他的脑袋一下子懵了,瞪大眼睛看看周围--仍是那一支插在门边的火把,明明不过是隔着几条街,却好像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先前住的馆舍就这样淹没在连绵几百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屋群中,再也无法分辨......
冷汗,涔涔而下。流在身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陆河一声怒吼,跳下屋顶,一脚踹开插着火把的木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床,一把木椅。
--这木椅,赫然跟他搬在春城房门口的座椅,几无二致!
他掉过头,踹开隔壁的屋门,又是空无一人,依然是一张床,一把相同的木椅!
他发疯似的一连闯进十几家房舍,仍然空无人影,同样的一张床,和一把木椅......
大雨哗哗直下。到处像墨似的漆黑。
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的陆河将军,在附近几条街上茫然转了大半个时辰,竟是一个人都见不到,全部清一色的房间和摆设!更不要说找回那间他们住过的处所......
****
隆隆的雷声把春城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
还没有睁开眼睛,他就觉得浑身火烫,散了架似的疼。自打夜帝城出来之后,他都没有发作过,原本以为今晚也可以侥幸躲过。没想到一旦复发,势头更加凶猛,几乎难以承受......
尤其是这轰鸣的惊雷,更令他的脑袋炸开似的剧痛,仿佛又回到净魂台上的情景......他想要起身倒一杯曼陀罗花茶,却没有一点力气撑起双手。
一阵狂风吹熄了窗前的烛火。
春城没有看到,楼下有一队夜行人,正在风雨中靠近小楼......
陆河将军并不在门外。连负责警卫的人,也全部无声无息倒下,人事不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勉强移到床边,伸手去拿茶杯,突然眼前发黑,栽向地面--
一只有力的臂膀扶住他。
"啊,秋原......你这么快回来了?"
他一下子扑入温热的怀里,神志昏乱,彻底失去意识。
各式各样的暗器,就在这时从窗外射入。那人迅速抱起他滚落地上,躲在床后的角落里。
......
暗助(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春城再次痛醒过来。模模糊糊之中,似乎有人把一杯热茶送到嘴边。他迫不及待,饥渴地吞咽,浅绿色的长发从那人肩头,慢慢滑落。
忽然,他全身一抖,把半杯茶水喷洒而出,急迫地咳嗽。那人一手放下茶杯,拍抚他的胸膛,另一只手梳理着他凌乱的发梢......
一声巨雷"轰"的炸响。春城像被击中一样,猛地一颤,更紧地缩进坚实的怀抱,右手下意识拽住身边人的胳膊。
"不要走......秋原!我怕会......找不到你。"
密集的嗤嗤声从窗口飞入。抱住他的手臂向前一收,宽阔的背脊就这样挡在身前。另一只手向后疾抓,硬生生扳下半块床板,捏成粉碎,向外一扬。
一片叮叮当当的金属坠落声,楼下传来几声惨叫,没了声响。
春城并不知道,在他刚才昏迷的短暂时间里,已有好几轮暗器攻击对着他所在的房间发动,都被不动声色一一化解。
一把乌漆漆的金刚刺出其不意迫到身后。那人的一只胳膊被春城攥住,闪电般伸出空余的右手握住锋刃,使劲一甩,竟是连人带金刚刺扔出窗外,又是连声惨叫!
狭窄的空间一下子多出短刀、棱形锥、双钩、三节鞭等等四五样兵器。春城只觉得自己仍被紧紧抱住,凌空跃起,急遽转身。一轮掌劈脚踢,接连几条黑影就像破麻袋一样,被抛出窗外。
混乱的意识开始逐渐恢复,春城这才发觉,原来他们一直隐藏在被床榻遮住的角落。屋子里早就凌乱不堪,遍地都是被击落的暗器、断刃......而那个人,为了要护住自己,行动不免大受掣肘。
忍不住低吟一声:"先把我放下,这样太危险了......你为什么不使剑,秋原?"
低垂的绿发轻拂过那人脸颊。
宽厚的手掌猛地覆在他的唇上,示意禁声:"嘘!"
三四个迅捷的人影从窗户飞入,直扑向他们藏身的地方,凌厉的兵器破空声笼罩三尺之外。
那人骤然飞起左脚,将整块床板踢得腾空而起,当头拍过去。同时向旁边掠出,一只手臂还环在春城腰间,仅用单手去夺那几把兵器。
--力道大得如此惊人!刚杀进来的这几人,万料不到对方竟然敢用徒手来对付自己的成名绝技。震惊之下,被劲气裂成碎块的床板已袭到身前,匆忙回招自保。
耳听见一连串乒乒乓乓的撞击声,眼前黑影跃动,那人只随意几个动作,就将脚边触及的凳子、茶几、铁箱等等杂物,一一踢飞过去,叫人无可防备。
几个人闹了个手忙脚乱,又无法判断室内的真实情况,不敢恋战,急急退出窗外。屋子里再次回复沉寂......
两人挤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黑暗中,春城微叹口气:"这样总不是办法。我看你......还是用枪吧。"
--既然到了这种地步,他怎么还能够,假装把"他"当成是"秋原"?
旁边的人毫无反应,许久,简单解释一句:"我没有带兵器。原本,我只是经过附近。"
春城没有说什么,也懒得移开身子。他实在觉得,有点冷。
"在外面的,并不是我们魔军的人。你的朋友,被他们引开了。所有警戒的侍卫,都中了迷香。"像是生怕他误解,那个人认为很有必要作出说明。
"我知道。刚才跟你交手的三个人中......使剑的那个,就是排名第十八的悬虹剑......"
"我不能够太明目张胆地现身。如果被他们认出来,你就是勾结魔军首领的罪名,将来会有麻烦。"他皱紧眉头,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因为痉挛,而剧烈颤抖,更用力扶住春城的肩膀。
雪亮的闪电倏然划破夜空,也照亮这张惨白的、布满冷汗的脸。春城再也无法抑制那种锥心裂骨的刺痛,埋进他强健的胸膛,痛苦地呻吟:
"好难受!真是管用啊......原来,你当初没有杀我,就是为了让我,留下来慢慢忍受......这种折磨?"
他的声音都变得暗哑,狠狠攫住他的手臂,拽得火辣辣生疼。
那人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伸掌助他调息运气,任由他在自己臂上宣泄痛楚,一迭声安慰:"不要哭,我都明白......快没事了,你再忍耐一会儿。"
"我没有哭......我更不会,对你哭......"他使劲摇头,咬牙忍住,直到呼吸渐渐平稳。
几枚幽冥火弹飞入室内,迸射开来,朝四面喷出细小的火花,中间还夹杂无数白骨箭,似是准备发动另一轮攻势。
魔军的首领龙岩大人暗骂一声,带着春城飞身跃起。掌风横扫,将白骨箭和火弹通通震得粉碎。
--这些都是伏魔岛上常用的杀人暗器,会自动追踪目标,除非用强力摧毁,才能彻底摆脱它们的纠缠。如今没有合适的兵器在手,只能运用真气硬挡,实在耗费功夫。于是在心里作出决定:回去以后要明令禁止,再不把这种棘手的东西,借给外人使用!
五六条黑影紧跟着欺到身前。他奋起精神,顺手抓住来势最凶猛的鎏金锏,往旁边一夺。却听到春城疾声低呼:"后面!"
有好几样兵器已经攻到身后。
他不顾即将迫近自己的危险,鎏金锏振臂一挥,反扫开袭向春城的攻势。霍然回身,硬抢下招呼上来的兵器。蓦的一声怒吼,劲力到处,手里的刀剑、短戟、鎏金锏等等物事,全部断成数节;脚下连踢,又将几条黑影踹出窗外。
几曾见过这样霸道的攻击力!剩下的人被他气势所震,对视几眼,纷纷掉头跳出窗口,走得干干净净。
靠坐回地上,只听到两人紧迫的吸气声。刚才的境况,看似一闪而过,其实甚为凶险。尤其是像龙岩这样赤手空拳地对敌,又要顾及春城的安全,倘若对方采取车轮战术,纵有再深厚的修为,终究难以持久。
隔了一会儿,他一边握住春城的手腕,一点一点输入真元,小心试探:"好点没有?先不要急于运气......"
见他不说话,又慢吞吞地问:"你是不是很恨我,毁去你的功力,曾经那样对待你?"
"说不上怨恨。你我的立场不同......如果换了是你,落在我们灵剑之盟的手里,照样会拿去祭剑。"他喘息几下,缓过神来,淡然说道。
"争战之中,总要有所牺牲。既然为各自的阵营而战,所以,谁也没有资格指责对方的不义。对吗?"
他的语气满含嘲弄,带有挑衅的意味。
春城目光灼灼注视他,斩钉截铁道:"没错。在对阵时,本就是你死我活,没有所谓对错之分......可是,你不应该滥杀生命,殃及无辜的人。所以,始终不可饶恕!倘若还有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你。"
龙岩为之沉默--他们抱持的观念和信仰,都是如此不同,难以调和!但他并不反感他的义正词严,以及那种从不妥协的处世原则。
窗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因为那几点尚未熄灭的幽冥火,房间里并不太黑,倒有一种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他攥紧自己的手掌,这才发觉手心里一阵灼痛,鲜血淋漓,大概是刚才抢夺兵器时被划伤了--然而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手臂轻轻一动......是谁掰开他的掌心,掏出一方丝帕,替他层层包扎好,低下头去,温柔地叹息:
"你不该来救我,这对你......并没有好处。"
他倨傲一笑:"用这种下三流的手段袭击你,却用我们伏魔岛的名义。这么无耻的黑锅,我可不想背!"
话音刚落,几枝火箭呼啸着飞上窗台。龙岩心中一凛,知道对方必是孤注一掷,要用火攻来烧楼。只不过正下大雨,一时还烧不起来。
远方传来一声嘶鸣。
他一跃而起:"是我的马到了!我必须带你立即冲出去。"
没有得到回答。
他耐心等待坐在角落里的人,沉吟良久,闷闷地问:"外面......都有些什么人?"
"好像有四个千幻门的堂主,另外就是什么北漠山、风影派、十二月煞......大概有二三十人。还有三个,是你们灵剑之盟的领主。"身为伏魔岛的六巨头之一,并不需要了解江湖上多少门派,永远都是别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春城像是在对着自己自言自语:"萧无涯的猎神剑,以剑势奇诡见长......功力却有所欠缺,只需直取他的中门。悬虹剑的主人,擅长反手剑......你要先截住他的后路。至于第三位领主......是排名第24位的破风剑,使的是左手剑,弱点全在右路。就算不用兵器......你应该能在15招之内,击退他们。其余的人,对于你根本不在话下。"
"如果是你,可以用剑的话,能在第几招打败他们?"龙岩出乎意料地反问。
他回望他一眼,"不超过十招。"
龙岩陡然纵声长笑,豪气勃发:"很好。我也不超过十招!你好好看着,抓紧点--"
他一手揽住春城,伸脚踹开窗户,木屑纷飞之中,纵跃而下。一匹神骏非凡的雪麟马正好赶到。
楼外众人措手不及,各种各样的武器和暗器纷纷迎上。马上的人双掌齐出,宛如两道雄浑无比的气浪,排山倒海横扫过来。有几个人当场气血翻涌,眼前一黑,手里的兵器就这么轻而易举被夺下。
雪麟马像箭一样飚过。那人只不过随手挥挡,连消带打,果然招招击中要害,如虎荡羊群,势不可阻。众人连招式都没有看清楚,已被他冲出数十丈外,身后一片倒地的哀嚎声。
大雨飘飞。一声震人心魄的长啸,两人一骑,瞬间远去。
遥远的天边,有异光隐隐闪动......
****
等到天色放亮,雨势才彻底止歇。陆河将军在街上转了大半夜,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那间点着火把的房屋前。
幽蓝的火焰,只剩下几簇小小的火苗。他心念一动,举刀劈向这支尚在燃烧的火把。一阵烟雾蒸腾,初升的红日,投来第一缕金光,把周围的环境照得分外清晰。
他举头四望,欣喜地看到一切都是原本熟悉的样子,自己仍然站在距离馆舍只有数条街的地方。于是认准方向,心急火燎赶回居所。
一进大门,就看到院内一片狼藉,数名侍卫正在打扫清理。他来不及询问,飞奔上二楼寝室。
"砰"的推开房门,第一眼却见春城好端端坐在案前喝茶,旁边的秋原静,神情有些无奈。陆河将军像旋风一样冲到面前,急切地上下打量:
"春城!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我很好啊。"他若无其事地微笑。
陆河回身一望,差点吓一大跳。只见房间里满地杂物,到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几乎没有一件完好的家具。窗户毁坏,连床板也被整个翻转。
"这......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呀!反正一觉醒来,就变成这个样子......"春城笑得几乎可以用"无辜"来形容。
秋原静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耸耸肩:"我也是刚回来,就看到这些。可他什么都不肯说。"
"睡觉?!你就在这样的床上睡了一夜!!!"陆河将军的质问,也可以用"怒吼"来形容。
秋原再次端详自己的好友,见他脸色苍白,带着倦意。衣服已换过,连头发也是半湿不干,一连声追问:
"你昨晚出去淋雨了?为什么头发是湿的?"
"因为窗户坏了嘛,把房间里都打湿了......谁叫我睡得太沉!"春城端起茶杯,惬意地欣赏两人的表情。
"不对!昨天我被引开之后,一定是有人来袭击过这里!"陆河大声抢白。
秋原转头望望他,更加不解:"小陆,你这一个晚上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在门外守着?"
陆河脸上一红,把自己的遭遇简单说完。秋原思索一下,肯定地说:"这是千幻门的迷魂阵,是要把你拖住,不能及时赶回来。你应该一开始就把那根勾魂的火把熄灭。"
陆河既惭愧又懊悔,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各人平安无恙!
秋原施施然踱到春城对面坐下,也斟了一杯茶,好似漫不经心地说:"我在路上听说,从昨天半夜到今晨天亮之间,白云城主白雁迟联合数十位江湖好手,原计划在城外六十里的磨蝶岭放出那个魔物,一举消灭围困在山谷里的两万魔军。没想到有人利用灵剑的力量,出手阻止了。"
春城正色接道:"因为,那个魔物一旦放出,虽然可以歼灭魔军,却会令白云城里50万居民生灵涂炭,无一幸免。牺牲这么多无辜的性命,无论多么辉煌的战绩都无法补偿。"
秋原悠然一笑:"我就猜想,这方圆百里之内,除了排名第三的流光以及某个人,好像也没有谁能做出这种事。"
陆河将军又听得张大嘴巴。
春城这才放下茶杯,一本正经盯着秋原:"好吧。我承认,昨天晚上,我是做了一个很特别的梦。"
"是吗?你都梦见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在一个飞满蝴蝶的山上,射下一只大蝴蝶,还有很多小蝴蝶。"他眨着眼睛,活像一个实施完恶作剧的顽童。
秋原慨然长叹:"你看你,自己都自身难保!有一天不管别人的闲事,难道你就活不下去么?"
灿烂的阳光洒满室内。风雨过后,就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春城站起身来,迎着窗外清新的空气,晨风掀动他微湿的额发。
"秋原,我想到中灵山走一趟。"
"不行!你忘记东侯二哥的嘱咐了?他千叮万嘱我们,不要上中灵山。"
"我也反对!我答应过主公和主母,一定尽快把你送到日帝城。"陆河将军这一次,回应得同样快捷。
"可是,我一定要见见风总领主。只有亲自拜见过他,我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