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方才受了重伤闭过气去,两人只当他死了,不查之下变故突起,眼睁睁看那铁丸落到地上已不及阻止,电光火时间,阴寒生一声急喝:「跳水。」
拉住怀风一跃纵入湍流涧水。
便在两人身子尚未尽没水面之时,只听背后一声巨响,似雷声轰鸣,碎石子噼里啪啦打在两人背后,竟是那铁丸将山道炸塌了一块。
此刻还未入夏,涧水冰凉,怀风一入水便冻得打个哆嗦,他生于北方不熟水性,只是这两年在出岫谷水潭中偶尔戏水纳凉,勉强能游得两下不沉到底,在这等急流之中却是无可奈何,使劲儿挣扎着才将头探出水面,再想游到岸边却是不能了,眼睁睁看着水流一下将自己冲出老远,顿时慌了神,情急之下大叫:「大哥,大哥!」
喊了两声,没见阴寒生冒出头来,自己倒是喝了两口水,正在焦急惊惶时,一旁水面哗啦一声冒出个脑袋向他靠过来,不是阴寒生又是哪个。
「大哥你没事吗?」
「兄弟你没事吗?」
两人死里逃生,一见面便即询问对方,竟是异口同声,问完均是一愣,急忙答道:
「我没事。」
「我没事。」
竟又是同声同气,若非身处险地,几乎便要相视而笑。
阴寒生水性极好,见怀风在湍流中游得颇为吃力,赶忙游到他身边,揽住他腰,向岸边游去,怎奈水流太急,两人游不出一尺便被向下游冲出一丈有余,且涧底坑洼不平,水面上便漩涡处处,稍不留意便被卷入其中不易脱身,两人挣扎半晌,被冲出足有七八里地,方在一处河道狭窄的地方攀住了岸边一根横伸入水面的树枝,相互搀扶着爬上了岸。
这河道曲里拐弯儿,两人被水流冲到这里,早已昏头涨脑不辨东西,极目四望,四周尽是莽莽密林,方才依河而行的山道也不知哪儿去了。
两人衣衫尽湿,冷风一吹透心冰凉,趴在岸上歇了一气便再也呆不住了,爬起来生火取暖。阴寒生随身带着的火折子是拿油布包的,倒还能用,奈何才下过雨,林木潮湿,捣鼓半天,那柴火只冒了几股黑烟,硬是着不起来。
此刻将近正午,正是日头最盛之时,却见西边一片黑云晃悠悠飘过来,本已放晴的天又阴沉下来,眼看又是一场大雨。
阴寒生看一眼天色,眉头微皱,「咱们先找个山洞躲躲,待雨过去了再寻出路。」
怀风自然无甚异议,两人瞅准方向,向林子深处走去。
走了有六七里地,总算找到个一人来高的山洞,勉强可容得下两人,赶忙躲了进去,才进去不久,便见大雨铺天盖地打落地面,耳中尽是穿林打叶的沙沙之声。
这洞里一股淡淡腥臊,地上几团枯枝败草,想是虎狼之流曾盘踞在此,可喜地上没有新鲜粪尿,应是已弃置有一段日子,倒不必担心遭遇猛兽。
怀风生性爱洁,见洞中肮脏,无论如何不能似阴寒生那般坦然而坐,先去洞口折了几根枝条捆做扫帚,将洞中清扫一番,见地上干净了方才搬块石头坐下。
阴寒生却也没闲着,抢在下雨前捡了好些树枝进洞,又将洞中枯枝凑成一堆点着了,燃起小小一堆火,见怀风也坐了下来,取笑道:「兄弟想是大家出身,荒郊野外还这般讲究,愚兄我却比不得,这衣裳左右也脏了,索性让它脏到底就是。」
两人先遭水浸,又于林中穿行数里,早乌七八糟蹭了一身泥土草汁,怀风先还没觉得,这时仔细一端详,果然二人均是一副狼狈邋遢之态,不由哑然失笑。
因捡来的树枝大多潮湿,阴寒生便放在火边烤着,隔一会儿便捡那烤干的一两根扔进火里,待火头渐渐大起来,便招呼怀风脱了外衫架在火上烘烤,自己也脱了衣服,两人只着内衫凑在火旁取暖。
他两人还是早起吃的饭,经过这一番折腾,腹中已空空如也,偏行李干粮俱在马背上,只怕这时也都落入水中喂鱼去了,虽身上暖和过来,却饿得前心贴后背,听着彼此咕噜噜一串肚鸣,面面相觑后均是撑不住哈哈大笑。
「可惜没将吃的拿下来,只好待雨停再打几只野物果腹了。」
见外面雨势越发大起来,便是出去打猎也碰不到什么活物,阴寒生一声长叹。
怀风的佩剑盘缠均丢了个干净,唯独那一匣子药却是拿布巾裹了系在背上,因打了两重结扣,竟是一瓶也未丢下,这时打开匣子捡出一瓶倒了两粒药丸出来,递与阴寒生一枚。
「含在嘴里。」
阴寒生不明所以,却毫不迟疑丢入口中,含了一会儿,只觉口舌生津,待药丸渐渐化成汁流入肚腹,只觉腹中暖烘烘的,虽仍觉饿,精神反比方才健旺。
「这是什么灵丹妙药?」
「百谷丸。」
怀风自己也含了一粒,想起这药用途,忍不住笑道:「专治饿病。」
阴寒生一愣,旋即拍掌大笑,「我只道兄弟是神医,却原来已是半仙,炼了这等灵丹妙药来修辟谷之术的。」
第四十六章
这一场雨先时如瓢泼一般,到了傍晚稍小了些,却仍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两人外袍已烤干了,内衫也让身子烘得半干,穿戴好了,虽仍有些潮湿,却暖和了许多。
「都是我连累了兄弟,待出去了,为兄需好生与兄弟赔罪才是。」
见怀风不时用舌去舔嘴唇,阴寒生笑一笑,用树叶卷成杯子接了雨水递过来。
「大哥这样说可是见外得狠了。」
怀风头簪掉在了水里,头发披散下来,拿根布带松松系住,背倚洞壁,便在落难之中,却仍是一派魏晋名士风流之态,火光照耀下,一张笑脸俊秀出尘,阴寒生看了,心中忽地便是一热。
喝过雨水润喉,怀风倏地问道:「这些人既是大哥家仆,缘何要置大哥于死地?那铁丸子又是什么东西,怎会这样厉害?」
他性子爽直,既心存好奇,这时见闲坐无事,便直言相询。
提起今日之事,阴寒生眼中温柔骤去,化作一片阴冷,淡淡一笑,「这可说来话长了,事关家丑,本不该外传,只兄弟却不是旁人,说一说倒也无妨。」
想了一想,缓缓道:「这件事的源头却需从本朝立国之时讲起了。当时家中先祖初涉武林,在江湖上闯出好大一片基业,只因一生未婚,膝下便没有儿女承继家业,只得收了四个徒儿。先祖收的这几个徒弟均是一时人杰,在先祖手下各居要职,谁也不肯服谁,人人均盼着先祖立自己为嗣,接掌这一片基业,几个人抖得便如乌眼鸡般。这四名徒弟中行三的一个姓阴,便是我的太祖父,亦是先祖的亲外甥,待先祖最是诚孝,也最得先祖喜爱,临终前便选了他承继家业,命其他徒儿辅助左右。」
「其实论起武功城府,我太祖父在几个师兄弟中并不算得顶尖之人,先祖一旦身故,那几个师兄弟做起反来太祖父未必便压制得住,好在先祖却是城府颇深,看出其余几个弟子心怀叵测,便没有将自己最精深的一门内功心法传与这几个徒弟,只将之偷偷与了太祖父。这门心法博大精深,一旦练成威力无穷,只是常人习练起来却颇凶险,故此先祖数次叮咛太祖父,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修炼。只是他老人家故逝不久,那几个徒弟便蠢蠢欲动不服号令,太祖父无奈,只得修炼起来。这心法果然厉害之极,太祖父只习练一年便功力大进,其余几个师兄弟全不是他对手,不得不俯首听命,只是兄弟之间嫌隙更深,却是无可奈何了。之后,太祖父又将基业及这门心法传与了祖父,待到祖父传与家父及家叔时,却出了岔子。」
说到这里,面色一片凝重。
「家父及家叔均是武学奇才,修炼起这门心法,进境较太祖父及祖父更为迅速,却也因此种下大祸。只因这门心法有个绝大隐患,常人一旦修习到一定境界便有经脉爆裂之虞,家父二十余岁之时,修为已与祖父四十余岁相当,内力反噬之日也便更近,便在一日清晨,家父终遭内力反噬,经脉寸断,瘫痪在床数月便即身亡。当日祖父业已过世,家父又遭不测,先祖的几个徒弟虽早都老病而死,只是这些徒弟的后人却都各成派系,手握一方人马,有几个位高权重之人更是摩拳擦掌要夺这家主之位,其中最为势大的两个,一个是大师兄的徒孙,一个便是四师弟的后人。当日我尚在年幼,那两人便以我为质,要挟家叔交出心法秘籍。那时家叔练功也已有不适之兆,并无把握一举除掉二人,百般谋算之下也只将那大师兄的徒孙置于死地,于老四的后人便已无力对付,只好将心法交出,换我一条性命。」
听到这儿,怀风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长于皇家,于这等争权夺位之事自不少见,只那争的毕竟是如画江山、九五之位,却不想民间区区一片家产竟也能引得兄弟相残,生出这许多祸事来,不由大是蹙眉。
「家叔交出心法后,借口身体不适,带着我就此隐居,将家业亦尽数交与了这老四的后人,当众宣布此人继任家主一位。这人倒也算得颇有才干,廿余年间将基业扩大不少。他见我叔侄俩自此安静过活不问世事,便也没再来找我们的麻烦,每年只按时送上分红,彼此相处为安。不过不久前这人病故身亡,身后只得一个女儿,还是嫁人没几日便死了,可算得无后,于是波澜再起,又是一拨人来争这家主之位。只是家叔韬光养晦二十年,岂容他们再兴风作浪,待这人一死,立刻带人杀将回去。家叔苦练心经已臻化境,这许多年里又暗中训育了一批精兵强将,那些人哪是他对手,无不叩首称仆,我阴家至此方一雪前耻扬眉吐气。本来事已至此,家叔身为家主一事再无置喙,偏还有人不自量力,妄图杀了我叔侄取而代之,这愚不可及的蠢物乃是老三的后人,名唤作朱桐的,亦是今日山道设伏的那几个蒙面人的主子了。」
至此,怀风方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长叹一声,「只为坐拥黄金如许,便要手足相残至此,当真令人心寒。」
「话虽如此说,只这些人到底不是亲兄弟,如今又已甘愿称仆,便杀了也算不得血脉相残了。」
阴寒生很是不以为意,但见怀风面上微带不忍,也就不再说下去,转了话头道:「兄弟可是好奇那铁丸是何物件?」
提及此物,怀风心思果然被引了开来,「不错,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名叫雷震子,别看个头不大,里面暗藏火药,用力掷下便触发机关爆炸开来,方圆一丈之内断无活物,便似你我这等身手也敌它不过,一见之下便要落荒而逃,方能保住性命。只不过此物十分金贵,一枚雷震子便要拿百两黄金来换,且会造这雷震子的普天之下也只得雷家堡一家,每年至多不过制出六枚而已,便有钱亦未必买得到。」
说着微微一哂,「这朱桐是三师兄的后人,论才干远不及另两人,想是他珍惜这东西来之不易,是以叮嘱手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不然,只需你我经过山弯时掷下,咱们哪儿还有生还之理。偏他手下也迂,以为五人之力当可置我于死地,舍不得用它,这才叫咱们侥幸逃得一命。」
说罢,回想起方才生死只在一线,便是此刻平安无事,亦不免心有余悸。
怀风却不似他那般后怕,想起那么大小一团的铁丸竟有如斯威力,不禁便想到哀牢关,若能将此物装备守军,该是何等制敌利器,当想方设法叫哥哥知道才好。
只是转瞬想到自己已是个活死人,这等军国之事再轮不到自己操心,一腔热血登时冰凉,眼神也黯淡无光,默然不语。
他一下沉寂下来,怔怔出神,阴寒生只当他后怕,念及是受自己牵连,不免又是愧疚又心疼。
「这几人是朱桐得力干将,如今一死,朱桐再无人可用,余下一些人也不成气候,想来这一路应再无风险,兄弟不必担心。」
怀风怔忡片刻,方才明白这是在安慰自己,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却不说破,微微笑着点一点头。
两人当晚便在洞中宿下,到得后半夜,那雨渐渐停了,翌晨醒来时天已放晴,林中一片虫鸣鸟叫。
两人辨明方向,走了半日,终于出了林子,寻到官道上来。
这官道往北十余里便是个大镇,此时正值晌午,镇上食铺中饭菜香气传到街上,两人正是饥肠辘辘,却奈何身无分文。怀风从未试过这般拮据,望着店堂正自发愁,阴寒生忽地一拽他衣袖,向旁一指,低声道:「看那胖子。」
街巷两旁俱是货摊,前方不远处便是个字画摊子,一个四十来岁老儒生守着十来幅字画售卖,摊前站着个大腹便便之人,一身山东茧绸,手指上七八个金戒指,这般凉爽天气里还拿着把折扇扇风,正在挑拣字画。
那些字画无非是些山水花鸟之属,笔法倒还称得上隽秀,寻常人家里挂上一两副也颇过得去了。那胖子想是家中殷实,故此要附庸风雅一番,挑了四五幅字画,正跟那老儒讲价,听老儒要十两银子,登时龇牙咧嘴,叫道:「哈,不过几张破纸,也敢要这般高价,当老爷我不知行情吗,那杨柳青的年画比你这不知喜庆多少,一张也不过十个大子。」
那老儒想是鄙夷这胖子粗俗,脸一耷拉不去理他,那胖子既想要画又舍不得花钱,犹自喋喋不休。
怀风看了一会儿,不知阴寒生是何用意,正要问他,便见义兄冲他眨一眨眼,「好生看着,莫要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