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怀风来了,便如见到救星般,「公子救我!」
怀风一凛,倏地欺身直进,右手中食两指并拢如剑直戳老者曲池。
这一招迅疾如电,老者不及还招抵挡,只得松了双手,千锋得脱桎梏,便如受了惊的兔子,一下蹦到怀风身后,从后面探头出来,指着那几人道:「公子,便是这些人在茶棚中对我无礼,还找上门来捉我。」
怀风眉头一蹙,打量这老者几眼,见他一身蜀锦,气度不凡,虽是瘦高如竹,却不见病容,一双眼更是炯炯有神,隐隐含威,怎么看也不似是登徒子之流,不由好生纳罕。
「敢问老先生台甫,来我药师堂何事,又因何为难我家书童?」
那老头儿一双眼从始至终只盯在千锋身上,神色激动,这时才似看见怀风,稍见平静,拱一拱手,「敢问可是阴大夫吗?在下冀州万安马场场主岳长松。」
他一说完,水沉烟便是一声惊呼。
「是……是你!」
瞪大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忽地一把抓住千锋胳膊,「千锋,是他,他便是你爹!」
千锋已是呆住了,任水沉烟摇晃着手臂,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
她这么一叫,引得岳长松来瞅,看了几眼,也是一声惊呼,「你是沉烟?!」
水沉烟含着泪点点头,「岳大爷,你当年扔下我们穆姑娘就走了,这十几年不见你回来,你可知姑娘为你生了个儿子,她母子俩又吃了多少苦头。姑娘临死前还对你念念不忘,你却在哪儿?这些年连面也不露一个,你良心可安吗?」
想起当年与穆十一娘的一番恩爱,岳长松眼圈便是一红,哽咽道:「我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想着她母子,一心要接他们回来,奈何我夫人不准,我也是无法。前些时日我夫人过世了,我头一个便想到他母子,赶来夷陵,却不想十一娘竟已走了……」
便在这一番对话中,怀风已听出这人身份,见屋中这几人不是呆若木鸡便是泣不成声,只得出头道:「岳场主,有什么话还是进屋说吧。」
他药师堂大门洞开,几人这一番吵嚷已引得街坊四邻探头观望,殊不雅观,岳长松也是个极重脸面的,方才见到儿子一时激动之下行止失度,这时冷静下来,也觉不好意思,听怀风这么一说,当即点头称是,「对对对,进去说,瞧我老糊涂了,竟扰了您铺面清净。」
他年纪比怀风大了两轮不止,却因怀风是自家儿子的主子,故此不敢怠慢,言辞间甚是恭敬。说罢,又吩咐身后那几人道:「你们便在外头候着。」
几人进到后院正屋坐下,不待怀风开口询问,岳长松便将自己此来经过说了一番。
原来他今日在郊外便撞见千锋,只觉这少年面貌颇似穆十一娘,不由多看几眼,竟惹得千锋出手打人,谁知那招式却露出端倪,岳长松一见是自己家传功夫,心中便是一阵擂鼓,只想捉住人问个明白,不想在城门口又让千锋溜了,他寻不到人,便径直找上梨香院打听穆十一娘母子下落,从那老鸨子处得知穆十一娘已死,自己儿子也已让人买去做了书童,因此一路寻来这里。
「阴公子,岳某来之前已是打听清楚,小儿多蒙您仗义援手,方自那等火坑里脱身,岳长松铭感五内。不瞒公子说,岳某夫人只生了五个女儿,千锋实乃我岳家独苗,此番来夷陵,便是要接他回去传承香火。本来公子这一番恩情,我父子当犬马以报,便让小儿服侍您一辈子那也是该当的,只是我偌大家业却不免后继无人。岳某斗胆,请公子放小儿归家,岳某定当千金以酬。」
这父子相认本是好事,怀风亦代千锋高兴,正欲答应,却见千锋怒冲冲道:「谁是你儿子,我从小跟着娘和姐姐长大,才没你这样薄情寡性的爹。」
说完眼泪扑簌簌往下直掉,恶狠狠瞪了岳长松一眼,冲出正屋回了自己的东厢房,只听哐当一声,房门关了个死紧。
那岳长松立时急得站起来便追过去,敲了几下房门,里面只是不应,正急得没做手脚处,水沉烟出来道:「岳大爷,你先回吧。」
岳长松大急,「沉烟,看在十一娘份上,你劝劝他。」
水沉烟脸色一沉,正欲冷笑,怀风跟在后面赶了出来,劝道:「岳场主,这等事原是急不得的,千锋一时解不开心结,我们慢慢劝道就是,你且耐心等待几日,待劝得他回心转意了,我自然叫他去寻你。」
儿子便在眼前却带不回来,岳长松干着急又无法可想,便想赖在这里也是不能,只得告知了自己落脚之地,垂头丧气告辞而去。
待他走了,沉烟去叫门,「他已走了,出来吧。」
敲了一会儿里面仍是不应,也急起来,怀风劝道:「让他自己清静清静吧。」
拉着沉烟回了正屋。
过了个多时辰,怀风用完饭在灯下读书,千锋推门进来,两只眼圈红红,显是刚刚痛哭了一场,见了怀风,低低道:「公子!」
刚叫了一声,嘴一瘪,又要流下泪来,赶忙拿袖子揩了两下,好歹忍住了。
怀风叹口气,「莫要哭,有什么话只管说。」
顿了顿,「你若真是不愿随他去,我自然也不会硬赶你走。」
千锋愣愣站了一会儿,忽道:「公子,我小时候无时无刻不盼着他来接了我和娘走,今日真的见到了,却又恨他恨得不行,但凡他早来几年,我娘也不用那么早死。他一味害怕他那大老婆,又哪里将我娘放在心上,若非他家里没有男丁,怕也根本想不起来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
怀风想了想,柔声道:「他固然有亏欠你们母子之处,只是倒也并非存心,虽说晚了些,毕竟是前来寻了,且你身为人子,便有天大委屈,他亦是你尊亲,不可心怀怨恨。」
说得千锋垂下头去。
似岳长松这等怕老婆到不敢认领亲生儿子的行径,怀风虽然颇为不屑,但事关千锋前程,便不肯稍露鄙夷,只劝道:「看岳场主穿戴,想是家中豪富,他只有你一个儿子,此番来接你回去,定然是要立你为嗣的了,强过你在这里为奴千百倍。你也渐渐大了,总不成一生给我做书童吧。现下这般机遇千载难逢,你若拒他于千里之外,一来不合孝道,二来也不免耽误了自己,何苦来哉。」
千锋眼巴巴瞅着他,「公子,你这是要我跟他走?」
「认祖归宗,份数应当,自然是该跟了你爹去的。」
怀风笑一笑,「你们父子便有芥蒂,日后住在一起,慢慢消弭便是,他心中歉疚,定然会加倍爱护于你,总归是桩好事。」
千锋听了便怔怔的不言语。
怀风见他心思已有些开了窍,也不催他,只道:「回去再好好想想,想通了来告诉我。」
打发他回屋去了。
接下几日,千锋神思不属,终日恍恍惚惚的,怀风也不叫他干活,由得他去。
那岳长松却是沉不住气,每日一早便来药师堂探看,见儿子躲在后院不肯见他,纵然沮丧非常,却不肯离去,每每坐到药师堂下了门板才走。
到了第五日上头,千锋终于想通,跟怀风道:「公子,我想明白了。」
「哦?」
「我再怎么怨他,他终归是我爹,我需跟着他走。」
怀风听了也自为他欢喜,「甚好,我这便请他进来,你们好生叙一叙。」
说罢去前堂告知了岳长松喜讯。
那岳长松听了儿子肯认亲简直喜不自胜,奔进后院抱住千锋,老泪纵横,「我的儿,这些年委屈你了。」
千锋让这一抱触动赤子心性,眼泪滚了几滚,扑簌簌滑落面颊,低低叫道:「爹!」
第四十九章
千锋父子这一相认,可谓皆大欢喜,岳长松老来方得此子,其喜悦之情自不待言,当晚便在夷陵最体面的一家酒楼宴请怀风及水沉烟,席间奉上千两白银。
「千锋这孩子品性淳良,我是极喜欢的,且如今他认祖归宗前程似锦,我自是代他高兴,这酬金便免了吧,也不枉他服侍我一场。」
怀风出身富贵,这区区银钱又怎会放在眼中,也不去接,便取出千锋身契当众烧了。
岳长松这下更是感激不尽,执意要手下将银子送去药师堂。怀风暗忖若再拒却恐伤了岳长松颜面,这才不再推辞,由他去了。
岳长松感念水沉烟育儿之恩,亦送了许多绫罗钗环与她。
水沉烟恼他薄情,也不说谢也不推辞,始终神色冷淡。
岳长松自知理亏,倒也不恼,只好声好气赔笑。
岳长松既得了儿子,便急于回家,又过两日,便匆匆带了千锋启程,临行前来药师堂辞行,千锋拉住了怀风与水沉烟的手话别。
沉烟一手拉扯他长大,便如亲弟弟般,眼见分别在即,悲喜交集泣不成声。千锋亦是泪眼汪汪,岳长松便在一旁劝慰不已。如此依依不舍中,万安马场一行人终是北上而去。
千锋一走,水沉烟着实难过了几天,幸得有冯德才从旁劝解,慢慢也就放下伤怀。
那冯德才确是个厚道人,待到入秋便捧了银子来给沉烟赎身,又请了媒婆上门提亲,要按娶正室奶奶的礼迎她入门,怀风自然是一口答应,代沉烟立了婚书,不几日便寻个良辰吉日将沉烟嫁了过去。岳长松送的首饰衣裳做了陪嫁不说,便连赎身银子也给她做了压箱钱。这下子沉烟与冯德才俱是感恩戴德,成亲之后仍旧时常来往走动,竟是将怀风当作了一门亲戚。
沉烟这一嫁走,后院中便只剩了怀风一人,起居饮食乏人照料,颇为不便,便想着叫牙婆来欲买两个僮儿使唤。谁知那牙婆带来的孩子不是笨便是滑,要不便是年纪过小用不得,挑了半天竟没一个可心,正烦恼中,冯德才晓得了这事,翌日便荐了个老媪李妈妈过来,帮着怀风打理饭食衣裳。
那李妈妈的丈夫便在丰年斋里做伙计,她自己是常给人帮佣的,手脚俐落又不多话,每日早来晚走,将怀风起居照应的妥帖,怀风心下甚喜,讲好每月与她一贯钱。
李妈妈见这新主雇出手大方,亦是喜欢,越发勤快,如此一来,买僮儿的事也就搁了下来。
又过几日便到了中秋,正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前堂伙计与李妈妈干完活计,领了怀风赏的酒水喜滋滋回家过节去,药师堂门板一下,便只剩了怀风一人。
那李妈妈走前已做好了晚饭,正屋里桌上一盘肉满膏肥的螃蟹,另有一条清蒸鲜鱼及两样炒时蔬,菜色不算十分丰盛,但一人吃用也绰绰有余了。
此时月色正明,凉风轻拂中带来一股玉簪花香,端的是花好月圆,只是唯因如此更觉凄清。
望着佳肴美酒、空荡庭院,怀风忽地便没了胃口,落寞坐了片刻,倒出一杯酒来慢慢品着。
「如此良辰美景,兄弟怎的一人独坐,这可不大热闹啊!」
一杯桂花酿下肚,院中忽地传来笑声,正屋门扉大敞,目光所及,便见一人白袍广袖,自墙上飘然直落院中。
「大哥!」
怀风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脸上不自觉带出十分欢愉来。
阴寒生见他喜动颜色,也自高兴万分,几步迈进屋中,笑吟吟道:「我家中诸事底定,不免惦记起兄弟,便来看上一看。」
一面说一面将手中拎着的一只青瓷坛放在桌上。
「这酒还是上次来时带的,那陈记客栈的掌柜倒不藏奸,竟还给我留着,正好今日佳节,咱们兄弟便拿它畅饮一番。」
「甚好,大哥请坐,我再去拿副杯筷来。」
不一时碗筷齐备,两人把盏言欢。
那酒是陈年烧刀子,比之桂花酿醇厚浓烈不知多少,是塞北将士常饮的烈酒,南方少有人喝,怀风自南来后还是头一次再尝此味,酒液在舌尖儿上滚过,霎时勾起旧日情怀,目光一片朦胧。
「这酒太烈,兄弟想是喝不太惯。」
阴寒生见他一杯下肚后眼角微湿,以为是酒气冲得,暗忖自己不该拿这等烈酒过来,正欲换回拿桂花酿,却听怀风道:「不是喝不惯,实是许久不尝此味,甚为怀念,不知不觉心有所感罢了。」
阴寒生心中一动,微觉奇怪,「这酒是北人常喝的,南人少有喜好这等烈性的,兄弟以往曾居北方不成?」
怀风出神片刻,怅然一笑,「这等旧事,说他作甚,大哥今日能来,兄弟高兴万分,值此佳节,咱们举杯邀月赏菊吃蟹,喝他个不醉无休可好?」
说罢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他心中有事不愿提及,阴寒生如何看不出来,顺着他话道:「说的是,这等月圆人圆之夜,正该开怀畅饮才是。」
两人自客栈分手后已有一段时日,抛开愁思,再见自有说不完的话题。阴寒生略微叙述一番自己回家后如何铲除异己,怀风也便说些千锋返家沉烟嫁人的琐事。
两人有佳肴相佐,边聊边饮,举杯不停。怀风酒量本就不宏,那烧刀子又冲,螃蟹没吃两只,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字句也含糊不清起来,醉倒在桌上。
怀风骨子里一段愁思缠绵不去,是以醉得甚快,只是喝得倒也并不算多,睡到后半夜时酒意便已去了大半,朦胧中只觉身在床上,因口渴难耐,便半合着眼要下床倒茶喝,一翻身却翻不动,腰上似被什么东西箍着,后背也靠着个温热的胸膛,竟是被人整个儿抱在怀中,这一下吃惊非同小可,酒液登时化作冷汗一涌而出,心头升上一股惧意,想也不想,手肘向后一击,左腿同时反踢,便听噗通一声,身后之人落到地上,伴着哎呦一声痛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