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风听他说出阴七弦三字,心潮起伏再不能抑,双目痴愣愣直直望过来,颤声道:「你当真是阴七弦?」
见男子不屑冷哼,满腔疑问顿时倾泻而出。
「你将我娘放在苏州安王行辕处待产,自己只身前去御敌,不是已被人害死了,怎的却还活着?你既活着,怎的不来苏州接我娘回去,害得她以为你已身亡,伤心难过险些小产而死?我娘明明无恙,你在慕家庄给她立碑造坟又是何故?你难道不知我娘是活着的吗?」
他一连串问话脱口而出,再无半分犹疑,男子先还冷笑不已,待得听完,已是冷笑尽去,唯剩满面震惊,呆滞半晌,颤声道:「你说什么,紫菀还活着?她……她不是因小产血崩而亡了吗?我亲手葬了她尸身,她怎会还活着?」
他说亲手葬了亡妻,怀风听得着实糊涂,然母亲几时死的却是毋庸置疑,皱眉道:「娘亲当日知你被人害死,伤心欲绝之下险些小产,是安王爷遍请当地名医诊治,方保得我母子平安,因娘亲当日无处可去,安王便带了她回京安置,待我出生后,王爷向娘亲求婚,我娘感念他救命之恩,便许嫁王爷为妃,我十岁那年娘亲方才去世,却非是死在苏州。你说她血崩而亡,却是谁和你说的,葬了她又是怎么回事?我娘当日既然未死,又是哪里来的尸身?三年前我离京南下寻访外祖家旧居,与舅公在慕家庄相遇,舅公也是以为我娘早逝,险些便伤了我,怎的你们各个道我娘死了,竟没一个晓得她下落吗?」
疑惑之余,自颈上摘下那枚碧玉蝙蝠递给阴七弦看,「这东西是我出生时娘给我带在身上,你若真是阴七弦,那便该识得此物。」
那玉坠在面前一晃,阴七弦已容色大变,一把攫住拿在手中细看,看了片刻,突地浑身战栗不止,只哑着嗓子道出一句「雍祁钧,你骗得我好啊!」
话音未落,噗迪喷出口鲜血,仰天栽倒昏了过去。
他这一昏倒,将阴寒生与怀风吓了一跳,两人急忙抢上前去相扶。
怀风一探他脉搏,只觉跳动急促,显是急火攻心以致一时晕厥,忙拈起几枚银针扎他百汇、人中等穴,阴寒生信他为人,并不阻拦,待怀风行完针,两人合力将人扶到床上躺下。
不多时,阴七弦苏醒过来,一张眼便见怀风坐在床畔,满面焦急关心。
他素来城府甚深,沉稳镇定逾于常人,只因此事涉及心爱之人,骤然得知其中另有隐情,急切之下难以自抑,竟至失控,如今一旦清醒,将多年前旧事与怀风所言一一印证,果然便寻出诸多破绽,对怀风所说便信了几成,伸出手去握了怀风手臂,「你娘是几时生下的你?」
怀风一怔,「庚辰年腊月二十六。」
阴七弦痴痴凝视,缓缓点了点头,「不错,确该是腊月生人才对。」
他于妻子孕期自然所知精准,十月怀胎,这生辰之日一听便知真假,此时凝目细看怀风容貌,见眉眼间与自己颇为肖似,鼻子与酒窝却是似极亡妻,更是再无怀疑,挣扎着坐起,将怀风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你是我的孩儿,你是我的孩儿……」
喃喃两声之后便是泪如雨下。
怀风一直以为生父已亡,却不料今日竟能重聚,其中种种曲折离奇之处自然别有内情,一时也顾不得深究,心中只剩下满腔欢喜,伏在阴七弦怀中好一会儿,反手抱住父亲,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他两人相拥痛哭,阴寒生在一旁也是看得呆了,竟不知如何劝慰。
阴七弦久经风浪,一番大悲大喜之后迅即镇定如恒,收起泪水,重又思索起当日情形,问道:「孩子,你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世的?你娘在世时可曾与你说起过我?」
怀风抹去眼泪,哽咽道:「我自小长在王府,只当自己是王府世子,从不知自己还有这等身世,娘亲因病去的突然,也不及与我说,后来安王爷过世,方才有人将此事揭了出来,说我假冒皇室宗亲,将我打入宗人府处死。幸得那守牢的狱卒受过母亲恩惠,设计救了我出来。这狱卒姓龙,以前是王府侍卫,曾在苏州见过您,便是他告诉我您被人害死的。」
说到这里,疑惑丛生,「随后我逃出平京一路南下,在慕家庄见到了您为娘亲立的碑文,便十分不解,明明您先于娘亲而亡,怎的却还能为娘亲造坟立碑,我问舅公,舅公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阴七弦凄然一笑,「这还用说,自然是有人骗我说你娘已死。」
怀风一惊,「是谁?」
他心中隐约已有些眉目,只是不敢深思,阴寒生却是旁观者清,又无顾忌,当下猜道:「可是安王雍祁钧?」
「不错,」阴七弦又恨又怒,咬牙切齿道:「当日我将紫菀托付与他照看,自行回家诈死御敌,待料理干净一众叛奴再去接紫菀回家,岂知到了苏州,雍祁钧说紫菀得知我死讯后动了胎气,当日便小产而亡,只将一具女尸交还与我,那女尸已入殓有些时日,天热尸腐,哪里还看得出本来面目,且我伤心欲绝之下又怎会疑心其中有诈,只当紫菀死了。那时我身负重伤,无力将棺木运回祖坟,不得已,便葬在了慕家庄你外祖父母身畔。」
「嘿嘿,我一直知道雍祁钧爱慕你母亲,但想他与我同门师兄弟,素来交好情笃,断不至抢兄弟之妻,紫菀交托与他照看,我自是一万个放心,却万没料到他色欲熏心,下作至此。」
怀风与雍祁钧情同亲生,素来对这位养父敬爱有加,再想不到生身父母生离死别竟由其一手谋划,震惊之余又觉难过异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阴寒生却不似他别有情怀,一听之下便即大怒,骂道:「亏得这人还是堂堂王爷之尊,这等卑鄙行径也干得出来。若此人还活在世上,定要将他扒皮拆骨方解此恨。」
阴七弦阴恻恻道,「他便死了,难道就不能挫骨扬灰了。」
松开怀风手臂,问,「你娘葬在何处?」
「平京城外。」
「那雍祁钧想来是将他的坟修在一处了?」
怀风略一踌躇,点了点头,「是。」
阴七弦冷冷一笑,语气中无限伤心愤怒,「好,好,咱们这就去将你娘的遗骸带回来,她是我阴七弦的夫人,岂能葬在外姓人坟中。」
说完咳了几咳。
他本已身有宿疾,方才与怀风对了一掌,丹田中内息便有些躁动不安,此刻又心情激荡,才说了几句便觉胸口烦闷,几欲再呕出血来。
怀风与阴寒生如何敢再让他动怒,两人唯唯称是,安抚下阴七弦。怀风趁空儿又在药方中加了几味安神药,交与阴寒生派人去煎,自己拿银针为阴七弦行针。
待药煎好后端来,阴七弦闻到浓重药香,神情忽地又是悲伤又是温柔,轻轻一叹,「当年我练功有走火入魔之象,你娘也是这般尽心竭力为我施针配药,方保住我一条性命,如今给我诊治的却已是我的儿子了。」
其中千般辛酸万般苦楚,便是说也说不出来,只得和着碗漆黑药汁一并咽入肚中。
第五十三章
亡妻丧子实乃阴七弦毕生之痛,如今时隔多年,骤然得晓当年真相,知亲儿尚在人世,于悲伤愤恨之外另有一重欢欣喜悦,如此悲喜交集之下于他病势颇为不利,怀风恐他七情攻心,那几味安神药便下得剂量不轻,阴七弦吃过药后不多时便昏昏入睡,只是睡着后仍拉着怀风一只手,不舍放开。
怀风本以为亲人俱丧,孰料今日竟一举找回两位亲人,喜悦激动之情亦难自控,便坐在床边不肯离去。
阴寒生知他心意,也不去劝,出去叫了两个丫头在楼下听候传召,自己也返回来一道守候,见阴七弦睡熟了,压低了声音道:「你眉眼与二叔如此相似,难怪我当日初见你便觉眼熟,却再想不到你竟是二叔的孩子。」
阴七弦面容绝美,是如烈火似星辰的璀璨夺目,怀风五官与他肖似,但脸上的轮廓却是承自母亲的柔和雅致,便显出另一番风情来,若非父子两个站在一处,倒也不易看出其中关联。
「我也想不到竟还能见到爹爹。」
怀风方才哭得狠了,眼圈红红的,嗓音亦有些沙哑,低低地道出来,别样的可怜可爱,阴寒生听了便是一阵心疼,只是一想到好容易遇得的倾心之人摇身一变竟成了自己堂弟,从此便是人伦大妨,再无一丝半星指望,不由又是一阵心酸,然再一转念,怀风这一认祖归宗,那自然是要留在二叔身边的了,两人今后便是日日相见朝夕相守,纵不能亲密一如夫妻,能时常见到他也是好的,于是心酸中又生出一丝喜悦。如此一时忧一时喜,百般滋味陈杂于心,自己也理不清是个什么念头,竟痴呆呆地出了神。
他两个这样呆呆坐着,各怀心事各自出神,不知不觉竟安安静静坐了整个下午,午饭也忘了吃。到了傍晚,阴七弦药效过去苏醒过来,见子侄两个俱守在一旁,甚是欢喜,拉住了怀风问起亡妻在王府中的过往琐事。
怀风一一答了,言辞中不免提及雍祁钧待他母子二人的体贴照拂,阴七弦听了冷笑不语,怀风便住了话头不敢再说,转而问道:「爹爹,我听舅公说过,断阳经乃是厉冤阁不传之秘,难道您竟是厉冤阁阁主吗?您说与安王爷是同门师兄弟,那又是怎生一回事?我只知他是出自神兵谷门下,难不成他亦是厉冤阁门人,我却从不知道。」
不待阴七弦说话,阴寒生先笑道:「兄弟有所不知,二叔也是出自神兵谷门下,便连我的一身功夫也是习的神兵谷一路,自己本阁的功夫倒搁下了。」
怀风大是吃惊,不明白这其中又有甚纠葛。
阴七弦见他一双大眼忽闪忽闪满是困惑,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神情便同亡妻一模一样,登时心中又酸又疼。
「要说起这些陈年旧事,那可话长了。」
阴七弦轻轻喟叹一声,招手叫两人扶他坐到桌旁。
因已入冬,夜里添了寒气,阴寒生便叫人在屋中生起只火炉,炉上正热着阴七弦晚上吃的那剂药,怀风捧来服侍父亲喝下,阴寒生便奉上温水与他漱口。
忙活完了,两人齐齐坐下,听阴七弦讲古。
「你既知道厉冤阁与断阳经,想来也清楚这两样东西的来历吧?」
阴七弦想了想,不忙讲述旧事,反先考校起怀风,怀风便将姜独活与他说的那番话叙述一遍,顺便说了何不归求医一事,于赠经一节也不隐瞒,一并说了,只是说到何不归之墓被掘时,不免偷偷看了阴寒生一眼。
阴寒生正一瞬不瞬看着他,这一眼又如何逃的过去,待他讲完,大大方方笑道:「这何不归便是老四的后人,当年趁人之危,迫得二叔不得不韬光养晦的那个,兄弟冰雪聪明,如今自然是猜到了,现下兄弟想必是在肚中骂我奸猾,在谷中偏要装作不识得那姓何的,于你面前作伪,可是这样?」
他这样坦诚相告,怀风倒不好意思起来,笑道:「大哥当日那样做,定然是有大哥的道理,小弟怎敢腹诽。」
「兄弟嘴上这样说,肚里却怕不做如是想。」
阴寒生一面笑,一面端了杯茶与怀风,「罢罢,哥哥在这里给兄弟赔不是了。」
怀风红着脸接过来,「大哥说笑了。」
阴七弦不明白他兄弟说的是什么,阴寒生便将当日情形一一相告,末了向怀风解释道:「我厉冤阁向来是武林中的一段禁忌,本阁中人轻易不向外间泄露身份,当日我得属下报知何不归死在谷中,又机缘巧合结识了兄弟,正好进谷查看一番,这等事毕竟不便言明,因此只得瞒过了兄弟去,兄弟千万莫怪。」
怀风急忙摆手,「大哥这般三番五次赔礼谢罪,莫不是要折杀我这做弟弟的。小弟确然不曾生气,不过想到那日逐走的掘墓之人应是大哥手下,不免担心惹大哥生气罢了。」
阴寒生不料他担心的是这个,一怔之后便即哈哈大笑,「断阳经于我又不是稀罕物,我亦绝不去练它,又怎会叫人去何不归身上搜寻,那群人却不是我手下,乃是朱桐派去的,早已叫我杀了,兄弟大可不必多心。」
他两个说完,阴七弦已明白了前因后果,向怀风道:「你舅公所知甚博,于本阁来历说的一丝不错,寒儿又与你所述良多,这其中数代纠葛你也是知晓了个大概,我也毋须多言,归根结底,这些恩怨情仇全是因这断阳经惹出来的。」
「这部内功心法虽霸道无伦,奈何修炼的法门着实诡异,但凡身为男子,有哪个肯依那法门所述,可若不照法修炼,又有内力反噬之虞。你太祖父与你祖父均是深受其苦,便不欲让子孙再受其害,只是其余几派人马均虎视眈眈窥伺这阁主之位,若不练这经中功夫,实在难以压制,不得已,你祖父便将这断阳经传了你大伯修行,却不肯再行传我。我十二岁那年,你祖父因故与神兵谷上一代谷主燕南飞结识,两人互敬对方武艺,遂成莫逆。神兵谷武功卓然自成一家,其精妙之处与厉冤阁可说各有千秋,尤其在内功心法上别具一格,历代神兵谷弟子所习的太玄经实是一门博大精深的上乘内功,你祖父既不愿我因修习断阳经送了性命,却也不能见我技不如人被其他阁众所轻,便求燕谷主收我为徒,传我神兵谷功夫。你祖父与燕谷主以诚相交,便不肯隐瞒身份,燕谷主知我是厉冤阁门人,便不愿传我武艺,只是不合让你祖父拿言语挤兑住,这才不得不收我为徒,带我回神兵谷修行。自那之后,我便称他做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