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风一怔,「我当年在此驻扎许久,却不曾听说有甚马市,想是这些年才有的。」
不禁心痒,笑道:「既是明儿个开张,咱们也去凑个热闹罢。」。
习武之人无不喜爱名刀宝马,余下几个弟子一听,也都拍手叫好,翌日一早,几人便齐齐往马市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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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马市便在龙口镇西的一块空地上,平日里尽是荒草,每年里一到这几日,便凭空冒出上千人马来。一匹匹骏马或拴在桩子上,或叫人牵在手里,任人相看,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再加上有那手艺人趁机摆了摊子出来卖些馄饨包子等小吃,端的是热闹非凡。
怀风自小见过骏马无数,便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也骑过几次,相马的眼力自然是不差的,从马市最南头一匹匹看过去,或点头或摇头或不屑一顾,虽见了几匹过得去的,却并没有甚堪称神骏的货色,不由微微失望。
这马市占地甚大,怀风又尚未痊愈,略略走上半圈,已觉有些疲累,眼瞅着快绕到了马市北头,冲几个弟子笑一笑,「转了这半天也没见什么好的,竟是白来了,罢了,看完这最后一家便回去罢。」。
余下几人不过来看个新鲜,自然无甚异议,一行人便溜溜达达往最北边这一家走了过来。
这马市入口设在南头,北边这一片已略微有些靠后,却偏偏人气比前头那片都要旺些,似是哪家养马的大户占的块地方,一溜二十来匹高头大马拴在一整根横起来的木桩上,各个品相不凡,一群人正围在那里相看,另有品相稍逊些的圈在一边木栅中,乌泱泱怕不有几百匹,
那二十来匹马中有浑身枣红尾巴棕黑的,有身上乌黑却四蹄雪白的,有淡黄毛色额头一抹白章的,匹匹膘肥体壮毛光皮滑,更有一匹白马,全身上下犹如用雪堆成的,眼大眸明、头颈高昂、胸廓深长、背腰平直,一望便觉又威风又漂亮,实是等闲难得一见的好马,怀风一望之下便站住了脚,不错眼珠儿地看了会儿,也顾不得身上正虚,分开人群凑到了白马跟前,伸手去摸。
那马看上去甚是威悍,但被这么上下其手的一阵抚摸却并不发怒躲闪,显见性子很是温顺,正是骑绝好的坐骑。 。
怀风掰开马嘴看了看牙齿,又摸摸身上皮毛,越看越是心动,张口便问,「这马价钱几何?」
这家马场的管事便在一旁,正笑盈盈招呼一众人客,听见怀风这一问,百忙中转身作个揖,「对不住这位公子,这匹马是不卖的。」。
怀风一双眼自见了这马便由始至终不错眼珠的盯在马身上,这时愣了一下,才移开些许视线去看那答话之人,「既是不卖,如何又拴在这里让人相看?」。
想自己好容易看见这样一匹神骏,连价也不曾问便吃了闭门羹,不由微觉不快,皱起眉道:「你既带了马来集市里,那必是有心做买卖的,便是要价高些也没什么,你家东西好,自然有贵的道理,我若出不起也就罢了,若是出得起,你这么一口回了我,难道就不怕误了一桩好买卖?」
他语声淡淡的,却自有股尊贵傲然,那管事的先前没留神细看,还当是个寻常买马的,这时回身瞅了,见怀风衣料精致人物俊雅,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清贵之气,晓得眼前这年轻公子定是有些来历的,便不敢轻视,一叠声道:「公子息怒,鄙人绝非诳语,这其中实是有些缘故。」
指着那马道:「不瞒公子说,鄙人东家乃是专门养马卖马的,如何不肯做买卖,只不过这马不同别个,乃是从西域引来的汗血马同鄙马场的良驹混种养出来的,因脚力好脾气又驯服,实是不可多得的新种,东家有意将此马留作儿马子配种用,自是不肯出售的,今儿个牵来此地,不过是露个脸让人瞅瞅,招徕些人气,绝没有看人下菜碟坐地起价的意思。公子若着实喜欢,那也好办,鄙马场的汗血马去年又配出了七八匹马驹出来,绝不比这雪龙驹逊色,待明年长成了,公子尽管来挑就是。要不,您看看别的这几匹可有中意的?鄙人价钱上与您让一让如何?」。
一面解释一面作揖连连。
怀风见他神色间甚是诚恳,料来不会作伪,怒气也就熄了,但这样一件心爱之物不能到手,不免怏怏,再去看别的几匹,虽也是难得一见的好马,却终究不如这匹合意。
这时海棠等人也挤了进来,抢白道:「我家少主看中的是这一匹,谁又耐烦等明年了。你这人也是死脑壳,我家少主有的是银钱,既看上了这马,自然不会还价,你便同你家东主商量一下又能费得甚事,拟个价出来,若你家东主觉得价钱合意,难道还不肯割爱吗?」。
那管事的一听,颇觉在理,也不嫌海棠说话呛人,当下告个罪,跑到别处寻自家东主去了,不多时领着个将将弱冠的年轻人过来,向着怀风道:「公子,这位便是我家东主了。」
那年轻人一路走来时怀风已觉眼熟,到了近前,越发清楚,还没容他叫出来人名字,那年轻人已一脸惊喜地扑上来,一把抓住了怀风手臂,叫道:「公子,怎么是你?」。
这一下那管事的和海棠几个都愣了,不知眼下是个怎生情形。
周围一众相马的人也都围了上来看起热闹。
怀风再不料竟于此地遇上了旧人,上下打量一番年轻人形容,亦是惊喜不已,「你怎的长高了这许多,方才远远看着你过来,我竟都不敢认了。」。
这年轻后生不是别个,正是当年服侍他一场的小书童岳千锋,一别三四年,如今已长得高高大大,退去稚气,显出几分老练沉稳来,只是一见怀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那一点稳重便都不见了去,好似仍是当年那飞扬跳脱的少年。
「公子,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我三番五次去信打听,姐姐只说不知你下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关于自身下落,怀风不便言明,且身周乱糟糟的,也不是叙旧的好地方,便笑微微看着千锋不言语。
那管事的见自家东主如此敬重怀风,越发不敢怠慢,又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上前道:「六爷,这地儿又脏又乱,不若换个地方说话罢。」。
「对对对,公子,莫要呆在这儿了,咱们去酒楼里坐罢。」。
眼看已近晌午,他这一句给千锋提了个醒,不由分说拽住怀风手臂便向外走。
怀风左右无事,便随得他去,任千锋拉进了这龙口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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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正值饭点,酒楼里坐得满满当当,本已没了空位,那掌柜的见是千锋,一张胖脸笑成朵花儿,一面亲亲热热喊着「六爷来啦」,一面命伙计在二楼一角用屏风又围出块地方,安置出一桌酒席来。
怀风瞧见他如此风光体面,一落座便笑道:「你这几年定然过得不错。」
又问:「令尊可还安好吗?」。
千锋本是满心欢喜,被这么一问,面色稍见黯淡,「我爹前年上便没了。」
停一停,又笑起来,「不过我那几个姐姐都待我很是不错的,岳家上上下下没人敢看不起我,五姐待我尤其好,怕我管不来这么一片家业,便一直不曾完婚,只在家里帮我。」
说完,见海棠等人装束不似下人,又问:「这几位是?」。
这里地方有限,并不够再摆一桌,怀风离了平京,往日里那些规矩礼仪也淡了许多,便命几名弟子都一起坐了,闻言道:「这些都是我家人。」。
千锋一一与众人拱了拱手,看向怀风,「公子,您怎的到这里来了?」。
怀风便捡那无关紧要的编了套说辞,道:「我去关外置办些药材,完事了在此盘桓两天,偏巧赶上马市开张,便去逛了逛,不想看上的那匹马竟是你家马场里养出来的。」。
千锋方才已听管事的说了有贵客愿出高价买自家的雪龙驹,本是要好言好语回绝的,这时见是怀风,当即改口道:「公子喜欢只管牵了去。」。
他这般知恩图报,怀风甚是喜欢,正因如此,反不愿白拿他东西,便摇了摇头,「我家中已有几匹好马,不过见了这一匹样子漂亮,一时心痒罢了,便牵回家去也不见得日日骑它,倒是听你家管事说,这匹马是要留下做种的,怎好便卖了去。」。
千锋一撇嘴,「别人我自然是不卖的,公子却不是别个,白给我也乐意。」
第一零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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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这样说,怀风越是不愿拿,便只微笑摇头不语。
千锋见他神态,知怀风是不肯平白收下的,甚是不乐,但旋即转念,笑道:「公子,我家马场大得很,似雪龙驹这般品相的还有十来匹,都是今春便要配种的,您若不急着返家,不若来马场住上几日,再好生挑上一挑,看着哪匹好,等配完种便牵了去,不妨事的,顺带也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他这样一说,怀风登时心动起来。
他伤势尚未痊愈,仍需将养些时日才能上路,此处距边关如此之近,万一有镇北军兵士往来其间,撞见了些旧面孔,那可是不妙之极,但若要整日缩在客栈足不出户,又着实憋闷了些,千锋这提议正可解了这两难之局,不由笑道:「马场离这儿远吗?」。
他这样一问,自是有意去马场小住了,千锋高兴万分,连声道:「不远的,从这儿往西三十多里也就到了。眼下已是春天,草场上到处都是野花,一眼望去好看得很。」。
因恐怀风犹豫,又道:「再过几天,马场便要将公马都赶出去放牧,从中挑出最好的一批做种,几百匹公马跑起来,那声势便连镇北军最好的骁骑营都比不上,等闲难得一见,公子一定要看一看。」。
军中马匹为取其温驯,大多是母马或骟马,比起野性难驯的公马,气势上自然差之千里。怀风旧日里也是见过春日里发情的公马的,于公马性子之烈心有戚戚,对千锋这话倒当真确信无疑,心下愈加向往。
不止他心痒难耐,海棠几个也都心动起来,虽是嘴上不说什么,目光却齐刷刷望过来,只盼怀风点头。
眼见千锋这般热忱相邀,怀风哪里还有半分迟疑,当下笑道:「既如此,那便到你家叨扰一阵子去。」。
此话一出,人人皆是眉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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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罢了饭,怀风等人便去客栈收拾行装,因顾忌伤势,又叫店伙计去雇了辆车来。
这马市要一连开上三日,眼下几百匹马还在集上,千锋也没心思顾了,将一应活计统统丢给了管事,带着家中几个伙计到客栈接人。一行人离了龙口镇,一路优哉游哉往万安马场行去。
这万安马场之名,怀风少年时亦有所耳闻,晓得是北疆第一大马场,当年镇北军所用军马半是自北燕互市换得,半是于关内采买,其中不少便是自此处购得,只是阴差阳错之下一直无缘亲见。这日经过半日路程,黄昏时分总算到了地头上,怀风嫌车里憋闷,挑开帘子坐到车把式一旁,晚风中四下一望,只见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片草场,因关内暖和,这时节地上已生出嫩嫩草芽,远望如绿毯茵茵,又有大丛大丛的野花点缀其间,或雪白或娇黄,最多的却是一种叫做二月兰的紫色小花,颜色或深或浅的铺延开去,将那一片绿色也压了下去,花形原本貌不惊人,却凭空生出几分妖娆美丽。
草场上三三两两散落着马匹,一眼扫去便有不下百匹,间或夹杂着三五只牛羊,夕阳将逝,马场中的牧者赶着牛马回圈,又有两三只家犬护卫一旁,余辉映着这一片景致,端的美不胜收,便是现成的一幅塞上牧马图,悠远高阔,直叫人心旷神怡,一腔浊气都涤荡了去。
千锋策马走在一旁,马鞭一指西北,「公子,这里便是我家马场的边界,只是距我家庄子还有十几里,我叫人前头去报信,告诉五姐准备好酒菜给您洗尘,咱们后头慢慢走就好。」
怀风目光只黏在那些马上,过了片刻才省过来千锋是在同他说话,笑问道:「你家马场倒是不小,现养了多少匹马?」。
这话问到千锋痒处,得意一笑,伸出一根指头。
怀风回想马市上所见的马匹数量,再添上眼前这些,猜道:「一千匹?那可不少了。」
「错了,」话音才落,便见千锋哈哈大笑着摇摇头,「是一万匹。」。
不止怀风,余下众人也是吓了一跳,一个个不可置信地望了过来。
海棠嘴快,抢在大伙儿之前道:「你才说这草场不过十几里,便是将一万匹马叠着摞起来,怕这地方也不够盛的。」。
一根手指在面颊上划了几划,语声清脆,「胡吹大气,也不嫌害臊。」。
她生的可爱,又做出这样一番小女儿娇态,寻常人哪里还会计较她言语无礼,只是千锋这些年在家业上花了数倍于常人的功夫,方有今日这一番胜景,最容不得别人质疑,且他见海棠陪在怀风身边,服侍的活计全都让她做了去,隐约觉得是抢了自己的位置,心下便有些不悦,冷笑一声,道:「我几时说这草场只得十几里方圆了。我家庄子靠近马场这头,虽则不过十几里,越过庄子往西、往北,便骑马跑上一天一夜也出不了我家马场去,方圆百里皆是草场。便是出了马场地界,临近哀牢山脉那片亦是大块草原,最宜放牧,我家的马亦是逐水草放养,又不是全都圈在自家地头上,怎么便盛不下了。」。
鸣镝堂弟子俱是江南人士,哪里晓得北地放牧的门道,听这么一说才明白过来,便有老成些的弟子冲千锋一拱手,「我这妹子不晓事体,言语上冒犯之处,还请岳场主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