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的意见是先礼后兵,与叛军将领谈判,毕竟这边由大司马残部,以及边关守军组成的队伍,是真正的勤王之师,应该晓以大义才能成功。
而吕赢的建议却是等。他只说如今情势不明,他们既是败军,也是胜军,对方既是反叛,可也握着太后的王牌,如今只能等对方有变,方才是行动时机。
赵无恤却沉默不语,他们如今这只残破疲惫之师,若真和公孙齐较量,恐怕是消耗实力的凶险行为,可是若不能过他那关,连军士的给养都供应不上,更谈不上之后的勤王了。
他倒是希望这时候大司马能带兵,他威信足备,守关军皆是他的下属后辈,若老人家能振作精神,也许并非没有机会。说不定收了关中军士,还能增加实力。
他问道:"大司马如何了?"
聿城司叹息道:"这几日伤势稳定了,可是仍旧上不了战车,恐怕,要好好调养,方可恢复。"
这时候,外头却热闹起来,原来是有村民送粮来了。
说也奇怪,这云楚兵退的消息一传开,村民就好似小鸟归巢似的,逐渐的下了山来。听说这里有越军残部,起先是有点害怕,但是听说是打聿城而来,立刻改变了态度。
这时候正好有一些乡人,退来了十多辆车。
众人出去一看。为首的那个中年汉子长的十分威武高大,一付猎户打扮,他身后还跟着十来个精壮青年,每人都推着只独轮车,车上堆着粮食。
那为首的好汉见一群文官武将布衣出来,倒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吕赢却先喊了出来:"这位好汉,好生面熟!"
那人一见吕赢,惊道:"大......公子您。"
"多蒙相救,还没有谢过呢!"吕赢一笑,对众人道,"吾被随从竖刁追杀,被这位猎户大哥所救,还欠他一条性命。"
"惭愧!"那汉子道,"小人博要奇,特来请罪。"
"要奇大哥,说的什么话,屋里坐。"
原来这博要奇在此地是方圆百里闻名的侠士,家中田产丰足,乐善好施,平素总是做猎户打扮。出没山野间,擒豹伏虎,也除恶人,深得百姓爱戴。
这一次云楚攻入行越境内,大司马溃败,他闻此讯,立刻就组织了青壮勇武之士,准备与敌寇周旋到底。山寨已经扎在了七半山之上。民众听闻要抗敌,都鼎立襄助。半个月集合了三千人,已有少许规模。谁知道云楚大军来势汹汹,却被挡在了玉门之外。
也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三千义勇,本来打算散去,却又听见这里有行越驻军,在集粮草,于是就送给养过来。
这是头一批,由他这主事人带头。
吕赢一付此间主人的派头,热情接待了他,与他畅谈如今情势,说到越西君德政未施几日,竟然就被庆举所祸,闹得国中纷乱,博要奇已经是义愤填膺,怒而起身,道:"这贼子,我带着敢死之士,将他从王宫里揪出杀了!用他心肝祭奠祖宗!"
而后道:"公子已经悔悟,愿意尊代公为王了?"
吕赢含笑点头:"大哥,我年少荒唐,如今终于知道悔改了,哪怕回了都城,救出我弟弟,我也决不再觊觎王位,反要自动领罪的。"
博要奇连连点头:"好!公子有这份心,我与公子盟誓,博要奇抵死为诸君出力!"
这好汉豪迈慷慨,凤琅与赵无恤也十分欣喜。看他神情气态,这人不单武艺不俗,人望也高,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
这时候博要奇运来的粮秣已经陆续到了。
这一干人中,竟然还有个俘虏。被几个年轻人压到了阶前。
吕赢一看,嘿嘿冷笑一声:"老相识了。竖刁!"
那被五花大绑的人,正是左长侍竖刁,那张娃娃脸已经委顿,青白的脸色充满恐惧。
他一望见吕赢,更是吓了一跳。
博要奇道:"这个人,到农家偷盗了乡人衣物,被人认出乃是阉人,是公子您的旧从吧。当日我也看到这人要杀你,就捉了起来,准备以后交于官府。"
"博大哥做了件好事,我正愁找不到此人,正想知道,在那时候,到底是谁想杀我!"他面色严整,"带到后面,我要审他!"
赵无恤见他这样认真,起了疑心,他横步到前:"这人奸诈,我来审他。"
吕赢道:"不用劳烦赵将军!"
凤琅却察言观色,打个圆场:"博大侠, 凤琅久仰您的侠名,今日就在这里盘桓,还有许多需要计议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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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间,众人宴后各司其份,朱秋最善营作供需,自然归他调配,博要奇与凤琅一见如故,喝得大醉。
赵无恤到社庙之后的牢房,去审那竖刁。
竖刁见是赵无恤,十分害怕,他也知道这人不但武艺高,也是十分机灵的人,他很难蒙混。于是干脆垂头不言。
赵无恤道:"你当初追杀吕赢,是何人指使!"
戍刁只道:"小人被吕赢欺压侮辱,一时激愤,才想下手杀他。"
"你没有说实话。"
戍刁哼了一声:"或真或假,大人说了算!"
赵无恤道:"如今要谋害那位公子的人,终于得了势,你若指望荣华富贵,最好别死在这里!"
竖刁一个冷颤,他毕竟也惜命,看着赵无恤道:"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何必要小人说,小人怕那字一出口,就没有性命了。"
"你这人平素在废君身边不加劝阻,一样该杀。留之何用!"
竖刁嘴唇发青:"那......那......小人若说实话,将军可许诺,饶小的一命?!"
这时候门外却响起了吕赢的声音:"让我进去!"他挡开士兵,闯了进来。
他抽出腰中剑,就向竖刁刺去:"你这狗奴才!敢杀我!"
赵无恤猛地抓住他的手,发现他的力气十分大,若非用心,是抓他不住的。
吕赢一脸怒容:"那个不争气的舅舅,竟买通我身边的人。我真是瞎了眼!"
竖刁缩在角落,垂头抱首,抖做一团。
"你!"赵无恤手上加力,吕赢痛得一蹙眉,呻吟一声,剑仓郎落在地上。
赵无恤回头,发现竖刁那青白的面色十分不寻常。
他立刻摔开公子赢,到他身边查看。
那竖刁抖个不停,面色惶恐,他突然抓住赵无恤的手,发紫的嘴唇,吐出两个字来:"越西......"而后就突然的断了气。
吕赢被赵无恤重重摔出,没受什么伤,只是疼得一时爬不起来,他手上的护腕也因为激烈动作而沁出血来,白玉似的小臂上,一条血痕。
赵无恤抓住这条手臂,将那条护腕解下,鲜红的护腕带下,是一个伤口,那伤口发青发紫,因为中间嵌着箭头的缘故,无法迅速愈合,光是眼中看到,已经觉得十分狰狞,那么被伤的人,难道就不觉得疼痛么?
赵无恤狠狠瞪着吕赢,吕赢却满不在乎地冷笑:"我就知道,你一定要阻挠我 !"
[前路昭昭]
"你杀了他?"赵无恤怒问。
吕赢慢悠悠地抬起另一只手,笑了。他袖子中藏着一只细小的铜管,绑在脉门边,赵无恤知道这物件,正是从前他给凤琅的风针,只有一发,中之透骨。如果不喂毒药,是杀不死人的。
"没想到我有这个是吧?凤将军给了我防身用,反正也只有一只针,我看不能防什么身,只能杀人。"
"你灭他的口?"
"可惜啊,他不是已经招了么?"
赵无恤想起那越西二字,面色一凛。
"谁知道呢。也许他临死还要咬人呢,他也许说假话,也许说胡话,你现在也问不着了。"吕赢狡猾地说。
门发出巨大的声响,打开了,然后吕赢被粗鲁地推到里面。
他一付满不在乎的摸样,掸了掸衣袖,自己找了地方,坐到了床边。开始包扎他的手腕。
赵无恤满脸怒容道:"别忘记,你还是囚犯,明日起,不得再参与军中事务,给我老实呆在房中!"
吕赢道:"可以,只怕军士们不答应。"
赵无恤一眼扫过吕赢,他没有退缩。
赵无恤钳制住他的双手,"商羊,你这怪物......被主君封印了几百年,如今难道是来报仇的吗?"
"是你老师告诉你的罢,端木先生十分博学。"翕露出戏弄的神色,看着他。"那你准备干什么呢?难道准备除了我?"
赵无恤面色阴沉。他只向老师问了那商羊来历,却不敢告诉任何人吕赢已经成了这样,他难以想象若别人知道这件秘密,废君会有什么下场。赵无恤只定定瞪着,道:"让吕赢出来!"
"这身体我暂时借用一下,等事情办完,我自然还给你一个吕赢。" 翕十分平和地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赵无恤问。
吕赢道:"这有什么要紧?我只告诉你一桩事,除非你杀了吕赢,不然就别想阻止我!"
赵无恤没来由一阵寒意。他一时间真想拔剑,就此除掉祸患,可是面对的是他亲手救起的吕赢,多日不见,他好似消瘦了些,面色也更是苍白。手腕上的伤还再流血。
杀了他,开什么玩笑!
"这东西好难绑,你帮我一把。"吕赢随口吩咐道。
赵无恤见那条染血的绷带,实在不忍,找到了药箱子,来到他身边。
吕赢一截白玉似的手臂伸过来。赵无恤提了匕首,用刀尖烤了烤烛火,挑出那箭头,吕赢道:"别挑出来。"
赵无恤不去理会他,将这条手臂稳妥地包扎。血很快止住了。吕赢很失望地撤回胳膊。赵无恤却不让他得逞。
"当初给吕赢吃商羊的正是将军。我要感谢你这恩人呢。你不妨叫我翕。"笃定这人不会伤他,翕只管调侃。
"你这怪物。"
"我不是什么怪物。算起来,和吕氏还有点渊源。"
"让他出来!"
"你若求我,我倒也肯。"翕按住自己手上的绷带,因为伤口迅速的在愈合,只留下微微的麻痒,疼痛消失了,他也就无法保证自己的醒觉,不过这一点,他是不会让赵无恤知道的。
赵无恤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弄出这伤口,是自曝弱点,只有吕赢觉得疼痛或睡去,你才能出来!"
翕道:"自作聪明,你这样抓住我,我也很疼!"他欲甩开这人的手,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凑到他近前,端详片刻道:"这么说,好象我上次就留意到了......你身上还有件宝贝......"翕越靠越近,"这味道好香,是黄精,你若把这个给我。我就让他出来。"
赵无恤将他扯远些,吕赢的发梢拂过他的手,一阵轻痒,让他心里有些悸动。
"别这样,无恤。"翕的声音变柔和了,不再咄咄逼人,"你好久都没见我,难道不想我?"
赵无恤心头一震,他归心似箭,一半也是因为挂念这呆呆的废君,指望能见到的,是那张万事不放心上的俊脸,可是在他面前的却是......
"你走了,吕赢可担心呐,他一天要问凤琅三次,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翕道。
"住口。"
"什么时候对你撒过谎?商羊是神兽,不能撒谎的!"翕他定定看着他,慢慢伸手去,细长手指攀上他的唇。
赵无恤道:"你干什么!"
"你身上有黄精,这味道很香。让我尝一尝。"
"下......下流东西......"赵无恤猛地站起,已经怒极,这怪物就是这样肆意的使用着吕赢的身体!
翕仿佛也有点生气,他一意孤行,猛地攀住了赵无恤,吕赢本也是个颀长男子,十分容易的就够到了赵无恤的唇,这一下猝不及防,温软的嘴唇贴了上来。
赵无恤急忙推开他。
翕如同纸人一样软倒在了床头。
赵无恤一惊,觉得自己下手重了,急忙去查看。却发现他双目紧闭,好象已经昏迷。
"吕赢?"他越发惊慌,真怕他受了什么伤。他摇摇吕赢的肩膀。也没有动静。
赵无恤忙探他鼻息,十分匀净。转念一想,难道这怪物自己睡去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绷带。一样要受伤,为什么这怪物要将箭头也埋进去?
他拆开了刚系上的绷带,解开后,他看到的是一条完好无损的手臂,唯有绷带上的血迹,才说明了这里曾经出现的伤口。
赵无恤心头一凛,他自己身上有黄精,平时受伤,可以快速痊愈,可是也不如这样的立竿见影,如果一个人有这样的能力,那他简直不像人!照这样的恢复速度,恐怕唯有砍断了脖子,才能杀死这人吧!
眼光落在那修长光洁的脖颈上,赵无恤心头忐忑,他仍旧是那个吕赢么......
这时候,吕赢却有了动静,只听一声呢喃,仿佛是梦话,"美人儿......别跑啊......"
一瞬间。赵无恤被这个人气得苦笑。
"吕赢,醒醒。"
那人尤似不满足,哈欠道:"啊,早晨了么?"
"晚上了......"赵无恤叹息一声。
吕赢张开眼睛,他翻身,只看见眼前一片黑,远处的灯把眼前的人照出一点轮廓。
"啊,赵 ,赵无恤?你不是......"他支起身,揉了揉睡眼,"好累啊,睡太久了,才这么累啊......哦,对了对了......云楚兵攻来没有?我想看看动静呢,就睡着拉......"
"云楚退兵了。"赵无恤道。
吕赢张大眼睛:"什么?退兵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赵无恤只能道:"刚退的,就在你睡觉的时候。现在夜深了,你该......该继续睡。"虽然如此说,可是他不愿意他睡去,若睡去,再醒来的是谁,就难说了。
"唉,我精神正好呢。"吕赢盘腿坐起,兴冲冲道:"怎么会退的?!是将军计策得逞了?赵无恤,真是不愧我行越栋梁。"吕赢一击手掌,恍然道。
赵无恤苦笑:"虽然云楚退了兵,我们如今回师勤王,却有人拦阻,那是你舅舅的兵马。"
吕赢道:"啊?对,要回去救小牧才是!"
说完,他才发现这位将军正坐在他的床边上,灯火幽暗,房门紧闭,自己......衣衫完好......不过,突然觉得有点尴尬。
吕赢变了颜色,红晕无法克制地上了耳根,说话吞吐起来:"赵将军......天晚了......明天再谈小牧的事。"说完扯过了床边棉被,做出一副想要就寝的样子。
虽然灯光昏暗,赵无恤还是发现吕赢的神色慌张,耳朵边红了起来。
他本没有其他心思,可是,这未免也太露痕迹了!谁都知道你在想什么啊--赵无恤暗想。
他忆起当初在聿城里情不自禁的那夜。虽然开始是强逼他,可是到后来,这人仿佛也不是不愿意......这小子,难道以为我会乘机轻薄他?
"吕赢,你怕我?"将军存心戏弄。
"没有......"说得无比心虚,吕赢将被子盖到身上,还一付故作镇定的模样。
赵无恤伸出手,拨弄一下他披散的头发。吕赢在犹豫躲还是不躲中,失去了躲的机会。
"我一件事要问你。" 赵无恤正色道。
"什么?"
"你对禹夕,是否还未忘记夫妻情分?"
吕赢呆了一呆,疑惑道:"这......怎么说?她是我的夫人啊。"
赵无恤心里一阵紧,他道:"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见一道消息,这消息虽然有可能是假的,但是事关重大,你必须听。"
"什么?"吕赢问。
赵无恤看着他的双眼,道:"国夫人禹夕有孕,已被庆举尊为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