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说一次,把兵器放下!否则--我先踩断他的脊椎骨!"
为了表明并非虚言恐吓,修布真的加大了脚下的力度。春城几乎整个身体都趴在地上,憋得脸色发青,拼命咳嗽,似乎已无法承受。
谁也没有资格批评一个人对生存的渴望,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强烈的渴望之一。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有的人甚至可以为了自己,毫不犹豫牺牲掉无数人的性命。
而反过来说,如果只是为了一个人,要放弃自己和多数人生存的机会,无论如何都需要更多充分的理由以及足够的勇气。
修布显然不会去深入考虑这些问题,他只是不耐烦地看到,众位领主都在沉默着--这是一种尴尬且微妙的沉默,以及刻意摆出的木然和冷淡。生与死的抉择是那样一目了然,以至于谁都羞于启齿,只等着别人来率先揭破这个无情的事实。
春城眼里,闪过一丝不为人觉察的无奈与悲凉,默默垂下眼帘,装作没有看到这种过于难堪的场面。
--由始至终,都没有指望过自己可以逃脱。他同样也不希望任何人为了营救自己,从而陷入危险的境地。可是,如果就这么死在这个魔人的脚下,到底是有点儿不甘心啊......
朱鼎正与海狼神激斗之中,根本无暇抽身。倒是小石头不顾一切扑上来,抱住修布的大腿又踢又打,愤怒地哭喊:
"放开他,你快放开他!不许你欺负他!"
没有人上前帮忙,依然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修布的忍耐到了极限,一手拎起小石头的脖子就要甩出去。冷不防这孩子一口咬在他的小腿上,修布疼得惨叫一声,仓促收起踏在春城身上的右脚。
恰在这个时候,一个咆哮的火球从堂上破空而出,飞坠向净魂台。修布只感觉到身後的一排热浪,刚想躲开,已被撞到数丈之外。红光一闪,他的右脚从膝盖开始,和身体彻底分离,躺在地上痛苦地打滚。
净魂台上,那个满脸杀气的俊朗青年,一手抱起春城,酷烈的眼神,几乎像手里的灵剑一样喷出火焰,怒视着台下的魔军,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说道:
"谁敢碰我大哥一个指头,我打爆他的脑袋!"
这还是烈海投鼠忌器,生怕伤及春城,没敢下重手。否则的话,只怕有一百个修布,连灰尘都不会剩下一粒。
众魔兵早已吓破了胆,被他的气势所慑,哪里敢凑上前去!
春城用手按住烈海的肩头,焦急地低声催促:
"烈海,不要为我,枉费心机......你快带着众位领主......和朱将军一起,带他们出去。"
一口气缓不过来,猛然喷出大蓬鲜血。
烈海忙把他放在地上,痛心无比:
"大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让那些妖人有机可乘!可是......如果不能救你出去,就算把这些人都带走,又有什么用?"
他越说越大声,最后一句话简直可以用激愤来形容。
烈海是个直性子的人,一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并没有任何讽刺挖苦之意。
方才他一心专注于与冥风的较量,那大魔头的身法诡魅如风,好像在故意吸引他的注意力。偏偏烈海又对各种奇门功夫极有好奇心,居然没有留意殿外的状况。直到小石头尖锐的叫声钻进耳膜,才把他的视线拉到了那个本不应被他遗忘的地方。
当然是想走就走,去得比来时还要快!烈海盛怒之下,即便冥风也无意冒险阻拦,顺势撤回攻势,乐得袖手旁观。
此刻烈海心中的悔恨和自责,只恨刚才被折辱的不是他自己。一众领主和其他人等,却已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难道真的只有到了生死关头,才能凸现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和境界!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跟他们拼了!我们一定要冲出去!"
众人如梦初醒,再度奋起精神。无论男女老幼,拼尽全力地厮杀,不停厮杀......唯有用鲜血,去洗净所有的耻辱,方能换回尊严和自由。
训练有素的千名武士,终于也冲破魔军的重重拦截,汇集到了净魂台下。至此,战斗的焦点首次从殿内,全部转到大堂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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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鼎被海狼神一轮攻势,逼得左右支绌,正陷入危险的境地,心中不得不承认:伏魔岛六大巨头的实力的确太过强悍,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全仗着他深厚的功力,以及丰富的作战经验,才能勉强应付,然而时间一长,终究还是会一败涂地!更可怕的是,不论海狼神,还是刚才交手的龙岩,根本就没有尽全力,只不过信手过招,便已令他难以招架。
正在咬牙硬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清吟。
天边出现一群密集的黑点,越来越多,飞临净魂殿的上空。原来是一群黑色的飞行翼鸟,数目足有数百只,在暗红色的天幕下盘旋低飞,叫声此起彼伏。
这种黑色翼鸟远不如白色的罕有,体型却庞大矫健得多,通常用来在高山上运送物资,也可以顺便载人。不足之处是耐力不够持久,飞行的稳定性欠佳。
朱鼎乍见之下,心中大喜。手中灵剑在身前一划,剑气锋锐如刀,隔离开一道无形的气墙,趁着海狼神攻势略缓,自己奋力跳出战圈,嘴里连声呼啸。
一只体型最为健壮的翼鸟听到召唤,拍打翅膀,一头俯冲下来。
立于大堂上的冥风心中一动,沉声说道:
"他们想用翼鸟把人带出去,必须截住他们!"
龙岩目光环扫,声音传至殿外:
"铁翼营,消灭这些翼鸟!"
无数人面鸟身的怪物,像一堆堆苍蝇一样飞上半空,与那些硕大的鸟儿们互相追逐、搏击。天空中到处都是飞扬的羽毛和刺耳的叫声。
海狼神并不急于继续交手,大步跨上殿外的台阶,一手拿起士兵手里的长矛,飞掷向那只最强壮的翼鸟。
白光略闪,个头足以匹敌一个兽人的大鸟,竟然被长矛从左翼贯穿右翼,一声哀叫,栽倒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就不动了。
朱鼎眼中射出怒火,反手一掠,抢过身後魔兵手里的长弓,也跟着跃上另一边台阶,连珠箭发,嗖嗖几声。
三个正在头顶飞翔的翼人,全部被射穿喉咙,跌落在阶前,鲜血流了一地。
海狼神双眉扬起:"好箭法!我们就来比一比,看谁射得多!"
果然有魔兵递上一把超过半人高的硬弓,海狼神伸手接过,同样连珠箭发,势如破空,又射下几只翼鸟。
两人这般连环发箭,不一会儿工夫,就射落了几十个翼人和黑色的翼鸟。
***
这边厢正在空中激战,另一边的千名武士和领主们也在与魔军浴血肉搏,状况更加惨烈。眼看数目十倍于己的魔军,就像杀不完的蝗虫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涌上来,倘若再不设法突围,终究免不了全军覆没的结局。
春城的神志还有一点儿恍惚,他下意识抓住烈海的手臂,几乎是用求恳的语气:
"烈海,这些领主们也受了不少苦,没有人来救援的话,他们......会被折磨死的。朱将军,已经调来翼鸟,只有你,有能力带他们冲出去,那样......就可以,借助翼鸟脱身了......"
"住嘴!你老是记挂着他们!那你自己呢?要是没有人救你,你也一样会死的!"烈海正用单掌护住他的后心,简直怒不可遏地大吼回去。
"唉,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春城的目光掠过台下,只看了一眼,胸口便阵阵钝痛。
那个魔军统领对他的伤害,倒是无所谓。其实回心壁和火雷阵所造成的后果,远比表面上看起来更为严重。只不过疼痛到了极致,就只能在感觉上加以忽略,生怕烈海会更加担心。
他当然知道,这个看似鲁莽霸道的年轻人,内心里却是热情如火,唯有使出屡试不爽的一着:
"而且,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拜托你,你答应我......一定要做到。"
"好,你说!不管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是大哥交待的事情,我一定全力完成!你......尽管放心。"
烈海咬紧牙关,郑重其事地点头。
经过短暂试探,他也已经看出:三大巨头中绝对没有一个可以被自己轻易拿下,所谓一举制服他们、进而救人的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只是这样一来,今天难免会功亏一篑,无论如何不可能达成目的了!
想到这里,心中无比内疚,喉咙里象被什么梗住一样。
"你出去之后,记得到云台,那个山洞里,里面有......二百多个村民,你要护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不可以......落入魔军的手中。"
春城说得异常吃力,刻意加重的语气,实在令人不忍心予以拒绝。
烈海皱起眉头,他很不喜欢这种像在交代后事的气氛,又不得不应允:
"嗯,我记下了。"
"还有,记得把这个孩子,也带走。"
暗碧的双眸,转向一直站在旁边的小石头,变得分外柔和,向他伸出一只手。小石头立即乖巧地倚过来,挽住他的胳膊。
烈海正要答话,突然目光收缩,警觉地抬起头。他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逼迫而来!
春困(二)
金光,碧影。
手起,枪出。
风云骤变,天地间染成一片惨绿色。
烈海心头一震,纵跃而出,挡在春城和小石头面前。横剑一挥,罡气流转,在周围一丈之内形成隔离的气场。
大山一样的黑影疾扑下来,其压迫性的气势,轻易冲破浑厚的罡气。凛冽的杀意割人肌肤。
烈海的手心都在发热,朗声笑道:"大哥,看来有人就是不想放过咱们,总不能怠慢了人家!"
他的眼里闪耀兴奋的光芒,浑身上下燃烧起战斗的渴望,连人带剑飞掠迎上。只是这一次,再不敢去得太远,始终不离净魂台周边范围。
彤红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大殿,也映照出近在咫尺的大蛇头。狂暴的火龙随即豪卷上去,剑气冲天而起。
烈海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从剑尖传来--那是一杆架在流火之上的、饰以青蛇和金龙的九转龙蛇枪!
压力还在逐渐加大,而且越来越沉重,压得整个剑身颤动不已。
烈海虎口剧震,被迫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再退。
如果是临敌经验丰富的对手,遇到这种刚猛强劲的招式,必定是先避开其锋芒,或者用四两拨千斤的方法,卸去部分力道,再伺机反攻。
好胜心极强的烈海,偏要试一下魔军六巨头之一龙岩的功力,毫无取巧、全盘硬扛下所有的攻势,差点被震得气血逆转。而他非但不肯退却,丹田内自然而然运起十成之力,反将流火倒推回去。
一寸,两寸,三寸......
力气已经到了极限,再度提升体内的能量。
剑光陡然暴射,硬是荡开了那柄长枪。
风敛,尘落,枪收。
烈海的呼吸有些急促,站在原地。他仍觉得心头狂跳,虎口发麻,目不转睛注视着自己的对手。
仅仅隔着十步开外,龙岩魁梧的身躯,像岩石一样矗立在那里,一手持枪,淡淡开口:
"很好。能够接得下这半招,也不枉了我的龙蛇枪出手。"
烈海不甘示弱,也回敬一句:"你也很不错啊!能够压得住我的‘赤日熔金',算你有本事。要不要再接我一招?"
好像生怕对方会反悔,抢先催动剑势,截住了龙岩所有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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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城无可奈何摇摇头,靠在石阶上,试探着调整内息。刚一凝气,全身经脉如同被刀绞,气血受阻,闷咳不已。小石头连忙扶住他,耐心地替他拍打背脊。
他抬起眼睛,凝神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好孩子......可不可以,帮我去做一件事?"
小石头想也不用想:"好啊!"
苍白的手指,从衣带上扯下一枚玉扣,放在小石头的掌心里。
"把这个,好好收着,你替我送到一个地方......带给一个人。"
小石头低下头,打开那小小的玉扣。里面只有半片花瓣大小的红枫叶,已经有些干枯萎缩,像垂死的蝴蝶,在风中颤动。
"嗯,要送到哪里去?带给谁呢?"乌黑的眼睛里充满疑惑,歪着脑袋很认真地问。
一缕笑意绽放在唇边,让那人的脸上有着不一样的神采:
"那是一个......满山都是落叶的地方。你猜猜......什么季节,树叶落得最多?"
小石头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是秋天,是去秋灵山!"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春城赞许地拍拍他的小手。
然而,一说到某个人,那双像春水一样温柔的眼眸,立刻闪现明亮的光彩。
"在山上,最美的红树林里,你去找一个......喜欢看云的人,把那件东西交给他......就说,是我叫你去找他的。"
"那么,我把东西交给他之后,可以让他送我回家吗?"
"当然可以。"
在小石头眼里,这个和气又亲切的大哥哥,总是能带给他无穷希望--
"只要,你能找到他......还可以请他,替你妹妹看病......他会的事情可多呢。"
"真的?!"小石头惊喜得差点跳起来,却很快神色黯然。"可是,我们真的能出去吗?这里的人,都好凶......我好想回家。"
他仰起脸蛋,写满了期待和不安。令春城不由得心中酸涩,按住他瘦弱的肩膀。
"一定可以的。你有没有看见,天上那些大鸟?它们......就是来接你回家的......还有刚才那个大哥哥,他已经答应了,带你出去......如果有时间的话,他还会送你,去找......我叫你找的人......小石头,你愿不愿意,相信我的话?"
"会的!"小石头怎么会怀疑这一点?非常用力地点头。
--他也许不知道什么是真理,可是,他像信赖自己的生命一样,全身心信赖着这个人!
春城的目光中充满了抚慰和怜惜,那是一种许久未曾在心底泛起的温情。
"乖孩子,你知道吗?我也和你一样,有一个亲妹妹......我们从小,就没了爹娘......她是我最亲的人。"
"你也有妹妹?"小石头又是惊讶,又有说不出的自豪和同情,"原来我们都是一样可怜。你妹妹叫什么名字?她几岁了?"
"她呀,比我小三岁,叫阿罗......小时候,最爱哭了,又喜欢漂亮......老是要我,让着她......"
朦胧的眼神,一下子飘到遥远的地方,流露出那样宠溺的表情。
小石头有些看呆了,忍不住问:"那她现在在哪里?她好吗?"
春城已经回过神来,显然意识到,不应该在此时放纵多余的感情。他碰了碰孩子羞红的面颊,一脸轻松的说道:
"好得很啊,她早就嫁人了......我们现在,也不住在一起,我有好一段日子......没见到她。"
他转而望向台下,魔军的包围圈正逐渐收缩,将众人紧紧压制在狭小的范围。而烈海和龙岩之间,则是剑光霍霍,杀气蒸腾,到了最凶险的关头。
没有时间了!必须有一个人,帮他们打开一个缺口......反正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不如姑且一搏。
仰望天际,在翼鸟与魔军搏击的上方,蒙渊和御奴远远地展翅遨翔。
"好了......孩子,你先扶我站起来。"
小石头毫无条件地遵从,几乎使尽吃奶的力气,撑起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然而,不论他如何小心,还是听到了无法压抑的吸气声,留下满地触目惊心的血痕。
两只神鸟仿佛听到无声的召唤,盘旋而下,一左一右降落在身旁。
春城用一只手攀住御奴温软厚实的羽翼,感觉到有一股柔和的力量将自己轻轻托起,站着也不那么难受了。他抚摩着这些美丽的翎羽,像是在和老朋友亲密低语:
"御奴,又累你们......为我担心了。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我一定要,把他们都送出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