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放不由打断他道:"你娘的画像,我也留着......"被聂小欠深深看了一眼,又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聂小欠轻叹劝道:"殿下您有妻有子,总比泰安王这些年过得要和顺,当要惜福!"
"你懂什么!"赵放却似被拂了逆鳞一般几乎要跳起来,"想当年!想当年你娘孤身一人从辽地独闯中原,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防备。是我守护她不犯江湖险恶,是我教会她琴棋书画,是我与她携手同游苏杭仙境--本只想与今生她作对神仙眷侣,什么庙堂皇位,都是粪土烟云;可是你猜如何?赵於那厮我只道平素阴沉冷酷,结果他竟然也是会动心的!"赵放呵呵冷笑,语意含着化解不开的怨恨道:"赵於排行第四,是贵妃所生,那时正与我同胞大哥为了太子之位明争暗斗。我由不得要帮我亲大哥,却不知何时叫他看见了你娘......我们那时,只待大哥的事一了,就要向父皇母后求取赐婚了;谁知大哥却叫我再往边关去领军--说只道是军权在手,便不虞赵於还有翻身的机会......可是等我得了大哥坐上太子之位的消息急着赶回来后,你娘已经是泰安王王妃了......"
"我娘她......我娘她不是负你在先的。"聂小欠头一次听当事人提及往事,忍不住要叹世事无常,身不由己。
赵放颓然笑道:"我当然知道,我也早就知道。我大哥和赵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达成的协议,只要将你娘许配给赵於,他便再不和大哥争夺那个位置......你娘也知道我的性命捏在这两个兄长手里,所以才有了之后的事。"他忽又目光炯炯看向聂小欠,兴奋雀跃道:"如今,你却落在我的手里,你说你娘可会为了你,来这里见我一面?"
聂小欠这时反倒坦然了,只好奇问道:"那殿下您是盼望她来,还是不来呢?"
赵放怔忡,又摇头苦涩神伤道:"我也说不清,她要是不来,见不到她固然遗憾;她若是来,一想到她如此重视与赵於生下的孩子,我又心有不甘!说不清,说不清呐!"
聂小欠怜悯的看着他,冷冷道:"她是绝对不会来见你的!因为她正怀着我时,你就和现在的海安王王妃,唐门的小姐成亲了--我曾经觉得奇怪,您明明贵为亲王,却要和江湖人结做亲家,难不成真是个性情中人武林王爷!现在看来,唐门一氏称踞蜀中,汉中之地,本有成就大汉四百年基业,无论棉粮丝铁,莫不自给自足;加之这些年苗人失势,此消彼长,王爷此时在西南的布置,该是蓄势待发,才会有七夕盗祸这档子乱事罢!"
赵放意外的紧盯住聂小欠,啧啧惊奇道:"真不愧是我赵氏的血统!孤王暗中布置这许多年,你倒醒悟的挺快!"
"王爷缪赞!"聂小欠装腔作势拱手抱拳,却不屑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想我娘未必对王爷您,又或泰安王殿下毫无半点情意。若是她能亲耳听见殿下您的宏图大略,当不会后悔当初出走隐没的决定!"
"什么?"赵放迷惑不解问道:"你娘决定的究竟是什么?"
"殿下。"聂小欠恶意的咧开一口白生生贝齿,喝喝笑道:"若我娘觉得对不起你,会给我取名作‘欠'而不是‘寻'吗?"
"赵潜,赵洵......原来如此......"赵放眼中一瞬间悲凉无限,"原来那时她便也对我死心了,亏我还曾沾沾自喜这许多年,赵於固然孓然独立,我又何尝不也是个孤家寡人。"
方才还毋庸置疑掌控全局的赵放,现在聂小欠眼中看来,不过是个被抛弃而不自知的可怜虫。一想到自己为上辈人的恩怨白吃的苦,他又忍不住恶劣的落井下石再下一帖猛药:"不由您信不信。" 青蒙蒙夜明珠的毫光之中,他又露出一口锋利牙齿:"我娘还说过一句话,道是,--再凶猛的烈狗都生不出狼崽子!"
赵放难以置信的盯着聂小欠,面色霎时由白转青,继而死灰一片。
聂小欠冷笑着目送他人偶般直挺挺起身,拉开门僵硬的向外走。直到一叶木舸形单影只的消失在夜雾中,他才又回看屋里案上凉透的一盘桂花糕--其间能有蕴含着多少赵放不切实际的美梦幻想,也就能蕴含着多少唐夫人隐忍克制的怨恨嫉妒!
春风一度,从来就是春风一度!
24 (正文完)
聂小欠失算被困湖心岛,虽好吃好住,但与世隔绝三五日,不用说自是度日如年;另一方面,纪严年率一干"鬼针"的密探"刺"组,连日来尾随车队潜伏到海安王府扬州别院之外,却也是老虎拖龟没个下手的法子。
原来运河水道直下江淮,越往南越是河网密集,水运交错。这别院虽建在离扬州城不远的通衢大道附近,但整座庄院却四面环水,竟像个汤碗里的汤团;自从前日押送聂小欠的车队摇摇晃晃开进庄院,这里的气氛便陡然肃杀,莫说访客,便是原来固有的庄丁婢女,也不见一个出得庄来。
纪严年即刻安派手下趁夜夜探,探子不过半夜,便回报曰环绕庄院的河道上下游早已封堵,成了一汪死水,又灌上尺来深的火油,如此便是水中好手,也没法不留痕迹的闭气潜过水面。纪严年不欲打草惊蛇,不知庄内动静,又不明聂小欠的安危,便时时刻刻耿耿于怀。
接了纪严年传达密旨,协同办案的扬州城城尉统领眼见缴获谋逆升官在即,不耐寂寞忙不迭催促纪严年道:"大人,这庄子这般布置,显见有鬼,反正意图谋反株连九族,大人何不调齐兵马,不分好歹一网打尽?"
纪严年心中苦笑,脸上却高深莫测喝叱道:"大胆!莫说现不知身在其中的海安王一家是否是为贼胁迫,便是这位殿下真的反了,没有宗正寺点头,你我冲进去敕造别院便是擅闯皇家禁地的大罪!又或者贸然冲进别院,被反贼丧心病狂点着火油,这上千兵马,都要为之付之一炬吗!"
那城尉这才晓得触了马脚,诺诺应了,再不敢提攻打之事;纪严年却远远望着别院方向,忧心更甚。
"严年!"一抹脸上热汗,李小侯爷掀开掩饰,躬身钻入探子暗哨,冲纪严年一打眼色,见城尉识趣退出,这才道:"我方才派人查明,这敕造别院外的水道,是黄梅时节早就造好的。今年雨水足,海安王大兴土木修整河道名正言顺,并不惹人怀疑;又我们来时那次,大宴武林豪杰,若是要趁机多储存些粮食用度,也自不在话下。"
纪严年皱眉沉吟道:"那么海安王,竟是真的反了?"
"怕是如此!"李竞锋肃然点头道:"还有,海安王世子的先生这月初告病在家,探子回报世子在我们上路不久后,就由唐门武士护送,对外声称入蜀探望外祖--这事我已交代鬼针‘戮'组,务必截下世子一干人马,但是千里迢迢由荆州半途折返回扬州,可能要又拖上大半个月。"
纪严年心道不愧是"鬼针"的前任首领,外围打探情报消息,又或争取筹码人质,都在第一时间有了布置。此行又有李竞锋陪着一道,他心里安稳,便决断道:"如此,我们便等这半月,看这敕造别院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李竞锋闻言,张了张嘴,又闭合起来。这犹豫不绝做作叫纪严年看在眼里,不由问道:"竞锋,你我是什么交情,有什么话,难道还不能当面讲吗?"
李竞锋苦笑道:"就是和你交情深厚,我才怕对你讲!"
"莫非是关于聂小欠?"纪严年略一思忖,坚定道:"直说不妨,我自有分寸!"
李竞锋摇头道:"罢,罢!这家丑,我便告诉你,可别叫你师父知道是我说的!--你师父当年算是入赘李氏,后来封了江宁侯,我爹就是由此世袭得来的爵位;但是秦师当年也曾年少风流,据说曾和辽国一位地位极高的女子,有个私生女儿!"他顿了顿,整理思路又推论道:"我姑母华阳夫人和秦师做夫妻是貌合神离,做知己却是推心置腹,天山与中原千里迢迢,秦师又曾立誓不轻易踏足入关,我猜是华阳夫人告知聂小欠的消息,才将他引入此事的!"
纪严年此时不免心烦意乱,略显焦躁道:"竞锋,你究竟想要和我说些什么?"
"我想说,聂小欠,极有可能是当年那个私生女儿的孩子!"李竞锋一双黑瞳犹如深渊,看的纪严年背后生出一层朦朦寒意。
他故作不在意,自欺欺人道:"便是小欠要叫我一声‘师叔',断袖分桃,已然有悖伦常,还怕更惊世骇俗些吗?"
李竞锋摇头道:"原先空穴来风,捉不住把柄也就罢了。但现在聂小欠一个大活人明摆在眼前,既有这个确凿嫌疑,你说,那两位可会是善罢甘休的主?--这两位在中原潜伏的势力连鬼针也摸不透彻,兴许看在秦师面子上,他们明面上不会对聂小欠怎么着;那你呢,段陆两位前辈待你视如己出,武艺武器,大半受人传授,你却欲将聂小欠如何处置?"
纪严年紧锁眉头半晌不语,好半天才逃避般道:"这个暂且不提!聂小欠还在敕造别院里安危不明,将人救出来后再说不迟!"
李竞锋点点头,心忖这事叫纪严年预先有个准备,已是仁致义尽,再说下去,却不是他这个"孙子"所该置喙言论的了--眼下之事,还是公事为重!
□□□自□由□自□在□□□
聂小欠一天三顿,有酒有茶,吃食用度越见精致,看在眼里,却越发忧心起来。
他对海安王赵放一见之下便有好感,心知是血浓于水,本能天性驱使的和他亲近。然而赵放这几日虽不曾亲见,却交待派放物事对他越好,就更越发揣摩不出王妃赵唐氏的态度:万一这远胜唐莘的药师女诸葛见状不忿之下,给他掺点佐料,聂小欠莫说吃亏,就是一条小命魂归地府,也是易如反掌旦夕之间的事。
不过聂小欠到底是个不省事的主:这两天经他旁敲侧击,又从铁碑只言片语间得知,宗仁玉与松龄一战内伤未见好转,趁他闭关疗伤之际,庄中大事,又复交由海安王重掌大权。聂小欠忧心忡忡,心知赵放谋反一事,是成定局;他纵是先前蒙受诸多不白之冤,一思及海安王极有可能的下场,还是不由兔死狐悲。
他便郁郁寡欢的又忐忑等待十数天。莫说预料中的抄家灭族,别院中便是风吹草动也不曾见的半点。痴痴坐在湖心岛岸边凝视别院大门的方向,面上麻木不仁,心里却是千回百转!
若说纪严年严守承诺送走唐莘脱离险境,故而跟丢了宗仁玉的下落,这话便是痴呆也不相信;可是转眼半月过去,原本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啥也没有发生,聂小欠一面忧心此行任务艰险,又一面狐疑是纪严年改变心意,莫非是不做营救的打算了不成?
这念头闪电般自心间跳过,聂小欠本能揣度起其可能性,又立刻愧疚不堪的自责于己:
虽说相处时日甚短,前半场的纪严年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正半点好处都没从自己身上捞到,倒是聂小欠,不仅平身第一次开了荤,又接连几次露面克敌,以至在江湖上贼名大涨风头更甚!
倘若纪严年嫉妒,报复,狠狠反击,聂小欠或许更有兴趣心安理得奉陪到底,可这刻板无趣的刑部老爷,却总一再借口大局为重死死忍耐,倒叫聂小欠自己好生过意不去,才借酒醉之机做了蠢事!
聂小欠回忆至此,却禁不住呵呵傻笑起来--那官老爷姿容平庸,谈吐无味,手上功夫却见高杆,竟不是个断情绝念清心寡欲的种!--他小腹猛然一团燥热,虽醒悟自己身处室外而意外窘迫,环顾四周庆幸无人旁伺,这才慢慢将手探进腰里,浅浅挪移,自管享受起来。
他懒洋洋倚在树荫下,双目半睁,朱唇微启,没有内力依仗,克制不住呼吸颤栗;许久不碰兵刃的手指上薄茧消退,虽养的葱管般修长雅致,那处手感却总不及昔日过瘾!
他勤快一阵又复意兴阑珊,摩挲一阵,颇有懊恼的撤出手来,难捱身体冲动难以平复,不由眯着眼看那难能伺弄的小冤家--莫非纪严年对自己便一如这般个尴尬窘迫无可奈何?而自己对纪严年的另眼相看,却是因为他前所未有的取悦于己,平满欲壑么?说起来,彼此感觉不同寻人,归根结底,竟只是发自本能的欲望不成?
聂小欠胡思乱想,不得其解,徒惹得自己憋闷不畅,他摇摇头将满脑子旖旎念头远远甩开,正要转身回屋等吃晚饭,却看见夕阳西下的湖那一畔,橙红的火光闪烁一下,又一下,突如其来的人声鼎沸火焰般燎原而至!
聂小欠漠然观看偌大湖面仿佛变魔术般,几个呼吸间便化作一片熊熊火海。周围极热使他汗流浃背,身体余韵躁动叫他辗转不安,心头却猛地冰凉一片:
激情褪却,还是终于被舍弃了吗?
他此时怔忡独立,身后不远赖以容身的湖心小屋被沿岸长草引燃,业已哔哔剥剥的燃烧起来,熊熊火焰包围紧逼,不过片刻,便有火苗蔓延到整座小屋,不断有椽子梁子不经烧灼,劈头盖脸的噼啪掉落。
聂小欠无动于衷的走到相比最安全的湖与屋之间的交界之处,背对正在倾颓崩塌的牢笼,只闲闲负手观看堪称奇景的燃烧湖面:
偌大的湖面上烈焰肆虐,滚水沸腾,热气熏蒸,难得水火并存,更格外激烈残酷;对岸的屋宇画栋隔着窜动的火苗和扭曲了光线的气流,都群魔乱舞的扭动起来,仿佛在为献供祭品聂小欠作最后疯狂的舞蹈。
什么一往情深,信誓旦旦,什么难舍难分,哝哝嘱咐,在正统大宝,富有天下的诱惑人欲面前,不正如一汤止沸?
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聂小欠独善其身二十余载,却还是逃不过毁于一个"欲"字,不光是自己,也还有别人的"欲"!
呼吸已渐困难,神志也显混沌,聂小欠心灰意冷嗤声而笑,水火面前束手待毙,冷不丁透过呼呼焚风,听见有人狂呼他的名字,提神侧耳细听,果然而竟然是纪严年!
艰难透过哔剥爆燃声和呼呼摇曳的焚风,传来纪严年粗哑嗓音,声嘶力竭的大喊指挥着他的名字:
"小欠!跳下去!"
是的,燃烧的湖面有如一片汹汹地狱;然而沸腾的湖面以下,却还是一整倾深沉的水......
聂小欠拖着沉重不堪的身子,困顿的将视线从贪婪舔着嘴唇噬来的火焰上挪开,恍惚看见对岸一人被其他几个牢牢拽住的身影剧烈挣扎......
跳,还是不跳呢?
聂小欠犹豫着,动摇着,怀疑着,忧心着--武功尽失的不名誉的弃囚,真能在地狱以下虚假的安宁中支撑到被纪严年脱身救起的那一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