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
天蒙蒙亮,赵二公子打着哈欠,裹携在一众狐朋狗友间自赌坊里一涌而出。
他伸手探怀,钱袋里只剩下散碎几锭银子--昨晚出门时那两根沉甸甸的金条早就不知花落谁家--有点心疼不假,更加沉重的却是胸口那份若有若无的空虚。
"劳驾让让。"一个人影自身边擦过,从早间收档的赌坊里溜滑钻出,赵二公子被碰的踉跄了一步,不由眯缝着眼,手指不住浅浅摩挲细滑的苏锦描金钱袋。
眼见那身影就要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赵二忽扭头问身后跟班道:"方才的小子,是押大小和爷儿对头的那个?"
那跟班忙掐没打了半截的哈欠,点头附和道:"爷儿好眼力,正是那走了狗屎运的小子,可是要小的们给他点颜色瞧瞧?"
赵二公子尚未答应,早有一干同行的纨绔子弟们拍手叫道:"甚好,甚好!趁着尽兴,索性再寻点乐子也妙。"
一干人等乱哄哄商量几句,随即分成几波,呼啦拉奔进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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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刚开,昏白的太阳睡眼惺忪的吊在城墙上,路边的摊铺早已开张,人声渐渐喧哗起来。
纪严年特地赶个大早进城,本想趁着早间清静歇脚散心,一路走来却满耳都是百姓洗漱开门,呵斥还价的嘈杂之声。
自京师动身,纪严年历经三天四夜的风餐露宿,日夜兼程赶到金陵地界。纵使他自幼扎实打熬筋骨,也不免人马困顿,神思劳累;思静之时耳听街市聒噪,心里不免烦躁,加快脚步三五下拐进一处偏僻的小巷,这才得些清静:
小巷中,两侧人家后院高耸森立的粉壁陡然遮住微热的晨光,阴影地里,冷气扑面而来,纪严年精神一振,心情也清爽不少。
他歇了口气,略作回忆选定方向,辨出一条前往目的地的捷径,当下拽开大步虎虎前行;却道是狭路相逢,冤家路窄--堪堪走出几步,才转过一处巷角,就见前方必经十丈许远的巷道当中,十来个纨绔子弟以及其走狗堵塞了窄窄的通路;一片叫嚣起哄声中,有人被狠狠搡到巷边雪白的墙壁上,弯腰抱胸的委顿瘫倒,闷声咳嗽不断。
纪严年微敛神色,看见被围困的是个身形瘦弱的布衣少年:只见他双手紧紧前护,隐约可见衣襟里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从包裹的分量形状看,却是和少年一身普通布裳决不相称的十多两现银。
光天化日金陵重镇,拦路劫道岂无王法?
纪严年见状虽有不悦,然而他尚有要事在身,不想多生枝节;又兼少年怀抱"巨款",可从周围抱手看戏的纨绔子弟的衣装看,却又不像是在意这点"巨款"的主儿--不由心里起疑:莫非是被抓包的扒手?
被一群人堵住去路,纪严年只好静立道左以观其变,那厢起哄的公子哥儿自然也没忽略了他:
领头的阔少自他现身,就已暗暗留心。只见这年轻官爷脚蹬轻便官靴,头戴雕翎纱帽,一身绛红蜀锦武官长袍,腰间玉带上,授刀令牌一应俱全--这一副标准的公人扮相,虽是风尘仆仆,不够光鲜,然而骨子里严正肃穆的气魄决不像是碌碌无为的庸官。
心思及此,阔少赶忙整了整衣冠,上前两步抱拳拜揖道:"小可姓赵,排行第二,正是金陵城中人士。这位大人见着面生,不知怎的称呼?"
纪严年淡淡回礼道:"赵公子客气,本官纪严年,碰巧经过此处。却不知诸位是何纠葛?"
这赵二一众终日混迹市井,却毕竟不是江湖中人,闻言只想找个理直气壮的借口搪塞过去,不叫这年轻官爷看轻了身上家里。反而是那被围攻的少年闻声一振,直勾勾盯住纪严年,毫不掩饰的向他投去哀求目光。
纪严年觉察到有人注目,顺势看去,只觉得日头掉到了城沟里,眼前一片明媚灿烂:
这少年大约十六七年纪,好生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可一张叫女子都望尘莫及的俊俏面孔;又难得他貌美而不娇孱,满脸的倔强委屈合着盼望希冀,便是阅历超人而心性淡泊的纪严年,也不自主生出怜惜之意;这时间,渐渐升高的晨曦将淡淡金影衬着少年的轮廓投射在粉白的墙壁上,他周身竟像是镀上一层金辉,暖玉般的润泽起来。
"好教官爷知晓。"少年见纪严年看他,低声咳嗽两声,赶忙道:"小人私以为行无差错,不过昨夜里手气不错,赢了这几位爷些许小钱;谁知这几位爷不待见小人走运,偏要给小人点‘教训'不可。小人低微卑贱,却并未曾有为非作歹过,恳请官爷慈悲,给小人做主行个方便。"
纪严年虽对这些赌徒无赖之事不欲多管。却难得生出为少年开脱之心,便向赵二道:"若当真如此,公子可妨卖下官一个薄面,饶过这孩子,不知意下如何?"
赵二一个惊醒,忙不迭道:"不敢当,不敢当,大人真折杀小可,怎敢劳大人大驾......还望大人不怪罪小民,耽搁了大人公干才是!"
纪严年暗地点头,想这公子哥儿虽然胡闹,却并非鲁莽之辈。客套了几句相互告辞,纪严年将诸纨绔离去时猎奇贪婪的目光,和帮闲们不怀好意的交头接耳尽收眼底,这才转眼看那少年。
"多谢官爷救命之恩!"那少年逃过一难,扶着粉墙缓缓站起,向纪严年拱手称谢。
纪严年淡淡应答过,便起步前行。
少年忙恭立一边给他让道。纪严年自他身前走过,正要转弯进入另一条岔巷,却猛的停住脚步,转身问道:"这位小兄弟,可是还有见教?"
那少年随之急刹住脚步,恭敬答道:"小人姓聂,贱名小欠。"
"聂小......?好精怪的名字。"纪严年皱眉。
那聂小欠淡淡一笑,依旧不亢不卑答道:"叫官爷笑话了,确是‘欠债还钱'的欠字。"
"好吧。" 纪严年点点头,道:"聂小欠,你可还有什么事求助于本官?一并说来听听。"
聂小欠绽出一个娇憨纯真的笑脸,道:"好教官爷须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官爷救小欠于水火,小欠恨不得结草衔环报答官爷!"
纪严年随意点点头,不置可否。
聂小欠见他不为所动,不由又苦笑着脸诉苦道:"官爷不知,方才那赵二家里在金陵虽不是达官显贵,却也是有权有势的望族大家。小人躲的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日侥幸得脱,往后却是生路断绝--金陵偌多酒馆赌档怕再不敢去了。官爷救人救到底,收容带挈小人则个,小人熟捻本地风土,自然知恩图报,鞍前马后当有派的上用处的地方。"
纪严年摇头否决道:"本官有事在身,你莫再与我纠缠。"眼看已经浪费了不少时候,不顾少年一再苦苦请求,自管上路。
聂小欠眼见纪严年不为所动,伟岸背影越走越远,眼珠一转,突然呼喊道:"大人,往江宁侯府的近道这两年堵死了,不如由小人另行领路可好?"
纪严年脸上惊讶,似是难以置信的回转身来,下一眨眼便几乎脸贴脸的插立聂小欠面前,直吓得少年脚一软,坐到地上。
纪严年居高临下沉声问道:"你怎知我去向何处?"
聂小欠被他威势迫得汗出如浆,勉强嚅嚅道:"小人听见大人名号,又想起传说您和江宁小侯爷曾是同袍,故而大胆一猜......"
纪严年脸色不变道:"你又怎知本官不是去金陵府衙报备呢?"
聂小欠略一思索,答道:"小人斗胆猜测,官爷身居四品要员,却单枪匹马独自进城;又见官爷在巷道里健步如飞--爷不是本地人,却熟悉金陵巷道,小欠便猜这走道是故人教的,所以......"小心翼翼抬眼看看,纪严年的杀机早已散尽。
纪严年和声问道:"小欠果真聪慧,却不知小欠可能猜得到本官是为何事而来?"
聂小欠恍若未闻,擦擦额上冷汗,仰面,瞪大眼睛无辜的看向纪严年,仿佛没听见他问话似的。
纪严年这才浅浅一笑,转身启步。
聂小欠连忙翻身爬起,亦步亦趋跟上,却不见纪严年再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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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弯八转走出一条暗巷,斜对面便是江宁侯府。
纪严年叫开门房,自报名号,立时被请进客厅。不等他喝干盏茶,便有先声夺人道:
"严年!别来无恙!"
纪严年忙放下茶盏,起身,真心开怀笑问道:"竞锋向来可好!"
来人一身杏黄色书生长衫,头戴富贵盘丝冠,手摇玉骨描金扇,身姿飘逸,气度潇洒,仿佛当风而来的谪仙一般。近看他面如冠玉,长眉如墨,一双含笑丹凤眼,任谁见都如沐春风,自成一派温润风流的江南佳公子形象。
这样个温文圆滑的书生侯爷,却偏和沉静严肃的纪严年很是投契,两人竟不顾身边还有旁人,草莽村夫般相互用力拍击彼此背膀,显见交情深厚。
聂小欠自进了侯府,便一声不吭的乖巧立在纪严年身后,此刻近看江宁小侯爷真容,禁不住悄悄上下打量,也不知心里计较什么。
纪李二人相互交谈近况,并肩坐下。李竞锋早注意到聂小欠,才看他了几眼,纪严年忙介绍道:"这是我新收的随从。"
李竞锋冲聂小欠眨眨眼,又向纪严年笑道:"严年何时得了这么个宝贝?可叫兄弟眼馋!"
聂小欠惶恐,悄悄往纪严年身后藏了藏。
纪严年笑道:"竞锋还是老模样,三两句离不开消遣人!"
谁知李竞锋装模作样摇头叹息道:"严年身怀重宝,竟不自知。"见纪严年作出愿听其详的表情,这才道:"这可不是号称‘押遍秦淮无敌手'的宝官儿聂小欠?严年你可是顺手收了摇钱树,便是现在辞官回乡,下半生也足以衣食无忧了。"
纪严年讶然看向聂小欠,显然没料到勉强收个随从,却是这般"大"来头。
聂小欠稍显不安,局促道:"不想小人贱名,污了世子视听......"
李竞锋哈哈一笑,道:"昨夜眼见小欠大发神威,四方通杀,可叫本侯眼红不已。却不知小欠斩获如何?"
聂小欠见他言语随和,又是同道中人,这才大大方方自怀里掏出包裹,在两人间的茶几上展开--竟不是十多两银子,赫然十多两黄金!
李竞锋不禁啧舌道:"严年,可抵的上你四年俸禄?"
纪严年责怪的瞥他一眼,谁知李竞锋稍稍思索,随即忍俊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美人怀璧!"扇子点点聂小欠。
"英雄救美!"又敲敲纪严年。
李竞锋乐得直摇扇子,大声笑道:"二位当事的,我猜得可对?"
"竞锋你又出言无状!"
一个老成声音自堂后转出,李竞锋顿时收声,忙和纪严年两个恭立行礼。
"拜见侯爷!"
"见过父亲!"
精神矍铄的江宁侯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见聂小欠上前叩头,忙一把扶住,上下溜了眼,却道:"竟难得没说错!"
聂小欠窘的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幸而纪严年岔开话题,解围道:"大清早登门,扰了伯父好眠,还望伯父见谅。"
"你我之间,何必虚礼?"昔年威风凛凛的马上侯爷自己斟了盏茶,道:"年纪大了,睡得也少,管家通报时,我正与竞锋揣摩着;方才叫下人准备了些东西,这才来晚一步,贤侄莫要见怪才是。"
纪严年忙称不敢,聂小欠见他们就要进入正题,正想告退回避,却被李竞锋一把拉住,道:"难得严年肯与人同行,你听着便是。"
聂小欠见纪严年颌首肯定,这才站回纪严年身后。只见两个下人手捧托盘,放在面前茶几上,纪严年随即揭开遮盖,不禁陷入沉思。
聂小欠撇眼去看,不禁露出一丝讶异之色。
李竞锋见状,淡淡问道:"小欠可否看出什么不妥之处?"
聂小欠看看纪严年,见他并无介意,这才道:"小人在坊间过活,也见过不少好东西,却没见过这般怪异的玉器。"
随手捡起一件,摸了摸,又道:"这个麒麟镇纸,线刻流畅,分体匀称,入手贴切,可见雕功是极大气的,非出自大家不可,偏这玉质晦暗粗糙--小的想大师级的玉匠该看不上用这等劣玉练功,所以才觉得奇怪。"
老侯爷赞许的看看纪严年,又示意聂小欠畅所欲言。聂小欠想了想,又细细观看了其他物件,良久才道:"这批玉器成形风格不尽相同,可能出自四五位师傅之手,但是玉质却都是一般低劣。小人斗胆猜测,不是这些雕玉良匠时兴用劣玉雕琢,而是这些原本材质上佳的玉器,都被人用什么手法玷污了......"
聂小欠得出结论,大厅里人人陷入沉思。
好半晌,才听李竞锋道:"我本也心存疑惑,现有你得了相同结论才敢猜测,那‘妙手东风'遍窃奇石美玉,不是用来收藏玩赏,而是专门暴殄天物......连城至宝,奈何贼手!"
纪严年手中把玩一块玉佩,问道:"不知这数十件玉器,竞锋从何而来?"
李竞锋答道:"城郊乱葬岗。说来可巧,五日前一场大雨冲塌了半边山坡,竟露出这么一个‘玉冢',事关重大,我才百里加急叫你亲自来一趟......严年,这些都是近三年来江淮两岸失窃在案的赃物,就是说‘妙手东风'活动的地方就在附近,甚至是在金陵城中!"
"这些赃物不是被玷污了,而是被采补了。"纪严年一阵沉默,语出惊人。其余几人神色古怪,显然觉得"采补"玉石这种说法十分超出想象。
纪严年沉思道:"我方才记起家师以前提过,有一种武道修行的方法,便是借助采补山精玉魄中的天地灵气,得以完善自身精气--纪某大胆猜测,‘妙手东风'修习的就是这种玄功!"
"尊师对这种玄功了解多少?"老侯爷忙问。
"家师似乎是在师祖的藏书上读到,没有亲见;师祖却是崂山的全真。"纪严年想了想,又接着肯定道:"只记得似乎是叫《玉髓玄真道法》。"
李竞锋奇道:"莫非‘妙手东风'竟是个出家人?怪不得众多武林好手想要和‘七十二劫白骨鞭'一决高下,却总难如愿以偿,原来他竟躲在道观里?严年,我们是否该排查附近的道观,寻找蛛丝马迹?"
"来不及的,我们只剩二十天时间,与其出动出击,不如张网以待。"纪严年摇头否定:"况且,留书挑衅,自称要‘七夕盗玺'的,未必就是‘妙手东风'本尊。"
诸人闻言皆面露讶色。
纪严年淡定道:"家师曾经说起过,和氏璧玺乃是天地至宝,其中灵气充沛难以想象。若非‘妙手东风'想要自杀--而且是内力过载爆体惨死,他是决不敢用玉玺练功的!"
李竞锋叹气道:"可是‘妙手东风'却未必不会受人委托,替别人窃了玉玺去啊。"
纪严年点头赞同,又摇头苦笑--
妙手东风,确是近几年来,江湖上最难以捉摸的神秘之风。
02
纪严年与李竞锋窝在江宁侯府的书房里,对着一库资料抽丝剥茧,整天下来理出的头绪凤毛麟角,却于傍晚时接到一封盛情拳拳的邀请信。
二人看罢来信,不禁感叹山雨欲来之势迫近,连向来放纵自由的江湖大豪们都已人人自危;虽然返京日程紧迫,这一去却势在必行--有必要给草莽英雄服下一剂定心丸,平定风波于未起之时,更兴许能从沟通复杂的江湖人中收获些意外惊喜也不一定。
第二日早早起身,纪李二人告别老侯爷,引马出府,远远就见门口石狮子下蹲着个人,见到他二人忙迎上来,却是聂小欠守候在此。
纪严年踌躇不过须臾,道:"小欠,竞锋与我交情深厚,你可安心留下,必无人胆敢纠缠。况且留在侯府,比随我奔波往来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