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木原音濑

地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伊泽的眼光。
　　“你就是这样，气完之后会立刻道歉。看你这么乖我反而会担心，怕你会太过压抑自己。像你这种年

纪的孩子应该像隆一样奔放才对，要任性、要生气、要笑都是你的权利。”
　　不解伊泽话中之意的笃，轻咬着下唇瞪着他。
　　“不管是我爸妈还是老师，都告诉我必须要认真读书，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也不能太任性。”
　　“但……”
　　伊泽困惑地歪着头。
　　“我只是照他们所说的去做而已啊。但是就算我听话，就算我做得对，大家还是都喜欢任性的隆，都

以他为中心，像我……”
　　像我这么无趣的人……忍着没说出口的笃却不禁潸然泪下。自从懂事以来，他从没在别人面前流过泪

。他慌忙想遮住自己的脸，徒劳无功地想把眼泪擦干，却仍旧流个不停。等到觉得身上一阵温暖，他才发

现原来自己是被伊泽拥进了怀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弄哭你的。我不知道你的压力居然这么大。”
　　他不想让伊泽自己是多么地嫉妒隆，也不敢说出来。但是说出来之后，伊泽居然没有责备自己。
　　“你一向文静，我本来还不太了解你的性格，但是我现在知道你是一个温和的好孩子，因为体贴别人

，所以才会过度在意周遭的感觉，而累坏了自己。”
　　鼻腔一股酸痛的笃吸吸鼻子，从伊泽的胸膛上微微传来香烟的味道。
　　“隆有隆的好处，你有你的优点，你不需要完全跟他一样。”
　　伊泽的话深深温暖了笃的心。当眼泪终于止住的时候，伊泽也跟着松开他，但笃心中却渴望着他能再

抱自己久一点，这渴望强大到让自己无法放开手。
　　从这一天开始，笃开始意识到伊泽的存在。视线也在不知不觉中总是追逐着他，光看到伊泽的脸就会

没来由地高兴起来。看他笑，自己也会跟着笑。他好像希望伊泽能常跟自己说话，希望伊泽能够多看自己

几眼。这种感情一天比一天强，每次看到伊泽特别照顾隆的时候，胸口总会莫名焦躁起来。
　　而真正确定自己的感情是在初冬的时候。笃在这天第一次看到所谓的黄色书刊。在班上同学的传阅之

下，拿到手地隆兴奋得直呼“太精彩了”。到了半夜，笃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看着杂志，那太过强烈的刺激

让他整晚无法入眠。
　　好不容易捱到两点才迷迷糊糊睡着的笃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春梦。在梦中他跟某人相拥热吻，但那

个某人并不是异性，而是伊泽。明知道不能跟同性做爱的笃，在梦中却无法离开伊泽。他就像书里淫荡的

女人般，搂着伊泽的脖子拼命吻他。
　　早上起来，笃梦遗了。梦到自己跟男人做爱的他害怕得不敢起床，也不知道该拿那条污秽的内裤怎么

办，正当他躲在被里哭泣的时候，隆过来了。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之后的隆，帮他把弄脏的内裤和睡衣丢

到洗衣机里，笑着安慰他男孩子这样是正常的。
　　但是笃本能地知道是不能跟同性做爱的。然而他越是压抑，感情就像气球般越来越膨胀。他喜欢伊泽

，想成为伊泽生命中的唯一，想让伊泽的眼里只有自己。但是“想被爱”如此大胆的话，别说是对伊泽了

，就算是对自己的分身——隆也不敢说，他害怕被轻蔑。
　　在他考上高中的同时，伊泽也跟着卸下家教的职务。一开始就说好只教一年。在家教的最后一天，他

和伊泽握手道别。其实只要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伊泽他就好难过，也好想哭，但是因为隆比自己先哭

出来，所以他反倒失去了发泄的机会。结果留在他手边的，只有伊泽送的祈祷合格的护身符而已。
　　进了高中这个新的大环境之后，笃仍旧忘不了伊泽。就算是交了几个新朋友，也没有一个人能像伊泽

那样开启自己的心门。而且嘴讽刺的是，自己的好朋友在说了“你弟弟好好玩”之后，都和隆成了朋友，

甚至比跟自己还要好。在发生了几次类似的情况之后，笃对伊泽的感情就更深了，因为他坚信只有伊泽才

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他好想去见这个唯一了解自己的人。他想被他拥抱，想跟他接吻，想经由他确认自己的存在。但他心

里也明白，这种近乎疯狂的感情，是永远不可能有向伊泽表白的一天。
　　只要不说出来的话，就不会给别人造成困扰，也不会被轻视。只要是只深埋在心中的话，要怎么喜欢

都可以。　

　　……在浴缸中回想起从前的笃，差点就热昏在浴室里。他有点昏眩地换上睡衣，边擦头发边走到客厅

的时候，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直己，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走过去探头一看，才吃惊地发现原来是母亲给的

相亲照片。笃一向提醒自己别太过分干预直己的事，而直己对他的态度，几乎可以用漠不关心四个字来形

容。没想到他居然会对自己的相亲对象有兴趣。
　　看到放在纸袋里的东西，在事先没询问过自己就被拿出来看，笃当然不会太高兴。但是为了一张照片

就生气，似乎也没这个必要。
　　“你要跟这个女人结婚吗？”
　　直己转过头来问他。
　　“这是我妈硬塞给我的。”
　　把照片粗暴地往桌上一丢，直己走过笃的身边回到自己房间。看他好像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笃却不知

道他不悦的原因。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后，坐在沙发上重新拿起照片打开来看。一个穿着蓝色和服的可爱女性，在照片中

对他微笑着。对方是二十四岁的大学毕业生，喜欢做菜，个性柔顺开朗。一切的条件都无可挑剔。
　　唯一的不满只是她不是“伊泽邦彦”而已。
　　快到中午的时候，在外面跑业务的立原，打外线进来找他一起吃中饭。立原经常找他一起吃饭。两人

从高中到大学都是同学，所以当后来发现在没有事先约好的情况之下，两人又进了同一家公司，对此也只

能相视一笑。
　　立原喜欢享受美食，今天是跟笃相约在公司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厅。跟直己一起生活之后，笃虽然练就

了一手高超厨艺，但本身对吃却没太大的执著。只要味道不要太差，其实都无所谓。
　　“你真的不考虑回开发部吗？”
　　正在用叉子卷着意大利面的笃，看到立原认真的表情，顿时停下动作。
　　“事到如今也没这个必要了吧？”
　　两人在同一间公司却是不同部门。立原是开发部，笃则是会计部。而身为公司重心的开发部，和每天

只跟账目为伍的会计部，光在薪水上就有着极大的差距。立原的叉子没礼貌地敲着盘边。
　　“你其实比较想待在开发部吧？算帐并不是你的兴趣啊。”
　　笃刚进公司的时候被分发到开发部。工作虽然辛苦但很有挑战性，不少前辈也对他寄予厚望，但笃却

辜负他们的期望，递出了转调部门的签呈。“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当时前辈不明所以而说出的这句话

，到现在都还是笃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
　　“直己不是已经考上大学了吗？你可以不必再当他的父亲，认真考虑追求自己的人生。否则再这样下

去的话，你可能一辈子都得在数字堆里打滚了。”
　　笃暧昧地笑笑应付过去。立原无奈地叹了口气。
　　“对了，你相亲的事怎么样了？你不是说你妈天天打电话来盯你吗？”
　　笃耸耸肩。
　　“现在已经改成两天打一次了。”
　　立原从西装口袋里拿出香烟点上。笃没有抽烟的习惯，对烟味也不太适应，但他却满喜欢立原所抽的

香烟品牌。因为伊泽以前抽的也是同样的牌子。
　　“你别一开始就抗拒嘛，先见个面又不会怎么样。只要对方对你有意思，你也没什么损失啊？其实我

觉得你还是早点结婚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你怕寂寞啊。”
　　笃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寂寞这两个字，立原却点得如此自然。
　　“我不觉得……”
　　“那是你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他肯定地强调。
　　“要不然干嘛去领养别人的小孩？”
　　他不是因为寂寞，而是当初没有人要领养直己……不，他不是对孤苦无依的孩子伸出爱的援手，他不

是那种善人。
　　在伊泽死了之后，他的远房亲戚们，没有一个肯出面领养直己，反而要求跟伊泽有养子关系的隆的父

母照顾直己。不用说，父母当然不肯答应，母亲当时还尖叫着说不想看到直己的脸。
　　对母亲来说，伊泽是带着隆踏上同性恋这条不归路，最后还害死他的恶魔。就算笃告诉母亲是隆先喜

欢上伊泽的，她也坚持不肯相信。
　　遭到亲戚和隆的父母拒绝收养而无处可去的直己，当时在笃的公寓住了一个星期。本来都已经说好要

送到孤儿院了，笃却在最后力排众议收养了直己。那是他最喜欢的伊泽的外甥，就算只有一点血缘关系也

好，他都想把跟伊泽有关的东西留在自己身边。
　　笃到现在还清楚记得收养直己那天的情景。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周日，直己独自坐在阴暗房间里的沙

发上，凝望着窗外。就算已经相处了一个礼拜，直己仍是个面无表情且冷淡的孩子。长相也跟伊泽没有半

点相似之处。但是如果慢慢长大成人的话，或许基因就会发挥它的作用，而慢慢跟伊泽相像起来。光是这

微薄的可能性，就足够让笃选择跟直己共度未知的将来。
　　“要不要跟我一起生活？”
　　当时还是小四的直己凝视着笃。等了半晌，他才低下头吐出“不要”两个字。还以为直己会直接答应

的笃，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
　　伊泽的眼里没有自己，更谈不上爱。没想到连跟他能沾上一点关系的直己，也如此断然否定自己，笃

的心像被人撕扯般地疼痛起来。虽然直己到最后还是答应了跟笃一起住，但最初拒绝的冲击之强烈，另笃

到现在还是认为直己不喜欢自己。
　　立原大叹了一口气，把香烟捻熄。
　　“你就当作被骗去见见对方吧。反正不满意就拒绝，搞不好是个不错的对象，那你以后也有个伴了。

”
　　笃努力地回想照片上女人的脸，却只能忆起模糊的轮廓。午休时间结束后，回到工作岗位上的笃，心

里还是挂念着立原所说过的话。下班之后回到家里，在进厨房准备晚餐之前，他先到房里拿出照片再看了

一次。不会动的照片，怎么看还是一样。
　　他从小就认为，恋爱是要跟喜欢的人谈，而结婚就要找真心所爱的人。然而到了这个年纪，甜蜜的幻

想只能流于幻想，他知道寂寞也可以是结婚的正当理由之一。
　　或许是找不到出口的恋爱，终于让他感到疲惫了吧……

　　他在二十岁的暑假，再度遇见了伊泽邦彦。在热得连地上都像要冒出蒸汽的那一天，赶去赴隆之约的

笃，在咖啡厅见到了伊泽。
　　明明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但他一眼就能认出伊泽。虽然伊泽的发型和打扮都跟以前不同，他独有的那

种柔软的气质仍旧没变。
　　从一进咖啡厅眼睛就一直盯在伊泽身上的笃，好半天才发现弟弟正在对自己招手。紧张不已的他，像

机器人似地坐在两人对面，放在膝上的手不停地颤抖。那朝思暮想的男人就在眼前，他却胆怯得不敢靠近

，甚至连正眼看他的勇气也没有。
　　“你还记得我吗？”
　　那么特殊的音调和语气，他怎么能忘记？笃鼓起勇气抬起头来。
　　“伊泽老师。”
　　笃的回答让伊泽笑了。
　　“好久不见了。”
　　看着低头寒暄的笃，伊泽笑着说“你还是这么一本正经。”
　　“笃，老师说啊……”
　　隆的声音甚至让他感到厌烦。他只想跟伊泽说话，只想看着伊泽。
　　“把你叫到这里来是因为……”
　　笃有点讶异于隆的吞吞吐吐，因为他平常讲话不是这样。轻咂了一下舌后，隆抓抓头发开口了。
　　“我打算过一阵子再跟爸妈说，不过我现在想先告诉你。我跟邦彦在交往。”
　　“嘎……”
　　笃吃惊地瞪大眼睛。
　　“我所说的交往不是朋友的那种喔。我大学毕业之后就要入邦彦的籍了。”
　　乍听之下，笃还以为是不是自己的耳朵有问题。交往？但眼前两人的表情是那么严肃，让他觉得害怕

起来。万一他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话……？
　　“我是只要能在一起就可以了啦，但是要去租房子的话，两个男人不太方便。”
　　笃全身颤抖起来，指尖跳动得近乎抽痛。他紧握住自己发抖的双手。
　　“从……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不容易挤出的一丝声音。
　　“从我到邦彦的公司打工开始，大概快两年了吧。”
　　两年？他们居然已经来往了两年？笃震惊到话都说不出来。
　　“你是不知道啦，其实我是同性恋，完全对女人没兴趣。这种事也不能对别人说，在家里都快要窒息

了，才故意选外县市的大学就读，没想到打工的时候居然遇到邦彦。刚开始是抱着怀念的心情跟他聊天，

后来就渐渐喜欢上他，等到终于忍不住了之后，抱着必死的决心向他告白。但他并没有瞧不起我……”
　　没有人叫他如此巨细靡遗地描述过程，也没有人想听。笃下意识蒙住了双耳。
　　“我不奢望你会赞同，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是认真的……”
　　住口啊！听到这里的时候，笃猛然站起来。颤抖的手指碰翻了水杯，水倾倒在桌面上。杯子接着掉落

地面，发出清脆的破裂声。膝盖上冰冷的水温，和一连串恶劣的状况，都让笃泫然欲泣。
　　“你没事吧？”
　　当自己眼中的伊泽渐渐褪色时，笃咬住了自己的舌尖。不这么做的话，他怕会当场痛哭失声。
　　明明是自己先喜欢上伊泽的。连脸都长得一样，自己跟隆究竟有那里不同？伊泽既然能接受隆的话，

那表示自己也有希望不是吗？如果他早点提起勇气告诉伊泽，自己在十五岁那年就已经喜欢上他了，那这

个男人会是属于自己的吗？
　　然而根本不用假设，事实就摆在眼前。不想看到这两个人的笃，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咖啡厅。但是立刻

就被伊泽温热的大手拉住，都已经到了现在，那股温暖仍然让笃的心为之狂跳不已。
　　“你不要讨厌隆，希望你能了解，他第一个就想告诉你、不想隐瞒你这个兄弟的心情。”
　　为什么是这个已经属于隆的男人来安慰自己？为什么……？
　　“请你放手。”
　　男人慢慢松开手。
　　“我暂时还不能接受……请给我时间思考一下。”
　　“笃……”
　　他是第一个认同自己的人，不知道盼过多少次他能叫自己的名字，但却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