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止!!!伏月万万没料到谦煜竟说出了这么个名字,不由得怔了一怔。
当年夫子所谓的谋反牵连了大批求情的朝臣,下场最惨的便是与夫子私交颇深的叶阳一家。家产充公发配边疆,数十年的兢兢业业不敌当年皇上的一时迁怒。
前朝尚书叶阳止正直为众人所知。当年科举中第位高阶却始终为官清廉,一心为公。膝下无子亦不弃糟糠妻,悉心照料体弱的夫人直至病逝。此后无论何人说媒也始终不肯续弦。因过劳且身边无人照料,十余年后叶阳止体愈弱,恍若风吹便倒。皇上惜才不忍其独身终老,最终寻得贤惠女子下旨赐婚,才算有了个伴。得独子时已年过半百,自然是宠爱有加。不想世事难料......
伏月的眼神黯了黯,心底软了几分。几不可闻地浅浅一叹,他起身拉起了瑟瑟不已的少年。
"无需行跪礼,牢记。"伏月的声音一如古井不生波般淡到无痕无迹,虽是低沉却听不出丝毫情绪。
忐忑间忽地被人拉起,叶阳聆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目光触及对方面容的一刹那,便瞪大了双眼呆立当场。
谦煜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形,翻了个白眼,却心中得意。他还没见过谁第一眼见到二哥不傻眼的。
拉起了少年,伏月复坐回太师椅,微微讶异于少年的羸弱。
须臾回过神来的叶阳聆窘于自己放肆的目光,连忙垂下脑袋,白皙的面容浮上红晕,心若擂鼓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还从没见过这般貌美之人。
只是望着那张脸便头脑一片茫然,仿佛魂儿都出了窍。那一刻,他真恍惚地以为自己置身十洲,面对着凡间不可能出现的仙人。不不不,即是天仙也比不得眼前之人吧?
聆不知何故紧张起来。
"令尊可好?"叶阳尚书体弱,估计是不耐边疆的辛劳。
欲回复却发觉四肢五感皆不听使唤,焦急不已的叶阳聆抖着声回道:"回王爷,家父当年在前往西域途中旧病复发,已故。"
果然。又问:"你今年多大?"
"回王爷,年初已过14。"两句话回完,聆才算找到自己的声音。
"跟随大军一路奔波想必劳累,先去客房吃点东西稍作歇息。"说罢,唤来侍女领着少年去了客房。
"怎么找到他的?"伏月望向同样有些感慨的谦煜。
谦煜的表情忽然多了一丝尴尬,半晌才讷讷地开了口:"其实当初到了边关葬了叶阳公后,夫人也一病不起,没多久也一命呜呼了。当时聆还不到5岁。是个道士收养了他。却不知为何后来把聆卖到了青楼当郎中......"
郎中?伏月不屑地瞥过眼去。身处青楼,年龄又小,会有人把他当郎中?
谦煜见二哥满脸的鄙夷,暗叹,二哥怕是瞧不起聆啊。那他还要不要往下说他是怎么遇见聆的啊?不由得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决定接着说:"我遇到他的时候,正好有人当街欲扯了他去当男宠,所以......所以......就把他给抢来了......"说罢,小心翼翼地窥探二哥的脸色。
伏月叹了口气。能让谦煜出手救人,怕是当时的情况实在不堪了。虽说这孩子可怜,毕竟不知为人如何。
倘若留下,多少不放心;若不留,心里又过意不去。
谦煜悄悄地凑到二哥身边,小心翼翼地劝道:"其实返京一路看下来,聆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性子也很温顺。虽说年龄小,却确确实实一手好医术,军里的邓郎中还挺舍不得我把他送人呢。"这倒是真的。相处一段时间后军中上下还都挺喜欢这个和气的少年。
"那为何不让他留在军中?"伏月随口一问,倒没真打算让谦煜领人回去。就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估计也耐不住军中的颠沛生活。
谦煜咧开嘴灿烂一笑:"不要,好东西要送给二哥。"
"你是把烂摊子都丢给二哥。"虽是没好气的言辞却依旧是没有情绪的淡漠语气。
谦煜眼睛一亮。二哥愿意留下聆了!
安下心来的谦煜再次冲向吃了一半的餐桌,嘴角挂着一抹笑。
只有他才知道,其实二哥的心是很软的。
午夜静谧。
明月当空,繁星点点,似那墨蓝的丝绒幕布上撒遍碎银。
叶阳聆夜难成眠,索性披了件外袍来到了别苑中的八角亭中赏月。
触目是熟悉又陌生的花草,熟悉又陌生的建筑。
幼时的记忆已淡,再次踏上故土,一切却又鲜明起来。
即便是现在望见庭院中的参天大树,也觉得似曾相识,恍若儿时经常攀爬的那棵。
闭目倚靠琉璃亭的廊柱,聆享受着清澈晚风的凉爽。
脑海中浮起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他的脸又热了起来。回想今日的点点滴滴,他还是觉得恍若梦境。
自被六王爷从关外带回来,他便明白自己不过是战利品的一部分。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被献给晔王爷。军中传言甚广,他对素未蒙面的晔王爷的印象仅是士卒口中的邪狞残暴,喜怒无常,形容骇人如魑魅魍魉。起初他还有些不甘心,刚脱离狼穴又要被送入虎穴。皇族果真是不顾平民感受,想抢便抢想送便送......后来只觉得无奈,倘若命该如此,那他再怎么不平也是徒劳吧。想想六王爷待他不薄,处处照顾礼遇有加,
自己也实是不该忘恩负义如此刻薄。如此一想,服侍晔王爷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可真当他被谦煜领着踏进房门,他却还是有些腿软。知道他看清伏月的面容时,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与世无争的神袛。因为他感受不到一丁点暴虐的气息,反而是一种心静止水的淡然,脱俗出尘的空灵。一时间看呆了眼,伏月完全不像是世人。
这样的人会很残暴么???
聆怎么想也想象不出伏月究竟是怎样的残暴法,却在接下来眼见伏月的一举一动,耳闻他与谦煜的谈笑风生,无论如何都是极其宠爱弟弟的好哥哥。伏月不过是淡漠了一点。传闻果真是只是传闻吧?
聆闭上双眼,微微一笑。留在晔王府未必不是件好事。这里远离尘嚣,人丁亦不多,清静安详,极适合他的性子。
"聆,怎么没去睡啊?"
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叶阳聆忙睁开眼,眼见来人,急忙起身:"王爷。"
谦煜一把按住他,大剌剌地坐在他身边,捧着胃苦着脸:"你坐你坐!二哥的厨子太厉害,害我一不留神吃太多,撑得睡不着,只好处来溜达溜达,没想你也没睡。你也吃多了?"
叶阳聆不禁莞尔。这便是本朝赫赫有名,威震八方的谨公啊!!起初他还不太适应谦煜这顽童性子,相处一段时间便也习惯了这份可爱。
"不,王爷,聆只是久未回京,一时想起儿时往事,无法入眠。"微笑的聆周身散发着令人温暖舒畅的安心感。
谦煜惬意地伸个懒腰:"还是二哥这儿好啊~~"啥时候他也赖二哥这儿算了,想到回京城又是一堆事儿就烦得紧。翻了翻白眼,又道:"今后要好好照顾着二哥。见了二哥你也知道了,那些流言不值一提。我一年里大半时间在守关,不能天天过来,颢斫又忙着打点生意,经常要大江南北地跑,二哥寡言,府里少有人敢和他说话,然后二哥的话也越来越少。"
说道这儿,谦煜一改悠哉相,极认真地望着聆:"把你带来,是觉得你很聪明,能替我照顾二哥。若你负了我......本王怎么带兵的你最清楚不过了。"其实他只是吓唬吓唬这个文文弱弱的少年罢了。论御人的手段,二哥比他高得多。
叶阳聆只是微微一笑:"倘若晔王爷是位明主,叶阳聆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言下之意,倘若伏月不值得他死心塌地,那你谦煜就是一刀砍了他脑袋也没用。
谦煜嘴角一撇,皱着眉嫌弃地看着他:"你这人简直跟二哥一个样,倔得跟牛似的。一个二哥就够让人受不了了,现在又多了你这么个人物,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把你弄来。"说罢,后悔地摸摸鼻子/
叶阳聆满脸笑意:"王爷不是从未做过错事的?"
当下听得龙心大悦,谦煜哈哈大笑:"好好!说的好!!"随即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但愿我不会做第一件错事。"
叶阳聆但笑不语。
翌日午后。
议事厅,八仙桌,三杯香茗,满室飘香。
手执极品碧螺春,伏月淡淡的声音仿佛袅袅茶雾轻扬开来:"今日早朝怎么说?"天威十万大军返京的消息昨日就该传到朝中了。
侍中筼恃闻言笑了开来:"还不是陈乾适纳帮老贼,说什么王爷扣住返京大军有失礼数,将我天朝君威置于何地云云。"
丞相展青霄也是扬着嘴角:"连这个侍中都不说话了,那老东西到来越俎代庖,礼部那几人憋笑差点咬坏舌头。"
"昨天该让怀谒把陈大人从刑部调道礼部的,你们何不参他一本失职?"伏月云淡风轻地道。
筼恃与展青霄互看一眼,随即哈哈大笑。看来王爷今天心情甚好,竟有心思说笑,真是难得。
筼恃笑道:"得啦王爷,怀谒那个尚书令不好当啊,除了吏部和礼部,剩下的可不在咱们这边啊。"
"无妨。"伏月浅浅瞥他一眼,缓缓道"有吏部就够了。今年秋试有几个不错的考生进了翰林院,把他们收过来即可。青霄,待会儿见了谦煜,你们仔细商议一下进京大军如何安置。兵部扣的粮草太多,你要留意军资预算。驰把八百万两银子调去说是整修太庙,其中八成买了粮草囤着。谦煜此次出征险些供不上军资,颢斫自民间花了两千万两买了余粮才勉强撑了过来。倘若近期再有战事该如何?今年逢虫灾,各地歉收,国库存粮亦不如往年,最好想办法把兵部的存粮弄过来。"
"仪王为何好端端买那么多粮草?兵部那五万散兵不过一群老弱病残,打不了仗还占着军粮。"筼恃蹙眉抱怨。
展青霄一叹:"八成又是萧太后搞的鬼,这还不是主子呢就想干政。"
"非也。"伏月淡淡否定,"萧妃还想不到去买粮。这是驰的意思。"
"仪王?"展青霄与筼恃同时一怔。那个成天只会风花雪月满脑子浆糊的草包王爷?难怪!这种缺心眼的事儿也只有那个八王爷干得出来。二人不由得满脸鄙夷。
"没错,就是八王爷,仪王驰。"伏月正正身,道,"这也是此次我要你们来的原因。"手一扬,一封密折落到展青霄手上。
二人看完,满脸凝重,伏月起身取过密折引火燃毁。
"这是张巡三日前送来的。萧妃开始差遣殿前司傀昭调派禁卫军。旨多了两名武骑常将,两百未央军。兵部的五万散兵也被驰私下收拢了两万余。"
"难不成禁卫军的调派也与他有关?"筼恃眉峰一紧。
"咱们都忘了防他。驰装的太像了。"伏月取过茶盏,轻啜一口,"他囤粮是存心扯谦煜后腿。三十万的大军对他而言是心腹大患。最好是全军覆没了才合他的意。他想尽快掌握兵力却苦于有战斗力的大军都在谦煜手中。无奈只能先从兵部下手。至于宫里的动静,无非是打算建亲卫队罢了。"
"会不会是圣上想夺回兵权而来个迂回之战?"展青霄还是不太相信那个整天傻乎乎的八王爷有这么多心思。
"是啊,极有可能是圣上的意思。"筼恃望了眼青霄,点点头。
"自旨登基以来,你们不觉得谦煜出征次数一次比一次频繁?"伏月轻抬眼望向二人,"旨手脚再多也不会去算计谦煜。我早该想到这点的。若不是此次的粮草,驰也不至于露了马脚。之前莫名其妙多出一堆绊脚石就在于我们太过于防着旨而忘了驰。驰是在为旨铺路。恐怕连旨都被蒙在鼓里。"
兄弟之情,真是奇妙的东西。想到谦煜,伏月便明白驰的心思了。
一段长长的沉默。
"那现在禁卫军是个问题了。"展青霄抚着下巴。的确,他们都忽略了仪王。他怎么能忘了,驰和旨同为萧妃所生,怎可能蠢笨痴呆?
"漏算一步。"筼恃也是心有戚戚焉。仪王,果然不是普通角色。
"宫里暂不是问题。不管他怎么调,兵权还在张巡和两个卫尉手里,他们背后有上皇撑着,驰还动不了他们。但往后他们都得防着点,不可大意。筼恃,把我的话带给张巡。仪王党那帮人不可小视,告诉下面的人,日后他们的折子要多留心。青霄那边我就不多说了,你知道怎么做。"
"是。"二人齐齐颔首。
展青霄不禁想起初见伏月时,他说的那句"镜物之情,揆事之本;藏钩射覆,莫乎能隐"果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他那双利眼啊!
与筼恃对视一眼,筼恃了然苦笑。明明是帝王之才却执意隐身幕后,可惜啊可惜。
适时谦煜打着呵欠踱进来。好友相见互损一番便开始议事。
"这次出征为何如此久?"青霄有些蹙眉望向又瘦了一圈的谦煜。
"这回与那蛮子打了几回合便胜了,主要是商议岁贡耽误了日子。穷嗖嗖的又小气,一点东西计较个半天。真搞不明白连岁贡都纳不起,倒是有胆来挑衅。所以估计是有人暗中捣鬼,派人查了段时候。"谦煜嘴角一抹玩味的笑,"大概清楚了是朝廷内部的某人指使。待我有了确实消息再说。"
三人心下皆明了那人是谁,于是相视一笑。
昨日便听完谦煜主动报告完大事小事的伏月听着便有些心不在焉,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叶阳聆。
先前还在想怎地谦煜就领来个陌生少年。谁料自己竟一口应允了留下那人,仿佛中了蛊一般。
他有多久没那么冲动过了?印象中似乎只有两次。
一次是5岁那年初见莫深,一番言语后一口答应做他的关门弟子。另一次则是12岁那年,莫夫子遭贬,他一气之下对峙崇祯帝后离开皇城,至今未再回去过。
仔细算来,已经快二十年了,莫不是自己又活回去了不成?
伏月想想觉得有些荒唐,遂自嘲地露出一抹浅笑。却看呆了两位一品大臣。
伏月的淡漠众所周知,这难得的一笑虽是浅若无痕,却变幻了周围的空气,似画,可倾天下。
谦煜满脸感动,他的二哥啊,微微一笑也是这般耀眼!!!
待伏月回过神,见到的便是那三人傻愣愣的表情。聪明如他一时也不解是何缘故。他站起身,拢了拢及地长袍:"你们先聊着,我回书房了。"说罢,离开议事堂。
秋日午后,阳光眩目,少了炽夏的暴戾,多了几点萧瑟。
畏寒的伏月尽管身着三层衣却依然周身冰冷。所行之处,仆役侍女见了那道黑影皆恭敬行礼。伏月习惯性地未加在意。而一声"参见王爷"却让他蹙起眉。府中几时多了这么拘谨的仆从?眼光一扫却见叶阳聆有些腼腆地立于一旁。望着那温文的笑脸,伏月的心猛地一颤,一股暖流荡漾开来。
"王爷可否告知属下应做些什么?"既然已入了府,便为人仆,而他毕竟饱读诗书,骨子里还是有股文人的傲气,自称"小人"怕是不行,望见伏月的身影,一个差强人意的"属下"脱口而出。
可这声"属下"却听得伏月十分别扭。连颢斫都不会自称"属下",这张温温和和的脸搭上个"属下"无论如何都怪异的很。他扳着脸半晌,淡淡道:"今后你称名称姓称‘我'随你高兴,切勿再称什么‘属下'。既是入了府,便无需过于拘礼。"
叶阳聆怔愣片刻,随即半垂眸,带着些许腼腆,露出一抹感动而温柔的笑。
那笑,似早春的一缕阳光,又恍若开坛陈年的美酒,
暖暖的,醇醇的,只消一眼,便会沉醉其中。
咚的一声,突如其来的小石子落入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