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盒子里?"
"嗯。"
"谢萌的祭日,你也不回来?"
李从乐顿了顿,答道:"回不来。"
"妈的,李从乐,你够狠。"丁磊大声骂道:"为了那个兔崽子,你到底要躲多久?你敢骂老子不够义气,你呢?我和谢梁你就一辈子不见了?"
李从乐按了按额头,皱眉道:"只要你们放手,我就回。该怎么谢罪,由你们定。"
丁磊冷笑道:"不可能。就算我能放手,谢梁也不可能。"
"钟淮死了,芳姐也死了。还不够?"
丁磊哈哈大笑:"阿乐,我真搞不懂你。在这里玩一命抵一命,你以为这对谢梁行得通?死的是谢萌!是你老婆,谢梁他老妹!你忘了你和谢梁多疼她?钟淮和张玉芳害死她,整个东升都该陪葬,更何况你和张玉芳生下的种。他要是留下了,还叫谢梁吗?"
丁磊说得有些燥怒,李从乐默默听着,到这里,才打断他:"行了,不用再说。"
丁磊缓下语气,嘟哝道:"操,老子不爽。想了两年也没想通,你怎么会和张玉芳扯上关系?"
"少管闲事。"李从乐转身靠到墙上,看着远处凑在一起的李明轩和李凡,"帮我把东西送到,谢了。"
"嗯,只帮你这件事。谢梁再和你杠上,老子也不会管你,该怎么来怎么来。"
"我明白。"李从乐把手插进裤袋里,摸到了里面的那叠纸钞,突然浅浅一笑,转开话题:
"忘了告诉你,上午顺手拿走了你的九百九十九块。"
丁磊跳起来,大骂:"......妈的,老子要利息。"
"能见面就有。"
"那你以后别躲。你先把东西藏在那儿,是本来就没打算见我?"丁磊像突然想起这茬,笑骂:"说得挺像一回事,老子还是一直被你玩。"
"不是。"李从乐笑道:"谢梁不在的话,是真想见你一面。"
"真他妈麻烦。"
丁磊像是十分烦躁,长吁一口气,说:"阿乐,还是别斗下去了。你知道谢梁疯起来什么样,我真拦不住他。"
"嗯。"李从乐随口应道。司机终于等不及,倚在车门旁朝他招手,他挂上电话,迎着残血般的夕阳走过去,李凡扑进他怀里,李明轩沉默着,为他打开了车门。
第9章 祭日。
经过小城的车次不多,李从乐选了最近的一趟。线路偏僻,坐的人也少,很轻松地买到了四张尾数相连的软卧票,恰好让他们独占一个房间。
火车在三十分钟后进站,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
上车之后,李凡便专心致志地玩起了刚在地摊上买的魔方,李明轩原本一直表情紧绷,到这时才放松下来,懒洋洋的靠在床上,拿车票折纸鹤玩。
"去北边?"他瞥了眼终点站,问道。
"嗯。"
"北方冷得快。过一阵子,可能寒气就重了。"李明轩皱起眉,转头去看李凡。
李凡的脾气向来又倔又好强,听不得别人说他身子弱,容易生病。李从乐明白李明轩这半句话里的意思,便笑道:"只呆一阵,要是天冷了,我们就再回南方。"
李明轩点了点头,李凡却突然抬起头来,撅起嘴说:"我已经很久不生病了,哥哥。"
李明轩说:"没人说你生病。"
"哼,"李凡鼻孔朝天:"以为我是小朋友就好骗,其实我全都听得懂噢。"
李明轩面无表情地撇过头,耸肩道:"小孩子心眼太多会长不高。"
李从乐侧头看着,觉得会斗嘴的兄弟俩十分有趣。李凡朝他吐舌头,他伸长手去敲了敲他的额头,把他抱到膝上。
"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
李凡偏过头,高兴地问他:"什么都可以吗?"
"都可以。"
李凡跳起来:"想要奥特曼。"
"好。"
"想要吃爸爸做的饭,要很多肉,不要青菜。"
"好。"李从乐用温暖的大手包住他的小拳头,"说最想要的。"
"最想要......"李凡鼓起脸颊,似乎十分苦恼,"生日那天想去找妈妈,跟她说话。爸爸,我们能去吗?"
李从乐面色温柔,轻轻抚摸他的后脑勺,有些惊诧。
"凡凡很乖。是谁教你的?"
"是小舅舅。"李凡抬头看他,咬着嘴唇说:"爸爸,妈妈是为凡凡死的。所以,我一定要活得很好,每件开心的事,都要告诉妈妈。"
"小舅舅这么说?"
李凡认真地摇头,"不是,但是我知道。"
"凡凡。"李从乐把他抱起一些,让他平视自己,"其他的话都对,但是,妈妈不是为你死的。"
李凡瘪着嘴,努力睁大的眼睛里终于还是涌出了泪。
"记住了吗?"李从乐轻声问。
"嗯。"李凡抽噎着,很快却又破涕为笑,像终于获释一般。
李从乐懂得。李凡有时简直就是另一个他。
在刺耳的减速声中,火车临时靠站,李从乐站起来,到门外去点了一根烟。
列车一路北上,经过疏落的村庄和城市,天色渐渐阴沉,到了夜里,居然下起了雨。雨滴敲打在行进中的车窗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窗外偶尔有灯光滑进,轻柔抚过他的面颊,明暗在时光里交替。
车厢微微摇晃,李从乐闭上眼,抱紧熟睡的李凡。
似乎他人生中多数该被记住的日子,都和雨天有关。
谢萌和他出事的那天,也是大雨倾盆。他已有几年不见芳姐,所以,那天在芳姐的小屋里,难得地聊到很晚。芳姐是第一次见到谢萌,谢萌乖巧,很讨人喜欢,芳姐和她讨论育儿心经,到临走也停不下来。
出了门,才发现雨势不小,谢梁打电话来催,李从乐便回绝了芳姐的挽留。芳姐在门前淡淡笑着,嘱咐他们路上小心。
他们开的是一辆很不打眼的家用车,不久,车上了绕城高速,李从乐开得很慢,边和谢萌聊天。
谢萌和他聊起这一季的时装潮,他应得不差,心里却想着近来文昌街重建的事,东升一直在背后使手段,似乎让谢梁有点头疼。
转弯的时候,谢萌抱怨:"跟你说话简直就像鸡同鸭讲。"
李从乐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对不起。"
谢萌说:"喂喂,我不是你的小孩子。哄我也无效,要专心听我说。"
"好,我听你说。"李从乐偏过头,笑意还停留在脸上,眼色却突然一黯,瞬间压下谢萌的头。几乎同时火光一闪,防弹玻璃被炸出无数细缝,像花瓣一样四散绽开。
又是一颗流弹,车窗哗啦碎了。
李从乐把谢萌护在腿上,车子猛地加速,巨大的惯性使他重重砸上椅背。他低头问:"还好吗?"
"没事。"谢萌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异常:"小心前面。"
转弯处闪出一辆吉普,李从乐看了一眼后视镜,有个男人攀在车窗上,举枪朝他们瞄准。枪声被雨淹没,密集的子弹却始终不离他们的车身,李从乐想拐出高速,但暗处的小路都崎岖不平。
谢萌受不得,他面色阴冷,稳住方向,从腰间抽出枪,来回扫视前方和后视镜,静静等待机会。
突然,挂在车窗上的男人缩了回去。换子弹,至少十五秒。
李从乐踩住刹车,将方向盘转到底,汽车在尖利的摩擦声中转过一百八十度,他猛地打亮车灯,光线大炽,逼得对方眯起了眼,无法直视。车身还未停稳,李从乐踢开门,朝吉普的右胎和前窗连放数枪,轮胎爆裂,立刻打滑,吉普在尖啸里翻出了车道,滚下斜坡。
车灯照过去的那一瞬,李从乐看清了那个车牌,77538,他心里默记了东升的所有号码,自然也认得。
李从乐似乎看到钟淮那双隐含阴鸷的眼,隐在黑暗里,默默注视这一切。
数声重响过后,四周恢复寂静。李从乐冷冷划开嘴角,回到车里,谢萌却还趴在驾驶座上,没有起身。
"怎么了?"李从乐握住她的手,只觉一片冰冷。
"阿乐。"谢萌轻轻唤他,松开了按在腿上的手,血涌出来,"去医院吧。"
李从乐发疯似的抱着谢萌冲进最近的医院,玻璃刺穿动脉,大出血,脱水伴有痉挛,肌肉紧缩,孩子被卡在子宫颈。医生给她挂好盐水,叫人准备麻醉,问李从乐:"先救大人还是孩子?"
李从乐说:"大人。"
医生点了点头,准备进手术室,谢萌却突然挣扎起来,把手腕上的针头拔开,"先救孩子。"
李从乐把她按住,示意医生继续。谢萌看向他,他温声叫:"萌萌。"
谢萌摇头,转向医生:"救孩子,否则我不进去。"
"好。"医生看着她流血不止的伤口,很快点头,利落地换好针头,重又扎进去,"但是,盐水还是要挂。你要撑住,不然,孩子也受不了。"
谢萌点头,按医生的嘱咐放松身体,手术室的门开了,她似乎预料到了什么,轻轻拉住李从乐的手。
"阿乐......"过度的失血让她说得有些断续,她神色迷蒙,更像喃喃自语:"......我哥......他太了解你......你要小心。"
李从乐没有答话,轻轻握着她的手,把她送了进去。指示灯亮了起来,他被阻在门外。
谢萌急于提醒他什么,就像以前的种种暗示。她始终以为李从乐不懂,在最后一刻,终于有些焦躁。但是,李从乐其实很早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因为他对谢梁的了解,或许比谢萌还要更深。
谢梁第一次伸手抱住他时,李从乐极力压抑全身的焦躁,却还是忍不住出手揍了他一拳,把他推开。
谢梁似乎不在意地轻笑,问:"不接受吗?"
"不知道。"李从乐扯开领口,答得有些烦躁。
"对不起。"
谢梁偏头道歉,重又握住他的手,拉他坐下来喝酒,再不提刚才的事。等李从乐平静下来,他才温声问道:"是让你想起了什么?"
李从乐一愣。那一秒,他的确是想起了被称作父亲的那个男人。
谢梁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温暖,之前的侵略和欲望已全然消失,仿佛不论曾经或是以后,李从乐都是、也都只是他最好的兄弟。
但是,事实上,谢梁从来没有给他逃开的机会。
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开局而已。他不动声色地结网,谢萌喜欢李从乐,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
谢萌说得对,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比谢梁更了解李从乐。李从乐永远也学不会如何伤害女人和孩子。这一点,谢梁知道得甚至比他自己更清楚,所以,他笃定他逃不掉。
谢梁从不急着收网,对李从乐,他向来有足够的耐心。
简直就好像是猎食一般,他乐于享受,全不在意这过程有多漫长、有多卑劣。
谢萌曾经同李从乐开玩笑:"我哥从来学不会亏待自己,饿极了,肯定要吃人。他是典型的食肉动物,阿乐,如果哪天情况不对,你一定要逃走。"
手术室的灯灭了,没有人走出来。
李从乐慢慢滑倒在地上,痛苦地抱住头。谢萌并不知道,在这个看似陷阱的局里,他没有试图反抗过。
他默允了,他其实是那个共犯。
谢萌出殡的前一天,谢梁呆在李从乐房里喝酒,记不清喝了多少,但两个人都没有醉。
暗沉的夜色里,似乎一切都被压抑,夜晚的地面渗出丝丝寒意。他们只是默默抽烟,很少交谈,各自想着心事,最后,谢梁站起来,对他说:"去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
李从乐没有动,谢梁凑近去抽他嘴里的烟,他顺从地松开口,看着谢梁把烟头掐灭。
"谢梁。"他突然问:"你信命吗?"
谢梁偏过头,似乎有些诧异他会问出这种问题。李从乐盯着他,他摇头道:"从来不。要是认命,也活不到现在。"
"我以前也是。"李从乐说:"我发过誓。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要跟天斗。"
谢梁问:"现在呢?"
李从乐闭上眼,似乎有些疲倦,摇头道:"不知道,有点累了。"
谢梁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站在窗边。过了许久,才走近来,蹲在李从乐面前,把手按上他的肩膀,与他对视:"阿乐。你和小萌那天晚上,是去见了谁?"
李从乐抽出一根烟来,说:"没有,只回了一趟老屋。"
谢梁点了点头,沉声道:"不是钟淮设局,那就是有内鬼了。"
李从乐没有答话,谢梁磨娑着他的肩膀,指尖温度炙热,终于缓缓向上。
"阿乐,你记住。不需要信命,只要信我。你被拿走的东西,我都会帮你拿回来,一样也不会少。"
谢梁温暖干燥的手掌插进他的发间,把他拉近。
很快,他吻住他。
李从乐猛地跳起来,拳头带着冷风,大力砸上谢梁的眼角。谢梁不为所动,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甩回地板上。他们厮打在一起,暴戾掩盖了欲望,一同被浓稠的夜色吞没。
谢梁把李从乐的头按在颈间,压住他的身体,感受到了颈间微微的湿润。李从乐握紧拳,大口喘着气,过长的窗帘拖曳在地上,被他狠狠抓住,"哗啦"一声,窗帘摔落下来,把他们罩进更深的黑暗里。
第10章 母子。
李从乐猛地从梦中惊醒。还未睁眼,手已经顺势送出,按住了搭在床边的那只手臂。
列车似乎已经远离城市,窗外不见一丝灯光,只剩无尽的夜。车厢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厉声问道:"谁?"
"是我,爸。"李明轩趴在床头,轻声回答。
李从乐抹了把脸,缓缓坐起。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依稀可以看见床边模糊的身影。空调开得低,李明轩的手一片冰凉,看来已经蹲了有一段时间。李从乐松开手,稍稍有些恼怒,他没有察觉李明轩的靠近,这一觉,实在睡得太沉。
李明轩仍旧趴着没动,李从乐把他拉起来,问:"怎么不睡?"
"睡过了,刚醒。"李明轩靠着他坐下,手搭在膝盖上,随意玩弄短裤的折边。看上去有话要说,却又好像有些踌躇。
李从乐也不逼他,跳下床去摸自己的鞋,"我出去抽根烟。"
"好。"
李明轩垂头应道,帮他递过桌上的烟盒。
等李从乐散完一身的烟味回来,李明轩仍然一动未动。李从乐走上前,拍了把他的额头,"别学李凡,有话就说。"
李明轩顿了顿,突然拉住他的手,重又贴到自己的额头上,这才低低问道:"爸,你想回去吗?"
"嗯?"
李明轩说得有些磕绊:"我知道你放不下文兴帮。如果......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一个人走。北方这么大,总可以找到地方呆着。"
李从乐蹙眉道:"乱想什么。"
李明轩烦躁地撸了把头发,把头偏向一边:"我是认真的,爸,你考虑考虑,算为了李凡。"
"不用考虑。"李从乐把他的头掰回来,自上而下冷冷俯视他,气势凛冽,似乎还带着些怒气,"这些话我不多说,你要听好。"
黑暗里的声音格外清晰,李明轩忘了答话。
李从乐说:"如果你是真长大了,要一个人闯,那就拿出你的本事,做给我看。否则,我是你爸,我不会丢下你。"
北方的正午也是烈日当空。暑气蒸腾,路上的行人大多都被熏得无精打采,蹙着眉头,步履匆匆。
站口出来的地方有个搓小泥人的老头在摆摊,李凡觉得新鲜,蹦蹦跳跳地就要跑过去看,被李明轩一把逮住,扛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