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乱跑。"
李凡的腿在空中乱蹬,"就只看一下,哥哥。"
"我带你去。"李明轩转过身,用眼神询问李从乐的意思,李从乐点了点头,他才把李凡塞进怀里,护得紧紧地,往地摊走去。李凡抱怨太热,他只当听不见。
李从乐站在树荫下,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李明轩的背脊挺直,带着过于刚硬的气息。李从乐恍惚觉得,自己或许疏漏了什么,他始终认为李明轩还是个孩子,但是--那明显已经是属于男人的体魄,而不再是曾经那个瘦小的男孩。
芳姐带着李明轩找到他的时候,李明轩才十二岁。
那时谢萌已经过世四年,谢梁接过了老头子留下的文兴帮,不动声色,只用两年就把东升捅了个七零八落。钟淮手下拿来漂白的产业倒的倒、散的散,赌场和娱乐城也乱子不断,日渐萧条。钟淮一狠心,回头做起了自己发家时的毒品生意,不料竟被撒好网的警察抓个正着,那天深夜,几方人马在码头上对峙,之后的枪战多少有些混乱,钟淮被手下重重护着,冲过了包围圈,却在最后死于一颗莫名的流弹。
是谢梁亲手开的枪。
芳姐和李从乐约在一处隐蔽的出租屋里见面。李从乐站在门口,芳姐吩咐旁边的孩子:"先出去玩。不要走远,等妈妈叫你,你再进来。"
"好。"男孩乖顺地回答,从他身边穿过。
芳姐静静看着他,李从乐坐下来,一时竟只能沉默以对。尽管,芳姐曾是他生命中最亲近的女人。
最后还是芳姐先开的口。
"阿乐,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不过,你十三岁离家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我要先说给你听。"
"嗯。"李从乐把手伸进口袋里,偏头问道:"能抽烟吗?"
芳姐笑道:"如果是十年以前,我一定不准。"
这句话让场面一时间柔和许多,李从乐浅浅笑了笑,放松身体,靠上椅背。烟点燃了,把他的眉眼笼罩在薄薄的雾里,散了平日的戾气,看上去淡泊又温和。
"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只当随便听听,你不要想太多。"芳姐顿了顿,说:"当年你走了以后,你爸过得并不好。"
李从乐默默呼出一口烟圈,把烟夹在指间。
芳姐温柔地看着他,说得平缓:"他很多次想去找你,又强忍着。......后来,就染上了毒瘾。那东西费钱,家里很快就撑不住了。他断不下瘾,又放不下面子去求人,不过两年,就被折腾得不成样子。"
手心突然一烫,李从乐低下头,这才发现手里的烟已经被捏得变了形。
"他不去求人,就只有我去求。那些年,文昌街一带的毒品都是钟淮手下在卖,我跟着他们在夜里蹲着,记下贩子的脸和买卖地点,再跟踪买粉的人,抄了地址。"芳姐笑道:"阿乐,你别笑话。我那时还不懂你们的规矩,以为只要拿了这些,再扯上警察,就能威胁钟淮。......我觉得再没办法,也没多想,就直接去找了他,把那些东西誊写了一份给他看,要求他每个月能匀些毒品给你爸,不然,我就报警。他先是好笑,我以为要不成,他却答应了,只要我交换一个条件。"
李从乐把烟按熄在桌面上,手背隐隐爆出青筋:"你答应了。"
"对,我答应了。"芳姐点头,喃喃地重复道:"他让我做他外面的女人,帮他生个孩子。......其实这也没什么,我跟了他,他也不常见我。我的孩子,出生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就被送走了。生完孩子以后,我还是陪你爸一起过日子,直到他走,一切就跟以前一样。"
李从乐想起了男人的葬礼,那时他十八岁,是五年里第一次回到文昌街。出殡那一天,只有他和芳姐相伴,男人最后的面孔十分安详,棺木盖上,被一寸寸埋进土里。
他没有泪。心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直到最后,他才意识到:他从此都不需要再逃了。
"如果不是吸毒,他不会死得那么早,算是我杀了他。但你一定明白,我为什么不把他送去戒毒所,对不对?"芳姐站起来,缓缓朝他走近,带着怜悯的神情:"他这么活着,一辈子都不会开心。所以我想,让你和他都解脱吧。"
李从乐痛苦地闭上眼。这么多年来,唯有芳姐看得清楚,死亡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你爸死了以后,钟淮给了我一套房子,让我住着。我原本可以逃走,可是后来想想,其实这世上真心对我好过的,也只有他。我这么想着,也就住下了。你知道的,就是那天你和小萌去的地方。"
李从乐睁开眼,芳姐看着他,一字字道:"但是,那天晚上的事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他要杀你,就算是死,我也会拦住。阿乐。我问你一句,你信芳姐吗?"
李从乐沉默着,没有答话。芳姐却笑道:"我知道你信,不然,谢梁不会到现在也没来找我。"
李从乐终于答道:"是。"
芳姐一笑:"所以,现在我只能来求你。"
"我来也只为求你这件事。阿乐,小萌因我而死,我拿命来抵,本来也应该,如果有一天谢梁要我如何,你都不要拦他。"李从乐微微张口,却被芳姐止住:"只是我的孩子......从小就被养在孤儿院,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爸是谁。他还小,什么都没有做过,我们犯了错,他却没有。芳姐求你,让谢梁放过他一个。"
李从乐摇头道:"不,姐。你也没错,是我和我爸欠你。"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叫过这声称呼,因此,说得有些干涩。芳姐却因为这句话湿了眼眶。
"你从来没欠我,我该死的。"她喃喃道,"对不起,阿乐。"
李从乐仍然摇头,"钟淮死了,事情早该结束。"他似乎犹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你愿意,以后,他就是我的孩子。"
"好。"芳姐一愣,许久才笑起来,抹干眼泪,走上前去打开门,朝远处喊:"明轩,进来。"
瘦小的男孩很快从门缝间溜进房里,沉默地站在墙角。
芳姐拉着他走近,温柔地笑道:"以前妈妈不肯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你的爸爸年轻又帅气,以后,你都可以尽情撒娇。"
李明轩垂着头,似乎不敢抬头确认。
李从乐伸长手去,把他轻轻抱进怀里,"对不起,现在才找到你。"
李明轩静静地靠着他,芳姐摸了摸他的头。"叫爸爸。"
"爸。"李明轩抬起头,平静地叫道。没有疑惑,没有欣喜或其他,那孩子的表情就好像已将一切了然于心。
第11章 再袭。
钟淮死后,谢梁没有停手。他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不放过东升一草一木,下手又狠,东升的老头们要么正式洗手、要么称病,底下也不成气候,东升迅速支离破碎,文兴顺理成章地坐大。
李从乐把芳姐和李明轩送去了另一个城市。这个过程都做得隐蔽,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亲自送他们进的站。
东升里知道芳姐的人很少,但也不代表没有。李从乐清楚,谢梁如果知道了这重关系,放过他们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他只能试一试。
谢梁知道得很快。
年终帮会的那天,他吩咐李从乐独自去议事堂等他,只带了丁磊,去和帮里的人庆功迎新。
丁磊大声嚷嚷:"老子留着,陪阿乐办事。"
谢梁只是笑,朝他摇头,没有说话。丁磊却莫名地一个寒蝉。
李从乐在阴冷的堂口安静坐着,直到脚下落满烟头。数到三小时十七分,谢梁才从门口悠闲走近。
"阿乐。"他停在李从乐面前,扯开领带,双手懒懒插进裤袋里,笑道:"那天晚上的事,我允许你先说。如果记不起,你可以慢慢来。"
李从乐丢开手里空了的烟盒:"没什么好说的。"
谢梁笑道:"那我来代你说。那天晚上,你带小萌去见了钟淮的女人、你以前的芳姐,对不对。"
李从乐并没有犹豫,点头道:"是。"
谢梁轻轻按上他的肩膀:"后来,你却告诉我你没见任何人。"
"她跟这件事无关。"李从乐沉声道:"谢梁,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为难她。"
"无关?"
谢梁哈哈大笑:"你一向小心,偏偏就在她找你的时候出事。小萌和你那趟出门,连我都瞒过了,钟淮能这么清楚?她跟了钟淮这么多年,你说她无关?"
李从乐黯然靠在椅上,谢梁俯下身来,冷冷笑道:"据说,她还有个孩子?阿乐,我知道,能送走他们的只有你。告诉我,他们在哪?"
温热的气息轻柔扑到面上,简直像是蛊惑一般。李从乐闭上眼,摇头道:"我不能让他们死。"
"哦?"
"那是我的孩子,谢梁,他不能死。"
即使没有睁眼,李从乐也能感觉到谢梁突然的逼近。冰冷的气势瞬间抽干身边的空气,几乎让人窒息。谢梁贴近他,让他无法动弹:"我从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野种?"
"我不是故意瞒你和萌萌,当时我并不知道。"
谢梁重复道:"什么时候。"
李从乐顿了顿,说:"十八岁。那年,我回去......"
"很好!"谢梁突然大声打断他,拎起他的衣领,把他甩到地上,厚重的楠木桌椅也一齐被掀翻,发出破裂地钝响。他来不及反应,谢梁已经轻轻掐上他的脖子:"阿乐,你藏得真好。"
李从乐说不得话,狠力击向谢梁腋下,谢梁松开手,他才爬起来,轻咳出声。
谢梁眼里一片冰冷,松开颈间的衬衫纽扣,伸出手去,缓缓按上他颈间的青紫。
李从乐哑声道:"谢梁,不要逼我。"
拇指按住的地方,能感受到喉结微弱的滑动。谢梁亲昵地用指腹抚过,眼中的戾气消散了些,李从乐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丝丝暖意。谢梁缓下脸来,轻声笑道:"当然,阿乐。我怎么会逼你,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兄弟。如果你真的放不下他们,让我再想想。"
从那天以后,谢梁再也没有提起过芳姐的事。
文兴开始大力着手漂白,谢梁每天四处赴宴、觥筹交错,或者忙于打理手下产业,把文兴渐渐带入正轨。东升彻底倒了之后,这件事没有人再提起。
但李从乐并没有放松下来,去见芳姐,甚至没有和他们有任何联系。
他还需要等待。
直到两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李从乐接到了李明轩的电话。
"我妈死了。"李明轩的声音微微嘶哑,通过电波传递过来的话显得冰冷又无机质。
李从乐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干裂得要冒出火来。
"你在哪里?"
数秒的沉默之后,李明轩问:"我能告诉你吗?"
李从乐已经理清思绪,压低声音,柔声道:"你必须告诉我,但不是现在。呆在那里,等我过来了,再给我打电话。"
"嗯。"
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李从乐静静坐在沙发上,手指几乎要将话筒掐断。心里的怒意像野火烧灼到身体每一个角落,让他无所适从,终于,他沉着脸把电话摔了出去。座机连同被扯断的电话线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李从乐抓住迎面飞溅而来的一块碎片,任尖利的角刺破手掌,血汩汩流下。
他早该想到的。谢梁要做的事,从来没有人可以阻止。
他到底在奢望什么?
小城里人口不多,也不吵闹,有一种让人舒心的安宁。
在郊外出租屋入住的第一天,邻居就带着小孩来拜访。李凡和小朋友玩得投机,整日里凑在一起,跑去野地里爬树捉蝉。过了一阵,家里已经知了成灾,从早到晚都是此起彼伏的虫鸣。
李明轩也似乎变得开朗许多,不再成天守家,时常会出去走走。李从乐只嘱咐他小心,从不多问。
八月里,开始时有阵雨。
李凡生日的那天,从早晨起便小雨淅沥,等到中午也没有停。李凡去游乐园的计划泡汤,不开心得很,吃过饭就钻到被子里去当鸵鸟。
李从乐掀开被子去敲他的头。"要看魔术吗?"
李凡撅起嘴:"今天不想要糖。爸爸,我想出去玩。"
"好。"
李从乐抱起他,大手遮住他的眼睛,李凡心痒,笑闹着挥舞双手想去掰开,没碰到爸爸的手,反倒抓到了两张光滑的小小的纸。
他睁开眼来看:"是电影票啊!"
"看看是什么。"
李凡睁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读过,接着欣喜地大叫:"爸爸,今天放的是变形金刚!电影院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个?这也是爸爸的魔术吗?好厉害!"
李从乐微微一笑,把他抱下床。"下午就开场,不能再赖床了。"
"嗯!"李凡大力点头,蹦蹦跳跳地去穿鞋子。李明轩坐在窗前数着雨滴,李从乐走过去拍他:"准备走了。"
李明轩偏过头,有些疑惑:"只有两张票。"
"我还有事,你带他去。"李从乐笑道,把伞递到他手里。
他们一同出门,等李凡扯着李明轩兴高采烈地跑进电影院,李从乐才转身离开。
花店的老板很快把那束花包好。"要写点什么吗?"他一边拿出祝福用的便笺,边问。
"不用,谢谢。"
李从乐付过账,推开花店的玻璃门,走进迷蒙的雨雾里。
他哪里也没有去,不过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静静吸烟。烟受潮了,时常熄灭,他也不介意,只是随意叼着,想起来了,便重新打火点燃。
撑着各式花伞的人匆匆走过,看到这个被雨淋透的男人,不免都有些奇怪。
到了电影快散场的时间,雨竟慢慢停了,露出些清朗的天色。李从乐笑了笑,把花留在长椅上,起身回家。
新雨初停,回家的一路都有些泥泞。李从乐沿着楼道缓缓往上走,注意到脚下一个个夹杂着潮湿泥土的暗黄鞋印。
同层的住户不少,因此,走廊的地面上也有些凌乱的脚印。李从乐停在门口。
房东张妈从楼上下来,搂着受潮了的被子,一边大骂:"死老头,天雨也不记着收被子。这会儿还得重洗,当老婆子我有闲啊!"
挨骂的张老头在隔壁房里隐隐"哼"了一声,继续听他的小曲。
李从乐接过张妈的被子,帮她放进房里。张妈要给他泡茶,李从乐摆了摆手,笑问:"张妈,今天隔壁来客了吗?"
张妈问:"你们家?"
"嗯。"
"没呢。"张妈说得肯定:"我整下午都呆在家,有人敲门,肯定听得着。"
李从乐道过谢,转身出门。张老头的小曲又响起来,正是一曲铿锵锵的霸王别姬。
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间"咯哒"一响。锁没有坏。
李从乐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里头没有人声,只有李凡养的蝉还是如往常一样不知疲惫地叫唤,一片热闹。李从乐无声无息地迈进半步,脸色却突然一沉,往门口急退。
门把上的手尚未放开,已经被门背后闪出的一只手死死掐住,他伸手去点,却不防身后突地挤过来两个人,一股大力,把他推向门内。
隔壁的戏曲戛然而止,张妈悄悄把门关上。
谢梁抬起头来,朝他笑道:"你回来了,阿乐。"
--完--
【前传】夜色沉沉
第1章 父子。
群狼总是习惯在白天蛰伏。夜晚,才是他们的世界。
嘉年华娱乐城的门口,霓虹灯五彩流连,亮得晃眼。穿着各异的人们匆忙跨过门口,欲望隐隐在空气里浮动。
李从乐和丁磊蹲在街旁,无所事事地看着来往的人群。他们给嘉年华看场子,每人一天五十。丁磊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雪茄,摸出打火机,呲牙咧嘴地点燃。灯红酒绿里,呼出的轻烟就像是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