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流萤----吴沉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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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应允,陈允墨报了黎箫的病房号和床号,正拿卡划账,旁边就听到黎珂的声音气喘吁吁地传来:"陈医生,你,你不是来帮我哥缴费的吧?"
陈允墨转头,正对上黎珂那张漂亮的脸,他笑了下,说:"对啊,怎么说也是我擅自给小萧调的病房,应该我来出这份钱。"
"没这个道理,我自己的哥哥,我负责,不用你一个外人瞎操心。"黎珂口气很硬,啪的一声将一张银行卡摔到柜台上。
工作人员迟疑地看看他,问:"陈医生,您看······"
陈允墨笑笑,示意他继续划卡,别管黎珂。对方三两下就划了帐,拿了银行账单让陈允墨签名,陈允墨签了,回头跟黎珂说:"别在这吵,传到你哥耳朵里就不好了。我们呆会出去谈谈?"
"怕你啊。"黎珂头一横,神色中却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孩子气。
陈允墨这时讪笑了一下,光顾着把黎珂视为情敌,倒忘了,这根本还只是一个孩子。

第 2 章
"姓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哥打什么主意呢?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让你欺负他的,趁早你给我死了这条心。"一到医院庭院的幽静处,黎珂便气势汹汹地冲陈允墨喝道。
陈允墨看着他,这个男孩五官不象黎箫那样漂亮得无以伦比,却仍然相当耀眼,尤其在生气的时候,眼睛湛湛生辉,俨然一只被人冒犯了领地的小兽。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啊,陈允墨在心底叹了口气,听说曾经是某大学的少年大学生,智商很高,十六岁就念了本科。但为了给哥哥治病,却临毕业一年就辍了学,到处打工挣钱,为哥哥的医药费苦苦挣扎。他是真心心疼这个男孩,也是真心想为这两兄弟减轻负担,思及此处,他不仅放柔了语气,说:
"黎珂,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的好意当成对你哥打坏主意呢?我把你哥当成朋友,帮朋友垫点住院费,而且还是因为我的缘故多加的住院费,这本身无可厚非啊。"
"胡说,有天天没事找事在病房里瞎转悠的朋友么?有聊天聊到要拉小手的朋友么?我哥那么单纯一个人,他不可能懂,我也不会让他懂,但这不意味着你就可以欺负他,你别忘了,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我!"
"黎珂,我要怎么说你才会相信我,我真的只是想帮你哥的忙,帮你的忙,这么简单一件事,你为什么非要上纲上线呢?"
"那你说,你发誓说,你对我哥没企图,你不喜欢他,你不是一同性恋。"黎珂指着陈允墨的鼻子,声音尖利了起来。
陈允墨一下子噎住了,他确实不是单纯要帮黎箫,他确实是对黎箫心存爱慕。
"说不出来了吧?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伪君子,看到我哥那么漂亮的人,就胡扯什么关心啊,好意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心底打的龌龊念头。你今天说帮他付住院费,明天是不是帮他付手术费,后天是不是名正言顺地照顾他,好把他照顾到床上去?"
"黎珂,你给我住口!"陈允墨忍无可忍,喝了他一句,却看见这个男孩眼里隐约闪动着的泪光,忽然想到在这个社会上,一个孩子独自保护另一个孩子,是多么艰难一件事,尤其黎箫还长成那样。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怒气平息了下来,尽量口气宛转地说:
"是,我是喜欢你哥,任谁站在这里,我都可以大声说出这句话。我不觉得喜欢上你哥有什么丢人的,相反,如果与他这么朝夕相处,还能不为所动,那才是件奇怪的事。但是,黎珂,现在的问题不是小萧会和我好还是和谁好,现在的问题是小萧能不能活下去。你是他唯一的血亲,你的肾脏都不能与他匹配,我真不知道,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一个肾脏来给你哥。况且,换肾的风险极大,就算成功换了肾,还很有可能出现第二次肾衰竭,到目前为止,活过十年的病人并不多见。"
陈允墨扶着额头,惨笑着说:"我不怕告诉你,做了这么久医生,我从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没用过,你还有闲工夫担心我意图不轨,嗬嗬,我要是能意图不轨,最该高兴的人是你,因为起码你有个活着的哥哥。"
黎珂被他一席话说得脸色苍白,豆大的泪水开始直直从眼眶里滑落。陈允墨心里不忍,说:"黎珂,你不要灰心,也许明天就有合适你哥的肾源呢?"
黎珂宛若未闻,继续狠狠地,大颗大颗地滴下泪水。
"黎珂,别哭,如果你都撑不住了,你让小萧靠谁?"陈允墨从衣袋里掏出纸巾,递了过去,黎珂一声不响,接过来使劲擦了擦眼眶,哑着声问:"刚刚,补的住院费,多少钱?"
"两千三,不要还我,我能为小萧做的事本来就有限,让我为他做一点吧,请你。"
"成,但你记住,这是你自愿的,我和我哥,不欠你。"黎珂抬头,眼睛红红的,但又恢复了刚刚凶狠的光。
陈允墨点了点头:"这是当然,我知道的。"
"那好,我走了。"黎珂低头,从陈允墨身边走过。他的头发有点长,在刚刚飘着毛毛细雨的空气中浸润过,湿漉漉的,称着雪白的颈项分外分明。黎家两兄弟都有不俗的相貌和剔透晶莹的皮肤,因此当这后颈上一处紫红色淡痕在黑发下露出时,一下子就攥住陈允墨的视线。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看着黎珂慢慢走远,凝望着少年的背影,陈允墨没来由觉得他比一年前初见到时,要瘦了许多。

之后连续两个星期,都是烟雨蒙蒙的日子,春季在这个城市便是以这种方式,固执地,无孔不入地留在自己的印记。不知道人们怎么能从这样的雨里看出诗意来,还用那么多美丽的文字来赞颂,难道仅仅因为雨丝轻柔么,仅仅因为那雨柔软,勾起你额外的愁绪和伤感么?黎箫拥被坐在病床上,看着玻璃窗上潺潺的雨痕,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看来,那雨都下到他心底去了,因为深深地掩埋进心底的空洞当中,所以现在每个毛孔,都开始往外泛着水汽,每处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每一寸皮肤,都在被看不见的细菌所侵占,等待从中冒出霉菌的绿毛来。
黎珂已经有四天没有来看他了,打了电话来,告诉他的是公司派他出差,推不掉的事情。珂珂就像妈妈一样,即使人不在身边,却仍然事无巨细交待了许多他应该注意的事项,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记忆里会跟自己抢玩具,抢零食,抢电视节目的小弟弟,也变得如护犊子的母兽一般,完全不能信任他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哪怕他在电话里保证再保证,珂珂还是不放心,又将陈允墨叫去听了大半天,估计暂时交付了监督他作息饮食的大权。
黎箫可以确定,黎珂与陈允墨就在他看不见的某个地方达成了某种协议。黎珂对他不再怒目而视,虽然态度不好,也很警惕不让陈允墨靠近自己,可总不至于再动不动出口伤人。陈允墨方面也很奇怪,黎箫注意到他注视着黎珂的眼神,竟然有些隐忍的疑惑和心疼。这是怎么回事?黎箫将下巴搁到膝盖上,想起前天,陈医生有意无意地问起自己,知道珂珂做什么工作吗?黎箫心想这还用说吗,珂珂做软件工程师是从他进大学之前就决定好了的呀,用珂珂的话说,也只有这样的新兴行业才会高薪至此,负担他昂贵的透析费和药费。但他知道即使是这样钱还是不够的,因为每逢二四六晚上,珂珂还要去酒吧当调酒师打工。黎箫想到这里,心底又无限自责起来。都是这具破烂的身体不争气,要不然,象珂珂那样英俊的年轻男孩,正该在大学深造,前途无量,备受女孩子欢迎才是啊,哪里需要去打两份工,都累得瘦了。
"黎箫,有你的电话,快去接。"小张护士从病房门口探了脑袋进来冲他喊。
"好的,谢谢。"黎箫想肯定是珂珂打来的,这个时候,别是出差回来了吧?他心里一阵高兴,一掀被子,套了拖鞋就跑了出去。病房走廊拐角处有公用电话,有一个听筒正撩着,他拿了起来,说:"喂,我是萧萧。"
"萧萧,是我,我出差回来了。"珂珂的声音传来,听起来精神还好。
"回来啦,晚上来看我吗?"黎箫高兴地问。
"不行啊,今天晚上还要去酒吧打工,明天,明天去看你。"
"刚刚回来就要去打工,累不累啊?要不别去了吧?"黎箫心疼弟弟,忍不住唠叨起来:"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啊,休息都不够,先别忙着去打工了,大不了我不住院了,陈医生说,其实我回家住也行,到时间回来做透析就可以了······"
"胡说什么,当然在医院保险点,我成天在外面忙,你一个人在家,万一出事怎么办?那个陈允墨真是混帐,没事添乱什么呀,我乐意让你住着,咱们住得起,怕什么,真是的。"
"珂珂,我只是,不想你太累了。"黎箫轻轻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黎珂的声音传了过来:"萧萧,你乖,听话,我确实挺累的,但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只要好好呆在医院,让我想起了放心就行,好吗?"
"好。"黎箫想了想,忍不住说:"对不起,珂珂,你受苦了。"
"萧萧。"黎珂的声音忽然高昂了起来,"你要我说多少次才罢,我这么辛苦挣钱,可不是为了听你说你对不起我,我要你开开心心地活着,明白吗,第一是活着,第二是开心。这样,我所作的一切,才没有白费,你究竟听懂了没有?"
黎箫的泪水刷一下就下来了,却拼命捂住嘴,不让黎珂听出来,半响才轻声细语地说:"知道了。"
"那就好,乖乖的,我去上班了。你要记得喝牛奶,药也要记得吃啊。"
"好。我挂了。"
"嗯,拜拜。"

挂上电话,黎箫心底一阵空落落,总是不踏实。窗外天色正慢慢转暗,小张已经把他每天的病号饭拿到房间。他揭开饭盒,却一口也吃不下,只得重新盖上饭盒,喝了几口陈允墨帮他热在保温瓶内的牛奶。这天傍晚格外寂静,陈允墨大概要值夜班,没法前来,平时叽叽喳喳的小张也忙着换衣服下班,黎箫知道,她今晚有家里安排的相亲约会,非出席不可。护士房内是不熟的两名中年护士,黎箫与她们点点头,却也没有多余的话可讲。托陈允墨的福,他住的高级病房只有两个床位,另外那个床位永远都是空的,也不知为什么总是只住他一个人。现在倒好了,难得想说话,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黎箫百无聊赖地坐在病床上,忽然有一股想要做件什么事的欲望从心底燃烧起来,让他四肢都兴奋得有些发抖。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冲动了,他从床上跳下来,窗外雨声潺潺,似乎也加入血液中那股骚动不安的情绪。医院外围的街道上灯火昏黄,犹如一个个成熟的果实,吸引着人们去探寻那当中的奥秘。黎箫心底的渴望一下子找到了出口,是的,我要走出去,走出医院,看看这个这个城市,这个烟雨朦胧,仿佛骤然间变得格外温情的城市。他想着,在病房内不安地踱步,不能随便去什么地方,珂珂知道会生气的,珂珂总是强调不能去人多口杂的地方。黎箫微笑着,珂珂总是把自己当成易碎品,把外面的人当成十恶不赦的强盗和色狼,但是哪有那么多坏人呢?自己目之所及,倒分明是好人要更多一些啊。
啊,为什么不去看看珂珂呢?黎箫笑着想,说起来自己还从来没有到过珂珂工作的地方,也从来不知道在自己面前霸道又罗嗦的弟弟,工作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谨慎地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只钱包,永远都装有一百多块零钱和一张信用卡附卡,是珂珂怕自己有用钱的时候准备的。黎珂不知道的是,在钱包的里端,有精心藏着的一张压成纸片的火柴盒,上面印有名为"天使之约"俱乐部的地址和电话。这是有一回,黎箫很偶然地在黎珂口袋中发现的。黎箫问过黎珂,天使之约是不是他打工的酒吧,黎珂随口说了是,但又抢过来将火柴盒扔进垃圾桶,理由是黎箫又不抽烟,拿着那个也没用。黎箫当时没说什么,过后却郑重将火柴盒从垃圾桶中捡了回来,这是珂珂打工的地方出的火柴盒啊,他相当好奇,天使之约,这个名字如此美丽,想必也很高档,能配得起珂珂这样年轻英俊的男孩子。
黎箫想着,脸上一直挂着美丽的微笑。他从衣橱内拿出日常衣服,换下病服,套上许久没穿的软底帆布鞋,理了理头发,打量了一下自己:普通的戴帽长袖棉T恤,蓝色牛仔服,白色软底帆布鞋,这样在夜色的掩饰下,应该没有谁会注意到自己脸上病态的苍白。他想了想,又套上了一件外套,如果被珂珂发现自己竟敢下雨夜外出不穿外套,怕是杀人的心都有了。他笑了笑,揣上钱包,一手拿了雨伞,轻手轻脚掩上病房门,迈着前所未有的轻快脚步,避开了值班护士,朝医院大门走去。
第 3 章
天使之约,果然是个相当高档的俱乐部,设计高贵,装修豪华,连门卫的制服都分外笔挺,样子也格外彪悍,十足有看门的效果。
十点不到,门外已经停满了各式名车,足见生意兴隆,在这里站上十分钟,可以看到常上电视或杂志的各张熟悉却喊出不名字来的男人的脸进进出出,这些脸孔,不管是倨傲、冷漠还是挂上算计或虚伪或真诚的微笑,都与大门口张挂的描金画凤的中国灯笼分外契合。
天使之约的经理杰森今晚格外紧张,因为天使之约的大老板,本市脚踏黑白两道的传奇人物江临风忽然来临,挑了几个年轻男孩招待他一帮朋友。江临风年纪不大,却颇有功成名就的架势,加上名下产业甚多,等闲人轻易见不到他一面。杰森接任天使之约经理一职五年,也只是见过他三次,他亲自踏进店来,这还是头一回。杰森早早就安排所有工作人员一一就位,店里原本轮不到班的几个头牌男孩,也全部召了回来,一上来就赶着他们梳洗打扮,私底下一再告诫这些男孩子们要小心伺候,得罪里头任哪一个都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他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将店里出了名冷艳倔犟的男孩Eric单独叫了出来,这个男孩虽然姿色甚好,人也聪明伶俐,但就是脾气太倔,轻易不陪客人出场。这不,前几天才得罪了一个客人,被人下了药弄得遍体鳞伤给抬回来。杰森原本不想让Eric出场,但又念及Eric气质高傲,在店里颇受欢迎,没准就能投了大老板的喜好。他将Eric叫到办公室,看着他那张涂满脂粉仍掩不住神采俊逸的脸,严肃地说:
"我只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好好进去伺候大老板,伺候好了,你这个月分红加倍;第二,你现在乖乖回去歇着,就当不知道今天这个事,歇够了再来上班,你选哪一个?"
Eric转了转眼睛,说:"三倍。"
"什么?"
"分红三倍。"
"你小子这时候敢跟我讨价还价?你值这么多吗?"
Eric冷笑:"杰森,你看不惯大可以打发我回去,但打发之前你可得看看剩下的货色,能让大老板挑的还有几个?咱们这是各取所需,犯不着做什么选择题。"
杰森一听,反倒笑了:"成,三倍就三倍,可是你得给我精心点,伺候好了才有钱,明白了吗?"
Eric满不在乎地看看指甲,说:"放心,我今天心情很好,再说了,我这又闹钱荒,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杰森点点头,挥手让他出去。接下来一通忙乱,先是保安系统出了故障,他吓出一身冷汗,还好检查后只是一些小毛病,当下就修好。后来又发现大厅一个客人纠缠着一个男孩不放,十点钟不到就威胁着要带出场,否则当场要砸店。杰森见时间来不及了,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指挥两个人上去直接将他架出店去。这里负责酒窖的人过来让他清点今晚要准备的红酒,他匆忙走了过去,还没等走到酒窖,忽然看到门口负责接待的吉米跑过来,边跑边朝他打手势,他立即明白,大老板一行车怕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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