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天上人间情一诺
恒玉的指责仍在耳边,心神微分,滚烫的茶水溅了满手。耶岚微微一笑,拉过连菡的手,噘起嘴唇轻轻吹气,"菡儿在想着那个人?"
耶岚一口气出来,面纱轻轻隆起,疤痕显露,连菡微微撇开脸,不说话。
"修习灵术之人得道之前必有一劫,此劫凶险异常,但不可不渡,过则得道,不过则万劫不复",耶岚重新斟满了一杯茶,伸出两根青葱般的手指拈起一块点心送到连菡唇边,"封柏奚之气,对灵术高强者却无甚作用,而我担心......"
说到此处,耶岚脸色微微苍白,慌忙低头。隔着面纱,连菡看不到他脸上的变化,仍然追问,"岚担心什么?"
耶岚端起茶盏,浅抿一口,眼神有一些飘忽,他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手中融化。正当连菡以为他并不打算回答自己的问题时,他开口了,只是这确实算不得回答,"也许不知什么时候,我也会这样消失在菡儿眼前。"
连菡略有些惊愕,走到窗前,将头靠到耶岚肩头,默默无语。
轻纱再一次扬起,耶岚长叹一口气,伸手将连菡揽入怀中道,"我怎舍得再一次抛下你。"
天上人间,不舍得,舍不得。
连菡心中一蜇,环住耶岚的腰,仰起头,弯起眼睛,小小声地说,"嗯。"
碧落黄泉,再不会放你一个人。
雪花飘扬如柳絮随风,一朵朵,一片片,不是人间富贵花,不要沾染尘世的一丝纠缠,落到手中,化为水来偿还告别。
诺言,若是能感动命运,彼岸,花色就不会如血。
注定,是尘世中最无奈的一个词。
从龙逸到君千,注定是天涯的距离。
青衫依旧,容颜未改,只是有些东西,被永远的留在了回忆里。连菡知道,京城的龙逸,看到的只是耶岚。
那样的默契相容,即使有着一样的容貌,也是不被允许介入的。原不是自己的天地,何苦强扰。挥一挥衣袖,跨出门栏,花开两树,各有其好。
寻了一处僻静所在,连菡掏出怀中卷轴,细细阅读。
刚才,肩头错过之时,君千塞到他手中一样东西,虽未明言,他也知道,那里面有他一直想要的过去。
你想要的,我给你,只希望你不要带走我想要的。
君千对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着脆弱。还没有等到连菡的回答,君千就离开了。也许他心里也是知道的,对于他想要的,连菡也是无能为力。或许只是为了耶岚吧,耶岚看重的人,他又怎会忍心待薄。
连菡摇头抵上廊柱,嘴边挂起浅浅的笑,眼神空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二十年轮回,只在一转身。
十年足够怀念,那么二十年呢?二十年可以遗忘,然而,忘记并不代表过去。时间如水,中间有河。错一步,身后是沧海横绝。人一生,懦弱一次就够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每个游戏都有规则,想要不被淘汰,只有遵守规则。
合起卷轴,拾起的是二十年。
下雪的日子,当空霹雳一声响,玄雪岛上人大多被吸引了来。
连菡一转身,就看到不远处那一张覆着面纱的脸,他走过去拉起耶岚的手,往回走。
君千,双唇微张,终没有出声音,伸出的手也缓缓收回,权掌天下数十年,阅人无数,只需一个擦肩,他怎会看不出,那个人已经和以前不一样。
君晔,要追上去,被君千拉住,他听见自己的九皇叔说,"小晔还是早日回朝吧!"
菁河望着天空,眯眼不语,那个人太傻,一层面纱,一道疤痕,如果就能改变命运,又何必要等二十年,"叶夕左使,速传花映夜来玄雪岛,告诉他该是完成协议的时候了。"
听命那人,略微回头望着远去的身影,蹙起了眉。
许久未曾走的如此急,耶岚只觉胸中气血翻涌,看了一眼拉着自己的人,咬紧下唇,强忍不适,直憋得泪花翻滚,脚步更沉重了一些。
蓦地,撞到一人,再也忍不住咳出声来时,已是身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连菡轻抚耶岚身子,帮他顺气,"你无需勉强自己。"
你无需总是为我,勉强自己。
耶岚趴在连菡的肩上摇头,面纱早已跌落。伤,早已结疤,痕,被永远留下。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无力说话,只能点头。
"偶尔软弱一下吧。"
耶岚身子轻颤,极缓慢地伸手,又极缓慢地抱住了连菡,笑得干净明亮,"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够弱不经风了",说完咳嗽了几声。
连菡勒紧了双臂,箍得耶岚生疼,又再缓缓放松,"如果......"
耶岚抬头捂住了连菡的嘴,眉梢微有薄汗,"没有如果。"
微凉的手指,缓缓滑过那道仿佛跨越在自己脸上的疤痕,"天上人间情一诺。"
耶岚身子猛地剧烈震动,瞳仁渐渐扩大,最后的影像是一张冰冷的从出生前就熟悉的脸。
梦中。
铁镣、皮鞭,叫不出名的酷刑,腐臭、蛆虫,脏污到熏人眼目的空气。
梦魇的人,蹙眉呜咽,纠结苦痛。
锦衣的人,捧近镜子一面,受刑的人,笑得干净明亮。
梦外。
身在梦中的人,秀眉舒展,从左眼到右脸下的疤痕兀自衬的他洁雅。
连菡捂住耶岚的嘴,挡住梦语,"你刻下的,就是我刻下的。"
耶岚清澈的双眼,看着忙碌的身影,略有些微红,强撑起身子,小心不惊动,怎奈仍是被发现,耶岚看着连菡,像犯了错的孩子。
连菡看着耶岚,像严肃的家长。
所有责备的话,化为一声叹息,抬手,垂眼,默默将火盆移的更近,又添了一件袍子,连菡继续自己的忙碌。
耶岚的目光,随着连菡的身影转动。
温馨的时光,撑不住眼皮越来越重。
连菡走近床边,抚平耶岚的眉,掖好被子,添多了取暖的碳,轻轻离开。出门之时,将剩下的半碗汤药泼到了雪地中。
浮生,不愧,天下间最好的迷药。
仍是那么安静,身在红尘,已是对他的委屈,血的付出,终身的相随,注定了他放不下。
连菡捡起地上的毯子,重新为容月盖上,轻碰之下,那人醒转,脸上浮起红晕,"没想到冬日里,也会如此乏困。"
连菡推着容月进屋,取了炉子上温着的酒,斟了一杯递给容月,又斟了一杯给自己,"月陪我喝一杯,可好。"
容月微怔,微笑点头。
当日在御剑山庄,你是如何喊得出"菡儿"这两个字。船舱之中,你又是如何忍受三步迷魅,天下至媚之药......
一点相思,三千烦恼丝,放得下的又怎会生了根。
醉笑陪君三万场,相思相亲不相忘。
一次又一次的离开,品尝着回忆的你,是否曾经后悔。
离开的、沉醉的,梦醒不醒都万事皆休,坚持的,留在梦境里走不出来的那个人,才是最哀苦,被回忆留下来回忆两个人的一切。
"那么小的月,怎么就能轻易决定终身与轮椅为伴?"
酒杯碎裂的声音,碎了的还有容月一向的安静。
连菡跪到容月身边,趴到他腿上,扬起脸,看到容月睫毛上挂着一滴晶莹。
他没有拂去--怎可再委屈他。连菡像小时候一样,埋首于容月胸前。有那么一刹,容月恍若真的回到了那些时日。
换你心,为我心,始知相忆深。
连菡捧起容月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闭眼的那一刹那,容月凉薄的泪水,滑到两人的唇间。
情在不能醒。
如今,一切不是梦。
既然已经捡起了懦弱,他就不会再逃避。
白衣如雪,黑发流泉。
"菡儿不会怪我提前来接你吧?"墨瞳中梦色依依。
时间太瘦,指缝太宽。
花映夜没能抓住连菡的手,擦身而过,他听到的是,"移魂术竟没有消耗你太多的灵力么?"
白衣的祭司,安静得融化到漫天飞雪中。拂了拂衣袂,他走向相反的方向。
当不能回头的时候,只有继续往前走。
大祭司踏步决绝,忘记了回头。
也许一个回头,他会看见,漫天雪色中,他命中注定的劫,略微停下了脚步。
也许一个回头,他会看见,其实,命运乾岗,有那么一瞬,也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
回头,不回头,是属于个人的选择。
他们选择了的是,心字成灰的路。
凌宇皇朝,仁和十六年,西北蛮族入侵,势起汹涌,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生灵涂炭。
年轻的少年,坐不住,已不知是第几次,越过马车,越过锦帐看后面。
由玄雪岛出发,日夜兼程,赶往京城,君晔懊恼,就连稍作休息时,九皇叔和那个人也没有出过马车。
踢了踢车厢撒气,君晔狠狠瞪着同车的人。
连菡仿佛未察觉,撩起马车窗帘看风景。
这马车奢华到极致,珠光宝气,宽敞稳妥,就是在上面待上个一年半载,也不会觉得疲累。登车那日,连菡看了看马车,又看着君千扶住耶岚的手,冷笑。
江山折腰,那个人,绝不会放弃自己双手能握住的一切。
没有回头,但他知道他能听见。
"小晔以为,男儿应当以何为重?"
君晔莫名其妙地看着连菡,"家,国。"
"那么,宫墙中的男儿又该以何为重呢?"
"国家。"
回过头,连菡朝君晔微笑,"小晔真聪明。"
"你什么意思?"君晔有些奇怪地看着连菡。
"没什么意思啊,只是希望小晔明白,国家天下与一个人不可能同重。"
君晔抿唇侧头沉思,片刻之后脸色微红,小小声地说,"我不该胡乱猜测九皇叔。"
连菡的笑容更大了,他坐到君晔身边,摸了摸他的头,说,"小晔已经不是孩子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你父皇,也是逼不得已,才如此托付吧。
天地间,留给人走的那条小道才是人生,我们每一个人,选择的又是如何的人生呢。
夜里,荒林,雾气深重,马车不能再赶路,停下驻扎,暂作休息。
随行的人不多,泰半是玄雪岛上的随从。
连菡不想打扰大家,独自下了车,捡了些树枝生起火来。寥寥薄烟直冲上空,混着雾气久久散不去,呛得人泪花乱冒。
连菡一边咳嗽,一边拨弄火堆,待树枝中混着的雪水烤干,烟少了,火暖了,连菡随手擦了擦脸,这才坐下取暖。
柴火中,火光四射,二十年的流景就如这火光一般,弹指即逝。
清淡到不易察觉的香气,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来的是谁。
到了近处才能听到脚步声,他的身子仍是那么弱。
一方温暖裹到身上,连菡一伸手,将那个人也圈了进来。小小的一方狐裘,裹不全两个人,远离彼此的那一侧肩头,仍是暴露在风雪中,不约而同伸出手,为对方拨去发丝上的雪花,看到对方伸过来的手,微微一怔,不禁呵呵轻笑。
步步行来步步停,纤月宫南征北战,名扬江湖,少年意气,鲜衣驽马,谁不知纤月宫轻纱裹面的副宫主。可笑当日天阴教地牢,他竟害怕看到那人被尸虫折磨,他的手中,又何曾少过鲜血流过。
见过太多的鲜血,不想有一日也会被血色击溃。
冰冷的锁链下,血色的人笑得出尘,耶岚等了他十九年,而他,软弱地抛弃了一切。就是那时候,他刻下那七个字的吗?
天上人间情一诺。
连菡靠在耶岚的肩头,握住他的手。
手是凉的,心是暖的。
幸好......
幸好,还能重逢。
"岚?"
"嗯?"纤长的睫毛如扇眨动。
"呃--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是歉疚。
耶岚笑了笑,面纱盖不住的眼瞳,清澈与世无争。
恍若前世的浮光,轮回里的相伴,流年暗换,换不掉的是这一幕的亲熟。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也曾经这样笑着。
雪夜山林,万物休憩,万籁俱静,可这一刻的静却有些奇怪,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
抬眼,挑眉,连菡脸色惊变,只是已来不及。
风雪逆转,飘飞旋转,那是强大的灵力结出的结界。
连菡拉着耶岚缓缓站起来。
如同时空,那一头,白衣胜雪,黑发流泉。
连菡拔出短剑,站到耶岚身前,望着另一个绿色的身影冷笑。
"你笑什么?"问话之人的怒气写的分明。
"教主可真是能屈能伸啊!"连菡的目光转到白衣人身上,意有所指。话音未落,一条无形的长鞭闪着磷光挥到眼前。连菡脸色不变,仿若未见,淡然地看着那光亮逼近,又淡然地看着它在眼前寸余处萎靡垂下,更是淡然地看着挥鞭之人愈演愈烈的怒火,只是到最后怎么也藏不住泄露几分嘲讽。
"你......",突如其来的挫败,菁河说不出话来。她身旁白衣人纤指微动,长鞭回到菁河手中。菁河看着手中之物,气得跺脚。
"你是故意引我们出来?"花映夜问。
"雪夜隐匿,我是怕你们冻着。"
"你血脉被封,不可能修习灵术。"
"怎么你以为这里就我们两人么?"
花映夜垂眼思索,片刻抬头,"是容月?"
连菡并不回答,将视线又转移到菁河身上,"教主认为今夜会有多少胜算?"
听了方才两人的对话,菁河早已明白几分,此时见对方脸上从容淡定,心中不由怯懦下来,眼前这人,已经不是天阴教中的寄居男子,他已回到自己的位置--纤月宫副宫主。
"教主这些时日可有些不同了呢,是否后悔对下属太过任性苛刻了?"
一句话,仿佛扎入心头的刺,菁河脸色微白,心知对方是在讽刺自己前些日子逐出花映夜,如今又和他并肩而来之事,只是不作回应,片刻正色道,"你以为你真的可以护得住他一生?"
连菡回头看耶岚,只见他脸色苍白到极致,一双眸子,似幽怨,似愤恨,望着前方,以为他受对方灵力影响,感觉不适,忙拉过耶岚的身子靠到自己身上,"护得住要护,护不住也要护,今夜若动手,必定两败俱伤,我劝教主三思。"
菁河还想说什么,被花映夜拦住。只见他手指划过,结界收回,毫不拖泥带水,带着菁河消失在夜色中。
待到胸口的玉又恢复了冰凉,连菡扶着耶岚坐下,捡起狐裘外袍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见他脸上颜色仍是惨白一片,担忧不已,"岚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方才那个白衣的人......"
连菡听耶岚声音嘶哑,好似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只简略回答了句"花映夜,天阴教大祭司",掏出耶岚平日里吃的药丸塞到他嘴里,到四处捡了更多的树枝架到火上,等到火光大胜,就连身在稍远一些的他也感觉到暖和时,才又回到耶岚身边。
靠近了,见耶岚的脸色并不见好转,心下奇怪,正欲搭上他的脉搏,看他是否隐疾复发,伸出的手却被耶岚抓住,紧紧握到发疼,不禁微微蹙眉望着耶岚。
"月宫主不是回纤月宫去了吗?"
连菡微怔,继而缓缓笑道,"他和我们一道,只是并未在你我的马车中。"
"月宫主的双腿......不能修习灵术。"
连菡脸色一黯,沉吟,"这世上哪有不能的事!"
耶岚仿佛听到了连菡不曾出口的叹息声,轻咬了下唇,开口道,"方才他......"
连菡摇头,截断了耶岚的话,"方才不是月。"
一句话,仿佛抽掉了耶岚浑身的精魂,他双手发抖,只有更加用力地握住手中之物,才不会被发现,"方才是......那个......大祭司。"
仿佛越是迟缓地说出来,就越有机会改变事实。但一句话总有完结的时候,事实终归是事实。耶岚见到连菡嘴角弯起的笑,就连唇上,也是片刻血色褪尽,忍不住身子一歪,倒到连菡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