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老家去。灵儿还没有回去过吧。”灵儿出生在京城。而那时我已经
十岁了。
“没有……”灵儿睁大眼睛望着我:“哥,老家什么样子?”
“老家……”我的思绪飞到了无忧无虑的时候。那个时候爹爹还是一个小得
很的地方官,家里也没什么钱,可是家乡有望不到边际的油菜花田,有经常在路
边悠闲泡水的水牛,还会经常采到牛粪。和伙伴们玩得野了忘了回家,会被娘气
急败坏地找到以后扭着耳朵拎回家。如果有拣到的鸭蛋娘会又笑又骂地打我两下
屁股。
娘……
其实我不是不怨恨娘的,她可以狠下心跟了爹爹去,不理我们兄妹怎么过日
子。
可是,娘那么美丽,在那种时候肯定会……也许她做得对。我不能说什么。
“哥……”灵儿趴在我腿上,混混欲睡,不时有些呓语。我摸着他光洁的头
发,无语。
我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郊外。车窗外正是田野景色。空气混合着泥土牛粪
的味道,十分地清新。我发觉我居然很久没有问道这么自由的空气了。除了我们
还是在逃难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自由的身体和灵魂,信任的家人。而且,
至少,我们身上还有钱。我尽量忘记身上的痛楚、我们逃难的事实、还有不久以
后的种种事情,享受难得的一刻。
30
四年后
我居然还没有死。
原以为中了那把刀上的毒,我最多只能支持到回到老家。虽然我获得早已经
不奢望的自由,还有,我极想活着照看灵儿。他只有十岁,即使是有些钱,然而
他丝毫不是人间疾苦,哪里会自己过日子。把他一个人放在这世上,没有多久他
就会把钱花光,变成一个不名一文的小乞丐。
也许是上天补偿我们,我快到滁州的时候,其实已经差不多耗尽了力气。毒
素在我的体内开始发作。为什么能够拖这么久,我想可能是因为那把刀事先被安
儿的血洗过了,或者太子根本不会用?如果喝下去会不会更加有效?
然而这些都无从回答起。那个时候,灵儿显然明白了许多事情。他每日除了
张罗些饭食,都紧紧地守在我身边。我可爱的灵儿……我真的太感激他了,可以
在愁云惨雾中看到他的小脸,我就能够感觉到安慰。已经在我身边消失了五年的
亲情的感觉。
我在临近滁州的客栈里躺了三天,渐渐失去精力。这个时候,灵儿居然带来
了一个游方郎中,说他能够治好我的病。
可是这怎么可能,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不忍心让灵儿失望,便答应了。
然而这个郎中给我看了伤之后,居然说道:“公子的病不可说,然而却不是
不可治。”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顿时点燃了一盏明灯。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却只有二
十几日的时间享受。
“公子可愿意治?”
“愿意,大夫,谁不怕死呢?”我急忙道。
“那便容易了。这……病来得蹊跷。”
我点头,道:“道长是明白人。”
“那好,只是您得明白,鄙人这里也不是即可以药到病除。只是鄙人曾在一
本书上看到过。而且语焉不详,只肯授之以大道,具体如何,却也是鄙人自行钻
研。一直也没有机会试炼。这试药之事,公子可愿意?”
我苦笑。他把我当作了试药之人。然而在我来说,一丝希望也是值得一试的。
我太需要活着了。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不向任何人说起他的形貌年纪,也不许询问来历,只需
要配合即可。
他在客栈里住了约莫半个月,给我服下了不知道多少剂单方。有时候我喝了
药上吐下泻,有时候又昏昏沉沉,甚至也曾经吐过血。我知道有时候他也并不是
十分明确该如何解毒,甚至用错了药也有可能。
然而不管怎样,我居然并没有死,重要的是,那种钻心刻骨的疼痛,已经不
是那么的难以忍受。至于是因为我已经习惯,还是因为他的药的确有效,真是只
有天晓得。
如今,我已经苟延残喘了四个年头了。我与灵儿在滁州城外一处极小的镇上
雇人搭了间还算结实的土坯房。我和灵儿都不会地里的活计,只得开了间极小的
杂活店聊以糊口。得闲时,便教灵儿读书。
这样的日子过得极为平静。然而我知道,我体内的毒仍然在日渐一日地蚕食
我的身体。发作的时候全身冰冷,剧痛从身体的最深处渗透出来,啃食我的神经
……每当发作,便去煎那郎中开的药方来喝,渐渐也能够止住痛楚。唯其中有几
味药颇贵,不到万不得已,我也是不敢动用那带出来的不多的银子。
我只期望,上天能够再怜悯我一些,让我能够支撑到灵儿长大,十八岁、不,
十五岁也好。我真的舍不得他……灵儿才十三岁多一点,我走了,他一个人再这
世上如何生存?虽然他是长得比我壮实多了。然而毕竟还是小孩子。
他……不会在这个小镇守一辈子,我只能近乎贪婪地把我知道的都交给他。
灵儿也懂得如今生活的来之不易,十分地听话。
“哥,今儿是喝菜粥,还是红薯粥?”灵儿收好铺子,放下门板。这里的人
都睡得早,日头未落山便可关门打烊了。灵儿开始准备晚饭。
“菜粥吧。红薯给你留着做果脯。你不是要吃吗?”
“那可得买糖回来。啊哥,铺里的针线和油都卖完了,明日得去一趟城里。”
“那好,也该进些货了。”
灵儿走过来,我有点痴痴地看着他。他不似我那么柔弱,嘴上开始长些厚茸
毛了。“哥你你今日感觉可好些了?要入冬了,买床褥子回来。这样你就不会那
么冷了。将来我要请最好的大夫来给你医病。”他把头靠在我肩上,仍然象小时
候一样。
我摸摸他。灵儿真的长大了,知道照顾人了。但愿他能够开心快活地过一辈
子。
第二日我们起了个大早,关了铺子去城中办货。尽管只有五里路,可是我走
得太慢,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城里的人真多。自从去年冬天我病了一场,灵儿便担起了办货的事。我也快
一年没有进城了。一个官儿骑着快马,在城中横冲直撞地奔驰而过。路人侧目,
议论纷纷。
我向来不愿意多理,仍旧做我自己的事情。
日头将午。忽然街上有几个皂吏拿了铜锣,“当当当”地敲了起来,大嗓门
沿街而下,叫道:“大伙听着了!当今圣上架崩,缀朝十日,万民举哀,国丧三
年,八音遏密,不许吃酒行乐!违者立斩不赦!”
街上马上如同炸了锅,如此大事,可不能够天天遇到。此时已经有人四处张
了皇榜出来,大伙哗啦一下围了过去。只是一般百姓皆不识字,围着议论,却不
得其解。
我心中一片茫然。皇上架崩了?那继位的人是……我当年侥幸逃出,又怎有
心情去打听这等事情。道路听说太子已然被废。安儿和馨儿都死于那场灾祸。他
……如愿作了太子了吗?
这时一个私塾先生模样的人,在人群中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九皇子……
(避讳未读),德行肖朕,已立为太子,今继大统众望所归,钦此——”这是皇
上,啊不,先帝的诏书。
那么是真的了。
下面有新帝的诏示:“虽哀思皇考,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唯有窃居大位。自
明春起,改元长宁——”
什么?
那私塾先生下面说的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改元“长宁”——,那不是……我
的名字么?靖王在做什么?堂堂年号,竟然用了一个被他利用之后随手抛弃的男
宠的名字。这一定是一个巧合……或者是哪个钦天官占卜出来的,这么荒谬的名
字,他……他……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那多少次午夜梦回撕心裂肺的痛楚,难道抵不过一个可笑的年号吗?我为什
么,为什么要念念不忘。我不承认,不能承认,我心里那个……
徐长宁,你不能心软……
31
周围的物事好像浮动了起来,变成可笑的模样。艳阳高照,我只觉得心口一
片冰凉。他太残忍,我原以为我忘了他的。
“哥——哥——!”有人在我耳边大叫。我木然转头,灵儿焦急的联在我面
前放大。我努力堆砌一个笑容,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软得一个指头也动不了。
“哥你喝水,来——”灵儿轻柔地说道,一边抚我胸口。有水在我唇边,我
大口大口地喝下,才觉得好受一点。
半晌,我问道:“他……登基了?”
灵儿知道我在说谁,点头:“是的,做了皇帝了。”
我的泪水急涌了出来,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