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传----清水吾心

小蕊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低头说道："快了，就快要回来了。"
青涟侧过头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语似的小声说道："你还说今儿有雨，可是今天却放晴了。"
小蕊笑道："天有不测风云，说错了也是有的。"
青涟抬头又追问："丹卿倒底什么时候回来？"
小蕊不再说话了，只默默的给青涟掖被角。
"他是不是不回来了？"青涟眼睛一亮。
"不是。他，他根本就没走，一直都在你身边，你没察觉吗？"
青涟诧异的看着小蕊，好像看懂了什么，却突然一阵咳嗽。小蕊赶紧捉过他的手腕把了把脉，说道："没事了，就要大好了。"
"你真是医术高明。病成这样你也有办法。你的医术是如何学得的？"
小蕊笑而不答。
"对我还保密吗？"
"不是保密，是说了你也不信。自我七八岁时，一入睡梦中就有位神仙教我医术，那位神仙不但博古通今，甚至连后世之事也知道的...."
青涟痴了，看着小蕊。觉得既陌生又熟悉，这话怎么也这麽耳熟，好像谁曾说过似的。
小蕊轻轻拍拍他的脸道："别胡思乱想了，你大病初愈，要好好的休息。"
青涟就听话的闭上眼睛。听小蕊说道："等开了春，我就带你离开此地，回鸾阳南山桃花域，那里是我的故乡。"

十月十五下元节，道路两旁也零零散散有人焚香烧烛，祭奠先祖。只是大家各自祭拜都不出声因此路上十分凄凉阴冷。小蕊给青涟喂了药，青涟就沉沉的睡过去了，小蕊检查他睡沉了，就反锁房门，带好一应器具出门去了。
夜已深沉，别的烧香祭拜者都已散去。小蕊抬头看看天色，只见天上一轮明月皎洁如银，明灯似的照亮的它周围的云彩斑驳错落。不知是云在走还是月在走，无论怎么看，那云月就好像匆匆流动似的，不肯停驻片刻。
小蕊停住脚步，选了一处地方，支好书案，摆好香炉，铺开纸张，手提着笔，沉思片刻，抬手写到：
天官赐福，地官赦罪。维今日玉树公子头七之日，愿解其今世之厄，再赐来世之福。
忆往昔，思君之容何其俊逸，思君之情何其温雅，思君之德何其醇厚，思君之才何其远博。只可惜英年早逝，此乃天地之不公，非君之过也。
遥当年，凤凰山下，初遇青涟，情投意合，相抱枕树。上元佳节，诉之以情，初春夜里，行之以礼。无奈天妒英才，劳燕分飞，情势所迫，至君于危难之中，迫君行千里之路。前有强人仗势威逼，后有小人设计陷害。使君历经四十难而致夭折，真叫人心痛欲裂，肝肠寸断。
下元之节，弟作此词，泣涕邋遢，难书哀伤。
小蕊正写到此，忽然一阵阴风吹过，扑的书案上的蜡火忽长忽短。小蕊一惊，抬头看天，却见一丝云彩遮住皎月，天色立时暗了下来，四下阴森可怖。猛然又一阵狂风，将案上一干物件吹落在地，那香头烛火落在纸里，忽地烧起来，吓的小蕊赶上去又扑又跺，好容易才将火灭了。这时乌云划过，露出皎月依旧明亮如初。小蕊松了口气，转身回来，却吓的几乎没跳起来，只见自己背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一袭白衣，身材颀长，披头散发，正拿着那篇诔文看。
那人看罢，轻蔑的往桌上一放，抬起头问小蕊："你文里说‘前有强人威逼，后有小人陷害'，我问你，这小人是谁？"
小蕊不语。
"说话啊，你不是很能说吗？每一次都教我信服。凌南王府里有反魂丹？我居然信了你，把命都丢在那里，却为了根本没有的东西。你一定笑我蠢吧。你真骗得我好苦！"
小蕊答道："关心则乱，你如此，凌南王也如此。这件事漏洞重重，你们却都看不破。不是我骗你，是你自己骗你自己。"
"住口！"丹卿柳眉倒竖，怒睁杏眼："李小蕊，我待你不薄啊，你因何处心积虑的害我？"
小蕊苦笑："公子错了，我不姓李，我姓陶。我叫陶小蕊。"
丹卿也苦笑："还说你没骗我，连名字都是假的。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呀？"
小蕊答道："我父母亡故时，家里来了一个看相算命的姓张的先生。看了我的像，问了八字姓名，说我将来有血光之灾。我求以解法。那先生说，我的祸都在一个‘桃'上。虽然艳丽，终究福薄。当时把我气笑了，我说我是姓陶之‘陶'，不是桃李之‘桃'。那先生却不顾我说，只顾自话。他说，桃李桃李，有桃有李，既然不能姓桃，不如改为姓李。果不其然，这塌天大祸，没砸在桃身上....."
"却全应在李丹卿身上？"丹卿抢说道。
小蕊默然，少许道："那先生还说：‘天上岂能容二日？终有一日落山间'。"
"原来如此，我懂了。可是，为甚么？为甚么是你？小蕊，我不是贪生怕死，我死了正干净。我是，我是伤心你骗我背叛我，而且还是勾结凌南王府害我。你说，是不是你和胡大洋设的局？"
"胡大洋？哼哼，那个废物，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指他不上。没用的东西。"
丹卿开始猜不透小蕊了，觉得他有些可怕，声音发抖的问："你究竟跟凌南王府有多深来往？"
说道此，小蕊脸上竟有了一丝得意之色："只有你可以制住凌南王，也只有凌南王可以制住你。我只要退居幕后，由你挡着，这把火就烧不到我身上。如今你们两败俱伤，我再无忧患了。丹卿，你不要生气。如果死的是我，你也可得全身而退，如果那样我就不会怨恨，能活一个总是好的。"
这席话说的丹卿毛骨悚然，想不到小蕊竟然如此一副理当如此的样子，又忍不住一阵心寒。
小蕊看出丹卿心事，说道："可是，你要去王府盗药时，我犹豫了，后悔了。我是真心阻拦你，不想让你去。"
丹卿笑了"不是你这真真假假的，我怎能如此信任你。小蕊，你聪明一世，现在却也糊涂了。你不怕我现在杀了你吗？我死了，你也别想独活。"说着往前一跃，将指爪朝小蕊脖颈刺去。小蕊却毫无惧意，甚至是抬起脖颈，等丹卿刺来。眼看那利爪就要入肉了，小蕊却突然开口说："看见青涟哥哥的第一眼时，我就瞧出了他的病。"
一闻此言，那利爪登时停住了。丹卿瞪大眼睛看着小蕊。
小蕊仍是一副天真的得意之色："那不是什么难治的病，神医华佗就治愈过此类病症，并有十几个方子留世。"
丹卿听了一阵心酸，为救青涟，自己才赔上了性命。自己死的，竟那么不值。
小蕊又看出丹卿心事，说道："丹卿，你放心吧。我也好喜欢青儿，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让他幸福的。"
丹卿看着小蕊满脸笑容，心里想："这才是你真正的用意，不是吗？小蕊，我输了，就算再给我一次活的机会，我也杀不了你，而你，却可以笑着再杀我。在你跟前，我毫无胜算。"

第三十回 李丹卿终断情仇 陶小蕊诛杀余孽
丹卿无奈，收回利爪，有气无力的说："你好好对待青儿，否则我一定不会原谅你的。"
"嗯，这是一定的。"小蕊郑重其事的保证着。
丹卿看了一眼那书案，冷笑了一声："你到这里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吗？"说着拿起那篇诔词，手一抖，那纸就烧起来。
"丹卿，你何苦如此。你我是什么关系，犯得着这样吗？"
"是啊。"丹卿点点头，说道："你我是什么关系，犯得着这样麽？"
终于轮到小蕊词穷了。
丹卿若有所思，突然问道："不是胡大洋还有谁？"
小蕊说："不过是些蝇营狗苟，不要再提了。"
丹卿看了看天色，说道："蕊儿，我时间不多了，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为甚么来见我，倒底为甚么。说实话，不要再骗我。"
小蕊眼睛里闪过一丝泪光，说道："丹卿，如果我说我来只是想你，想见你一面，你相信吗？"
丹卿点点头，说道："最后能看见我的人，不是青儿，不是凌云璁，而是你啊。"说完一飘身，就要离去了。
"丹卿！你要去哪儿？"小蕊喊道，一着急汗水泪水都流出来。
丹卿回眸，露出倾城一笑，说道："有处地方，叫做‘紫竹林'那里有个神仙叫白玉，我曾答应他，当一切了断之后，就去找他。从此以后，这世上一切纷扰，再与我无关了。"说完一转身飘着飞走了。
"丹卿，丹卿，你等等，再等一等...."小蕊在地上跑着追他，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影儿了，才累得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心高气傲的陶蕊，第一次伤心了。

西有牡丹逞国色，南有山桃自芳菲。
丹卿，你回到禁锢我们三千年的地方，还会记得林芳菲吗？

小蕊哭了良久，眼看天就要亮了，才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起来收拾东西就要回去。
却这时，两个人影挡在他面前。这两个人影，一个高大魁梧，一个略显高瘦。一个瞎了一只眼，用黑布罩着；一个没了一只手，找铁匠箍了条假肢以遮丑。
"我当时谁，原来是小蕊兄弟。这麽早，你在这里作甚么？"那彪形的首先说。
小蕊懒得搭理他，胡乱应道：" 没甚么。我累了，正要回去。"
"唉，别急嘛。兄弟，你知道吗？李丹卿已经死了。一切如你所料，嘿，我兄弟料事如神，快赶上诸葛亮了。"
"我已经知道了。"小蕊眼皮都没抬。
"兄弟，你还记得你答应咱们，事成之后要怎么谢咱们吧？"
"记得！但今天我累了。过几天我自会去找你们的。"小蕊像个小孩子一样的耍起脾气。
"嘿，你拿咱们当傻子耍呢？你也不想想，没有咱们帮忙，你怎么找得到曲青涟，又怎么杀得了李丹卿？想过河拆桥？没这麽便宜！"
小蕊也急了："我没有！只是今天不行。过一天，我一定主动去找你们的。"
那二人显然不信，都嘿嘿笑起来："姓陶的，你聪明过头了吧？相请不如偶遇，就今天了了这桩心事吧。"说着那彪型的上前一把抱起小蕊就走："乖乖，小美人儿，可想死我了。李丹卿死了，看谁还能护着你？从今往后，你就在咱们弟兄的胯下过活吧。"说完一阵大笑。
"放手！"小蕊大喝一声，情急之下，那牙齿从嘴里冒出来，足有三四寸长，一看那爪子，也形如钢刀。那模样，与李丹卿无异。
二人早吃过丹卿的苦头，一见小蕊也是丹卿的模样，登时下破了胆，放开小蕊，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小蕊冷笑道："我可不是像李丹卿一样的心软。放了你们？你们到凌南王府一报信，暴漏了我的行踪，我的丹卿不是白死了？"说着利爪一扣，正扣在那彪型的天灵盖上，指头插入脑髓，往外一抠，将那人的另一只眼珠儿也顶出来。死尸噗通栽倒在地。另一个高瘦的见了，吓的是魂飞魄散，夺路就要逃走，刚逃出十米开外，就听身后有声响，禁不住回头看来，只见一股烈焰迎面扑来，将他身体为柴，噼噼啪啪烧了个干干净净。

小蕊回到家里已经天光大亮了。一进门，就看见青涟站在门口等着自己。小蕊一慌，忙将手中的东西往身后藏了藏。陪着笑道："怎么起来了？"
"是啊，起来了。你常常给我喝这‘凝神'的药，喝的多了，它是越来越不起作用了。"
"青儿，我....."
"不准你叫我青儿！你这个骗子，骗得我好苦。"
"我没骗你！"小蕊扔了手里东西，扑过去抱住青涟说："我给你的药里，有牡丹花根，正是那一株牡丹的根，它从前服过反魂丹，药性还在根里，因此对你的症。"
"是啊，他吸过好多的精气，如今他不在了，也给了我省的浪费了可惜！李小蕊,你当我是甚么？"
"青儿，我，我......"
"你还有何话说？"
"我不姓李。"
"你！"青涟为之气结"你还有一句真话吗？"
"有！"小蕊抬起头看着青涟："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从我看见你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了。青儿，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
青涟无语了。小蕊第一次看见自己时，正值自己第六次病发，那时自己浑身溃烂，丑陋不堪，是小蕊，没有丝毫嫌弃，一直殷勤服侍在榻前，直至度过了那一期才陪自己回来见丹卿.......想到这里，他低头看了看小蕊，只见他肤白如玉，颊似桃红。长眉入鬓，形如远山，美目顾盼，犹如秋水。这姿容，这神态，分明就是红亥，自己日思夜想的红亥。脑里突然想起丹卿生前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世人皆以为失去之人最重要，可是，他们错了，身边之人才最重要啊。青儿，你要知道，要珍惜眼前人啊......"
想到这里，他那绷直的身体就软下来。小蕊何其聪明，一见此状心里就明白了，高兴的他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扭捏了好久，就搂住青涟想要香他一口。想不到青涟突然挡住他。
"青儿？怎么了？"小蕊像只小猫似的发问。
青涟一伸手，拿出三颗万金娇，说道，你要是真心，就吃了这个。
小蕊目光马上戒备起来，凌厉的看了青涟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你是大夫，认不出这个？"
小蕊看了看，还真不认得，只是此果如此红艳，八成是含有剧毒。小蕊接过果子，犹疑起来。
"怎么？没胆量了？"
小蕊眼珠转了几转，又看了一眼青涟，突然明白了，心了骂自己道："桃蕊呀桃蕊，你疑心病太重，差点就作茧自缚了。"想罢，哈哈大笑着道："青儿，为了你，这三颗毒药，我吃定了。"说完一把将三颗万金娇一起送到嘴里。

第三十一回 挑花林中许约来世 牡丹园里琴谢今生
冰雪消融，流化汇聚成河。又到春暖花开时候。
京师街道上，寒风夹暖，杨柳抽芽，一片一片朦朦胧胧的新绿色。偶尔几只雀鸟飞过，唧唧喳喳又平添了几分春意。人们褪下厚重的棉衣，换上稍薄春装，因此步履轻盈。街道上车水马龙，顺流不息。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早朝散后，凌南王乘坐的轿子回府。只见前面鸣锣开道，驱散闲杂人等，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仪卫亲兵。凌王爷半依半躺在轿中，单手托腮，闭目养神，一副慵懒闲散做派，丝毫也看不出，金殿之上，皇上为了再派他征北之事，发下雷霆之怒，几乎没有喋血当场。
一切繁华，不过表象。
辽国刚定，金兵又犯。如把辽兵比做饿狼，那金兵就是猛虎。去年一秋，金国就侵占天朝无数的土地，杀害了我国无数的百姓。气焰高涨，甚是猖狂。万岁爷无奈，意欲再拜凌南王为帅，前往征讨。怎奈这位九皇叔，千般不愿，百般推辞，再不肯挂帅为朝廷出力了。也不管皇上怎么动怒，众朝臣怎么规劝，他就是不为所动，就好像就算金兵现在就打到城门下，也与他无关似的。
在人世间已时日无多，谁会再管那个闲事？此次下凡，原本就是自己自作主张，可如今，亥儿已然不再这个尘世了，还留恋在这里作甚么？
行至府门前，正门大开，车辇进门。轿子落下，凌南王缓缓的由轿里出来，伸了个懒腰，就喝退众人，一个人径直朝自己卧房走去。
凌南王推开房门，进去后反手又将房门紧闭。只见这个房间，窗子皆被钉死，因此十分昏暗，还透着一股霉潮的气味。外面的光线与春意，竟是一丝一毫也进不来，生生隔断形成两个境界。凌南王大步走到桌前，点亮了一只红蜡，转身又到床榻边，一撩幔帐，侧坐到榻上，揽起床上的人，抚摸揉搓了一会儿，柔声说道："别人说，春宵苦短，可我偏要这春宵绵长。三年了，本王已经陪了你三年，亥儿，你的气总消些了吧。"说罢他转了转身子，用手捧起红亥的脸颊，深情的注视良久，叹道："灯下看美人儿，美人儿格外美。亥儿，我看了你三年，还是看不够。可是亥儿，我就要回天庭去了。此番临凡本就是我私自下凡，不能久留。现在时辰已到，我不得不回去。"说着凑过嘴唇轻轻印上了红亥的脸蛋儿。不知那还能不能被称为"脸蛋儿"，因为那张曾经绝色美丽的脸上，现在已经没有了一丝儿血一点儿肉，只剩下一副阴森森的骷髅骨架。森森白骨上还穿着三年前那件大红色湘绣纱衣，稀疏青丝上还插着那朵已经褪了颜色的绢制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