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你知道那只是借口......"
丁丁的声音滞了一下,稍后从很近的地方幽幽传来:"川儿,答应我。无论长短,你都要陪著我。无论以什么方式。"
刘川只是安安静静地伏著,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一直在把我往那条所谓的‘理想之路'上推。我也知道你一直想离开。那条路,我可以走。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只为自己活著。但如果你不在,我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感受到怀里人的身体微微一僵,丁丁继续道,"真的很难受啊,真的......"
刘川再也忍受不住,即使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仍然努力地睁大眼睛。他想:"我知道有多难受。是真的明白。如果不是太过痛苦,我不会拖到今天。"但他仍是什么都没说。
"我想过放弃。可是一想到有可能与你再无瓜葛,我就觉得无法忍受。所以,不要离开我。即使只是让我看到你,即使只是做朋友。好不好?"
还能如何呢?如果此刻刘川还能说出"不"字的话,两人根本就没有走到今天的可能。尽管他早已想过千百遍,明知一点头就是害人害己,明知一点头就是给两人加上了一道再挣脱不得的束缚,刘川还是将身边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刘川爬到302门口时,只觉得几近脱力。勉力掏钥匙开门,转了几下却转不动。怀疑拿错钥匙,对著灯光细细看过来,的确没错。再开,还是没反应。忽然明白了缘由,哭笑不得地摸出手机拨号,心里盼望伟业没有关机,否则今夜注定要扰民了。
幸好电话通了,伟业的声音并不如想像中朦胧:"干嘛?这种时候不作兴打骚扰电话的。"刘川有气无力地回他,"你这是自找,谁让你把门反锁了?"
"我以为你会有去无回......"声音却是从话筒外的地方传来。伟业举著手机站在面前,脸上满是暧昧笑容。
刘川郁闷了整晚的心情略好了一些,作愤然状合上手机,推开伟业往屋里边走边说:"幸好你没关机,否则我打算狮子吼了。"
"我故意不关的。这叫‘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伟业嘻皮笑脸地答,接著响起关机的长音。这会儿才想起问明原委,听个大概后再也笑不出来。叹了口气之后说:"早点睡吧。"
76
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对其志的影响远远不止于让他真切地感到生命的脆弱以及易逝。
第二天他去上班时,依例先去刘经理办公室报到,却没看见人。这种事情虽然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过,所以也不以为意。回到自己办公室时,却听到刘经理被人围困的消息。据说是小赵家的人闻讯后连夜从邻市赶来,打电话将刘经理叫到工地后包围起来,又抢了手机,说不解决好不放人。好在刘经理也不是全无预感,走之前已经给家里留了话,说两小时后如果自己没消息就报警。
其志如听天方夜谭。他讷讷地问:"来了多少人?"
"听说是包了辆大客。"
大客?!其志瞪大了眼睛。于是有人解释:肯定是本家本族里扯得上点亲戚关系的壮丁都来了。通常一个村里的人远兜远转的都能沾点亲带点故,装上一车也不稀奇。
"那报警了吗?"
"当然报了。刚才分管安全的林副总已经去了,据说就是警方通知的。"
"那刘经理应该没事了吧?"
"难说。别说按照规定是‘谁主管谁负责',他现在就是人质,对方不可能轻易放人。"
"那他们要怎样才肯放?"
"自然是谈妥条件。以前有一次工程负责人被堵了整整36个小时。"
"什么条件?"
说话的人用少见多怪的神情看他:"当然是钱咯!命都没了,难道还能指望人?"
这种事情在其它人眼中看来也算不上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刚才传消息的人也就当现场直播了条社会新闻,说的说完,听的听完,各自走人。只留下其志不知所措地楞在当场。
稍后又有消息传来:双方在赔偿金额上没法达成共识,协商陷入了僵局。在警方的干预下,死者家属释放了刘经理。但转而又跑医院去了,扬言要抢到遗体后游街,让全云城人民都来亲眼看看这些黑心商人的所作所为。
抬著尸体游行?!其志不禁怀疑自己所处的年代了。这真的是二十一世纪吗?而且,现在还是三伏天呢。
硬著头皮发问:"接下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说到底还不是一个‘钱'字。你要现在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立马乖乖回去。"
"要多少钱呢?我是说家属。"
"据说是20万。他们还真敢开口。"说话的人冷笑一声,"我敢说,他们如果坚持这个数目的话,那就等著晒成人干吧。"
其志不禁皱眉。这话也未免太冷血了。不过20万,好像是不太现实。"答应出多少?"
"8万。"
这落差可够大的。
"难道就这样僵持下去?"
"他们愿意耗就耗呗。难道公司还会怕他们不成?林总出面只不过是个姿态,毕竟咱们是大企业,不能象那些小公司表现得那么皮厚心黑。社会形象还是要考虑的。具体的事情会聘请专门的律师解决。吃建筑这行饭还能连这点准备都没有......"
"律师?"其志心念一动。
宋凌云接到其志的电话后赶到了遗体所在的医院。果然看见门诊大楼前围了一大群人,旁边停著两辆110警车。保安、警察和死者家属正在对峙中。群情汹涌那是一定的。
宋凌云一手举著公文包,一手挥舞著工作牌,大喊一声"我是律师",以戏文中"刀下留人"的姿势出现在现场。或许大家已经激动得太久,正好到了个疲惫期,陡地被这一声惊住,齐齐地安静下来,一时间只听得刺耳的婴儿啼哭声。
宋凌云循著哭声的方向毫不困难地确定了苦主──死者的妻子。他直接走到女人面前,低声地说了几句话。此时人群中渐渐骚动又起,没人注意到他说的是什么。只见女人用哭得红肿的眼睛朝他看了良久,面上表情渐渐由怀疑变成惊疑不定再到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然后抱著孩子转身,准备跟著宋凌云离开。
旁边的人可不答应,立即有人一把拖住女人,对宋凌云怒目而视:"你想干什么?!"
宋凌云眼光往这个壮汉面上一扫,继而问女人:"你与死者结婚了吗?"紧接著又补充道:"我是指有没有结婚证?"
女人茫然地点头。
"死者父母,就是你公婆来了吗?"
女人再次茫然地摇头。
宋凌云说:"那我跟你说就行了。"转头对作势欲言的壮汉道:"跟你们没关系了,散了吧。"
"你算老几......"壮汉话音未落,只听宋凌云说,"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你们现在的行为属于扰乱医院办公秩序,是可以拘留的。"说著朝此时已经走到自己身边的民警点头示意,民警立即冷著一张脸说"没错"。那句壮汉嘴里叫骂著挥拳欲打,宋凌云平静而有力的声音再次响起:"袭警是涉嫌妨碍执行公务,要行政拘留并罚款......"这时已有机灵人制止了壮汉的不智行为。
宋凌云把怀抱婴儿的女人带走后,其余人等虽愤愤不平,却也渐渐地散去了。
两天后,小赵家属带著一次性赔偿的12万和小赵的骨灰回家了。这场风波总算平息下来。
经此一事,其志对宋凌云的佩服之情无以复加。在他的强烈要求下,请宋凌云吃了顿饭聊表谢意。由于伟业要守店,抽不出身,出席的只有柳刘宋三人。
席间免不了要提到这次的工伤事故。面对其志的赞扬,宋凌云表现得相当低调,不仅毫不居功,而且委婉地提到这次的事情实际不是很符合程序,所以不宜张扬。因为通常这样的事情应该由民工家属出面向法律援助中心提出申请,经审查批准后由他们指派承办人员提供援助。而且宋凌云认为,其志作为建筑公司的一员却站到民工的立场,也不是很合适。
留意到其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激情受到了打击,宋凌云含糊地夸他是"无名英雄"后又适时地转换了话题。
后来不知怎么就说到死去的小赵比其志还小著一岁,竟然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这次他妻子抱来的是才6个月的小儿子,还在吃奶。
几人摇头叹息说她独自拉扯这两个孩子,日子一定过得极艰难。其志说幸好他那些亲戚都很热心。宋凌云脸上现出一丝异样的神色,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事实上,小赵的妻子对宋凌云表示出自己的担心:这12万拿回去后,自己和孩子到底能拿到多少?──小赵父母都健在,他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理论上来说,他们都属于可以享受赔偿金的人员范围。还有这次来帮忙的远近叔伯兄弟等等,人家出了力,自然也有权利分一杯羹。而且,小赵妻子还很年轻,很有可能会再嫁。而照村里人的常规,再嫁后就不再是赵家人,自然不能再拿用小赵的命换来的钱。
考虑到以上种种因素,宋凌云建议她申请赔偿金分割。可她一口拒绝了。因为这样做无疑会受到千夫所指,指责她"丈夫尸骨未寒就急著瓜分他的买命钱"。
这个在外人看来已经得到了圆满解决的案子内里仍隐含著无数可能的纠纷。这12万还不知会引发多少争执和泪水呢。
这些事情,宋凌云觉得还是不要讲给其志和刘川听的好。
77
一日,宋凌云刚到办公室没一会儿就接到秘书的通报,说有位姓沈的先生求见。宋凌云心里"格登"一下,尽力语气平稳地回答:请他进来。转而又觉得自己太过沈不住气。姓沈的人多得很。未必就一定是沈伟业。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後,两人至今没有任何联系。似乎都在等一个注定到来的结局。伟业今天突然不请自来,而且是选择办公场所作为见面地点,不能不让宋凌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当看清来人果然是伟业时,宋凌云下意识地问:"有什麽事吗?"说完又觉不妥──这话太过生分。
伟业完全是平素那种热情爽朗的模样,哈哈一笑道:"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著递过一份东西。宋凌云没有伸手去接,先探过头一看,原来是一张存单。
宋凌云神情严肃地抬头看他,不发一语。
伟业将存单放到台面上,顾自四处乱走,抬头打量周围摆放的各种物件。
过了片刻,宋凌云忍不住打破宁静:"伟业......"正在此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声音很轻,但宋凌云的身体明显一震,扬声道:"进来──"将目光投向门的方向。
秘书走过前来递上一只信封状物品:"宋律师,您的机票。"宋凌云随意地"嗯"了一声接过,慢慢取过翻看。秘书向两人微微点头,出去了。
被这事一打断,宋凌云刚才想好的话就有点说不下去,只得继续沈默。蓦地听伟业道:"你事务繁忙,我就不打扰了......"
宋凌云低头坐在办公台前,手里无意识地将那本机票翻得"哗哗"作响,仿佛没听见伟业的话。
伟业等了片刻,觉得无趣,便不声不响地转身准备离开。就在他要伸手开门时,听见宋凌云说:"等一下......"
伟业闻声回头,见宋凌云站起身,走到旁边一个柜子前,打开一只上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向自己扬手:"总要把借条改过来。"
伟业听了这话,心里不知是轻松还是失落,遂又缓步回去,伸手想接过宋凌云手中的借条。宋凌云手一缩,递了纸笔过来:"另写一份。"
伟业微微皱眉,抓起笔"刷刷"地写好,复递回去。看宋凌云神情专注地端详,不禁调侃道:"宋大律师,我这借条写得可规范?"
宋凌云目不斜视地答:"并非完全没有漏洞。不过只要不落到别有用意的人手里,也没什麽关系。"
伟业被他公事公办的语气噎了一下,不再言语。宋凌云看完後,从伟业手上取过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又将先前那张递给伟业确认是原件後,打开了碎纸机。在将借条放入的最後一刹那,他回头看伟业,见他正左顾右盼,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举动。宋凌云心里暗叹一声,手一松,随著"唰"的一声轻响,借条已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纸屑。
回身拿起那张8万元的存单和新的借条,锁到刚才那个抽屉里。这时露出桌上的机票。伟业顺口问了一句:"要出差?"
宋凌云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却没有立时回答。伟业正略觉尴尬,听宋凌云说道:"是要回趟兰州。"
兰州?伟业忽地想起,宋凌云说过他父母都在兰州,便道:"探亲?"继而又想到什麽,又问,"出什麽事了?"声音已不复方才平稳,神情也略带紧张。
宋凌云看他一眼,眼神缓缓移开,"我父亲情形不太好......"
"复发了?有没有转移?"由於问得急切,伟业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宋凌云忽觉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暖意,却没表现出来。"电话里说得不是很清楚。目前在住院观察,应该不是很严重。"
"什麽时候知道的?"
"前天。直飞兰州的航班一周只有两趟。我订了明天的票。"宋凌云的语音低沈,听不出什麽情绪。
"要呆多久?"
"先请了一周的假。到时候看具体情形再说。"
"哦。也对。"伟业眨眨眼,好像在想此刻该说点什麽比较应景的话。沈思片刻後,他开口问的却是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上次给你那药吃完了没有?"
宋凌云有些始料未及,楞了一下作思虑状:"好像......没有。"事实上他拿回去之後顺手放进冰箱,後来根本就忘记了。
伟业倒没有露出他想像中责备的神情,反而有一丝紧张似的摆著手:"我没那个意思。只是随便问问。那是一个疗程的量。如果你吃了有效果......"说到这儿猝然打住了,好像不知道该不该再说下去。
"我没有煎过中药,本来想买个煎药的罐子......"
室内陷入片刻略带尴尬的宁静。
两人面面相觑了数秒,将彼此脸上的不自然尽收眼底。还是伟业率先恢复了正常,挥著手道:"呵呵,咱们这是干嘛呢?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其实我就是想说,这药我妈吃了觉得挺管用,不过换了人就不一定。你不妨试试。要是嫌麻烦的话,找家附近的药店,请他们帮忙煎一下,每天只要热著喝一下就行了。你们这儿有微波炉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後,他接著说:"那就很方便了。麻烦秘书每天提醒一下......"
伟业说这一大段话的时候,宋凌云的神情也渐渐地恢复如初。当伟业说完时,他已经能自然地微笑著接话:"那我这儿还不得成天一股子药味了?"
"不会,煎好後装在塑料袋里,一次热一包,根本没什麽味道的。"伟业解释得很认真,宋凌云听得也很专注,仿佛这真的是个多麽高深的技术问题。
"哦,倒是个好办法。回来要试一试。"
"嗯,还是试试吧。"伟业表示赞同。说著他语气轻松地说,那我就走了。宋凌云想说"就这麽走了?"转念又想这话实在多余,便只点点头。
眼看伟业就要离开时,宋凌云急急地出声"哎──",与此同时伟业也转过脸开口:"那个──"
两人同时笑了。
伟业改口问:"有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