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云说:"你先说吧。"
"如果装修那边有什麽事,可以让老钱联系我。"
宋凌云想想道:"我也是想说这事。到时候你替我定就行了。"
"定得了的我就替你定,定不了的再联系你。"
"行。麻烦了。"
"那麽客气。走了。你一路平安。再联系。"
"好,再联系。"
宋凌云立在门边,目送著伟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按捺不住心中怅然若失的情绪。
自从上次过後,其实就应该知道彼此很难再回到从前了。但总是心存希翼。今日一见,虽然表面上仍是谈笑风生,那些曾经流转在彼此之间的默契和亲密却已经不在。方才从伟业手上取笔时,自己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掌心。他僵了一下,随即就将手移到了自己触不到的地方。也许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但有时候,越是无心的举动,越能代表人的真心。
再取出借条细细端详。24万。照此速度,再有三次,就该还完了。
情分也就尽了吧。
78
其志跟刘川说,他想参加希望工程的"一对一"帮扶活动。刘川奇怪他怎麽突然想到这个,其志说有这个心思很久了,只是这次特别想将心动变成行动。又问刘川,咱们一起吧好不好。
刘川想想,要不还是等你毕业吧,到底现在还是学生呢。其志说你是指我没有收入吗?也太瞧不起人了吧?我早就挣钱了。一直做家教的,还帮导师制图。一句话顺嘴溜出来:"本科毕业时我就把车钱还完了。"
车钱?刘川疑惑地看他。
其志发现自己说走了嘴,却已来不及收,想找其它话题掩饰过去。就听刘川说:"对不起。"──这是其志最害怕的反应。他赶快拉著刘川的胳膊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川挤出个笑容:"你不怪我已经很好了,难道还怕我怪你?"
"有什麽怪不怪的?我是怕你难过。"
──他们说的是当然就是那辆昂贵的捷安特赛车。其志去北京後就留给刘川骑。到三月份的时候,有次刘川上街,遇到几个学雷锋的中学生,强烈要求替他擦车,说是为希望工程募集捐款。刘川放了10元到募捐箱里,说那我捐过了,车就不擦了。学生不答应,恨不得要当街向刘川仔细阐述"劳动所得"与"嗟来之食"的深刻区别。最後还是擦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擦得特别干净。那孩子握著湿淋淋的抹布站在焕然一新的车旁的样子,简直可以作为图片新闻。
当天夜里车就被偷了。
尽管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刘川还是能清晰地记得那天早晨的情景:自己走到楼梯口时只看见被铰断的锁,而车子早已不翼而飞。有那麽几秒,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清醒过来後的第一反应是冲到公用电话亭去给其志打电话。那时手机还不普及,丁丁只有一个传呼机。
那是一个云城春季常见的雨天,细雨绵绵。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露天的IC卡电话机前等其志回电话。也不知等了多久,只知道头发慢慢地由蓬松到湿润到贴在脑门上再到滴出水来。到电话铃声响起时,雨水已经变成细线沿著脸颊缓缓滑落到衣领里。整个人透凉透凉的。
一把抓起电话,已经顾不上听其志解释为什麽隔了这麽久才回电话的原因,第一句话就是:"丁丁,车丢了,不见了......"声音微微哽咽。
其志听明白他的话以及语气中巨大的哀伤,心头一紧,连忙说"没关系的,掉了就算了......"可刘川根本就没给他安慰的机会,顾自絮絮地说他怎样无奈地让人拦著擦了车,昨天一整天心里是怎样的忐忑,夜里锁车的时候还在想今天要再买把锁。本来想扛进宿舍,可公用的地方只有那麽大,再放个车就没法走路了。甚至还抱怨为什麽昨天不下雨。如果下雨就不会有人上街学雷锋了。不知道是昨晚下班时被人吊上还是早就有人琢磨著要下手......说到後来,完全是语无伦次。
在其志的记忆中,川儿从来没有象那天一样失态。他反反复复地诉说自己的过失,表现与著名的祥林嫂毫无二致。其志听得心紧紧地揪起来,很想劝他不要这样,那只不过是一辆车而已。但他说不出口。他知道那辆车对於彼此的真正意义。所以只是默不作声地听著,只偶尔"嗯"一声表明自己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川突如其来地结束了兜兜转转的话语,"不能说了,要迟到了。"
这句话出现得如此突兀,以至於其志楞了一下才说"哦,好的......",然後电话就挂断了。其志一时没法接受,对著话筒"喂"了几声,才确定川儿真的不在那端了。
那一刻,回趟云城的意愿极其强烈,他回教室取了东西後奔回宿舍,准备去取钱买车票。後来又接到刘川的电话,叫他不要回去,他没事。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素的清明。
最後其志没有回去。因为刘川说,如果他回去的话,下次再有什麽事就不告诉他了。他怕他说到做到。
伟业知道这事後建议刘川再买一辆。他说你不要再买那麽好的,这样即使掉了也不会心痛。但刘川只是摇了摇头。後来他一直坐公交车上班。刚刚到蜀香楼开发区店上班时,公交车因为修路而改道,下车要走二十分锺才能到店里。即便这样,他也不愿意听伟业的建议买辆轻骑代步。
记得当时伟业说,见过固执的,没见过这麽固执的。可伟业不明白,时间长了,有些东西已经不是钱,甚至不是东西本身,而是记忆。有谁听说过记忆丢了是可以买得回来的?
记忆的宝贵之处便在於它的无法替代。可悲之处也在於此。
事到如今,刘川才知道当初其志为买这车而出具了人生第一张借条。他这此欠他父母一笔钱,那麽自己为此欠下的又是什麽?
他理所当然地沈默。不是难过。或者说不仅仅是难过。百味杂陈。
很容易就可以记起丁丁骑著车来找自己的那个下午。他骑著崭新的赛车,连人带车都在炽热的太阳下闪闪发光。他朝自己微笑著说,你不想试试吗?其实刚开始自己是不怎麽高兴的。可是骑在车上奔跑的感觉实在太好,那些因自尊而引起的小小不快转瞬间就被抛到了九宵云外。
始终忘不了的是:那一刻,快乐如风。
那一年,丁丁和自己都读高一。可他读的是重点,而自己是职高。读职高是自己在人生中做出的第一个重大决定。非常清醒的一个决定。走到如今,不能说错,却不敢说从未後悔。甚至曾经梦到填志愿。在梦里踌躇很久後,往往是看不到结果就已经醒来。
比翼才能双飞。鸟如此,人亦如此。
在刘川的建议下,其志和他去了云城福利院。
福利院的孩子们看到他们显得非常高兴。笑容中看不到阴霾。黄院长轻声介绍说,他们多半是被遗弃的,与同龄的孩子相比,他们显得更成熟,也更孤独。当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端水给他们喝时,其志和刘川表示了感谢,那个女孩眼睛闪亮地笑了一下,快速地离开了。黄院长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发。待她走後,黄院长叹息:"在普通孩子身上,任性或许是个缺点,但对於他们来说,却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幸福。"
这里最小的孩子只有大约四、五个月,是因为唇裂被扔掉的。一个起名小宁,一个起名小可。黄院长说,等再大一点,身体条件成熟後就会送他们去手术。
其志和刘川说,我们想帮助他们,需要做什麽?黄院长沈吟道,如果你们是指捐款的话,其实不必。至少对於现在的他们来说,钱并没有什麽实际的用处。他们最渴望的是温情。以後他们可以和普通人一样,找到很多种挣钱的方法。但只有亲情这块,也许会是永远寸草不生的沙漠。
送其志返回北京的时候,刘川说,你放心,我会去看望小可他们。其志说,拥抱和亲吻他们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捎上我那份。
刘川默默地点头。
79
算算时间差不多过了一周,踌躇再三後,伟业还是给宋凌云打了个电话。本也就是想著问候一下,看他是不是已经回云城了,他父亲的身体状况如何,顺便汇报装修的一些进展之类。没想到宋凌云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语气完全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伟业吃了一惊。这完全不象是宋凌云应有的反应。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拨错了号码。排除这个可能後,他的心提起来:难道宋凌云父亲的情况非常不好,所以他受到了刺激?但宋凌云接下来就是沈默,只字不提其它。
伟业只得再问:"你回来了吗?"
这次宋凌云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伟业有点接不上话,斟酌著道,"你还好吧?"
没有回答。
"那......你好好休息吧。"伟业准备说完就挂电话时,听见宋凌云叫自己,"伟业──"声音中满是凄惶。一瞬间很多复杂的情绪在伟业心头流过,他还是开了口:"有什麽事吗?"
对面还是沈默。
直到伟业走到宋凌云楼下按门铃时,他都在怀疑自己此刻的行为是否明智。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势下来到宋凌云的家里。
这是一个半旧的楼群。廖廖几幢楼用围墙围起来,其间有大片的空地,在这个地段显得很奢侈。虽然外观不甚起眼,但稍加注意就会发现这里的与众不同之处:走上4级楼梯才是一楼,楼层很高,楼梯宽而平缓。稍後果然听宋凌云说起,这是检察院集资修建的自建楼,他离职後先是租住,後来房改时才买下来。
可能是由於短暂的离开,宋凌云的房间里整齐得不象有人住的样子。桌面上有一层薄灰。他身穿睡衣,面带疲惫,透过半开的房间门可以看到凌乱的被褥,看来是从床上起来,但眼里奇怪地只有血丝,不见半分睡意。
宋凌云开门後只简短地说了声"来了"就回头直奔卧室,伟业迟疑了一下,立在门口没动。临到要进房间时,宋凌云回头招呼他:"进来吧,房间里开著空调。"伟业说"嗯",但没迈步。宋凌云好像刹那间明白了什麽,面色变得阴沈。伟业又说,"总要找双鞋给我换上吧。"
宋凌云面色一松,"别换了,这屋里还不够脏吗?"听到脚步响起後,他先推门进去了。
伟业进屋後看到房间颇大,除了床还摆放著一张书桌,心里轻松了些,坐到转椅上。宋凌云已经躺回床上,瞪著眼睛研究天花板,并不说话。
"咳,前几天老钱跟我联系了一次,说木工已经进场了,要挑一下橱柜的湿面板。我跟他说等你回来再定。还有,他说楼梯的订制工期很长,最好尽早定下来。"
"哦。"
"什麽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还顺利吧?"
"还好。"
伟业此刻深感自己没话找话的本事不到家。可是这次不比得上次,既然来了,总不能说走就走。好不容易又想起个话题,"你今天不用上班了?"
"不用。"
"不如把老钱叫上,去把楼梯和面板都定了吧。"
宋凌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目光闪烁著不知在想什麽。隔了半晌,终於冒出一句:"谢谢。"
伟业笑了,"怎麽变得这样客气?"
"要不是你那8万块钱,我准备卖车了。"
"哦。"知道那笔钱真派了用场,伟业应该感到欣慰,但此刻却不如想像中欢喜。
"我是不是很失败?"宋凌云幽幽地问。
"怎麽会。只不过最近花销实在太大。又是车又是房的。和我比起来,你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不是说挣钱,是说做人。不瞒你说,当初买那套房子的时候就是看中它位置偏僻,又是顶楼,不会被人打扰。可现在我在想,如果搬到那边去,说不定死在屋子里都没人知道。"
伟业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怎麽听著象那种任何时刻要戴墨镜才敢立於人前的影视明星?不过再想到他对自己私生活如此保护的深层原因,又不免黯然。"怎麽整得这麽伤春悲秋的?没什麽事吧?"
"其实也没什麽。我爸的情况还算稳定。本来想再续几天假陪陪他,可他们不肯,催著我回来了。"
"老人都是这样。生怕耽误了工作。你要不放心,可以请个特护。"
"已经请了。我妈退休了,可以照顾他。我弟弟弟媳也经常去医院。"
"那不是挺好的?你再一回去,你们也算一家团圆。舍不得走了吧?"
"舍不得?谁舍不得?巴不得差不多。"
"怎麽可能?人家都说病人不, 讲理,依我看你倒象病人了。"伟业被他话中的抱怨之意惊到,骇笑著说。
"我说的是真的。爱信不信。"宋凌云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
伟业感觉宋凌云今天表现实在反常得厉害,又不明具体原因,只能揣测著说,"是不是被你父亲训了?老人家上了年纪又有病,脾气大也是难免的,就算说几句重话,你又何必放在心上。人家说‘老小老小',老人就是要哄著。"
宋凌云也不奇怪为什麽伟业一下子就猜能到自己与父亲起了争执,只顺著往下说,"他要真冲我摔盆砸碗或者破口大骂倒也罢了。问题是人家根本懒得多看我一眼。好像有我这麽个儿子多丢脸似的。"
丢脸?伟业笑容僵住了。难道......?
宋凌云正好看见伟业僵硬的表情,楞了一下後有些明白,没精打采地摆手,"不是那个......是为我从检察院辞职的事。当年他就说过,既然我不把他这个老子放在眼里,他也就只当没我这麽个儿子。"
宋凌云的母亲是云城人,当年随厂内迁到兰州。他父亲在子弟校任教,退休时已是校长。他的特点是"家长制"作风严重,无论在校在家,均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宋凌云兄弟两个,他从小聪明懂事,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父亲自是寄予厚望。所以有政策可以回迁一个子女户口到云城时,父母毫不犹豫地决定让宋凌云回来。後来他不负众望,考上名校法律系,毕业後又顺利分到云城检察院。有这麽个儿子,一直是他父亲引以为傲的事情。
父子交恶的起因是宋凌云从检察院辞职。当时他告知家里,宋父斩钉截铁地说"不准"。後来方知木已成舟,宋凌云根本不是申请,只是通知。当即气得暴跳如雷。
在宋父心中,检察官头上的国徽神圣无比,而律师不过就是旧时所称"讼师",逞口舌之利,於他人纷争中获取渔翁之利。前者是为人民服务,而後者是为人民币服务。素来成熟沈稳的儿子竟然舍前而取後,简直就是愧对包括自己在内的祖国人民对他的栽培。
此事过後,宋父一直说胃痛,送到医院竟竟查出胃癌。不知情的医生还夸家属细心,发现得早,抓住了治疗时机。弄得全家哭笑不得。
治疗癌症所需的费用甚巨,即使享受公费医疗,自付部分仍不是一个小数目。宋凌云义不容辞地主动承担了几乎所有治疗的花费。
尽管如此,宋父仍然不愿意原谅他。在他的心目中,孝子首先应该"无违",而宋凌云的所作所为显然是践踏了他身为父亲的权威。这是原则问题,怎麽可能因为钱而改弦更张?
宋父患病後,宋凌云身在异地,日常照料等琐事尽都落到其弟肩上。宋父更加觉得自己当初重视大儿子而轻视小儿子的行为纯属轻璞玉而重美石,开始纠枉过正地对小儿子青眼有加,对宋凌云则完全无视。而宋凌云本身工作繁忙,离家又远,加之父子关系不融洽,近几年一直没有回过兰州,逢年过节都只是寄钱寄物加电话问候。更令彼此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