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看着杨飞已经长开了的脸,模样倒是俊了不少,浓眉大眼的。叹了口气,想一想也好多年没跟儿子这么亲过了。拿自己的衣袖口子把杨飞额头上的冷汗仔细地给擦了,更把他往自己怀里搂紧了些。
第 八 章
第二天杨飞醒来的时候,杨六刚好拄着根破棍子就往屋外走去,那脚一缩一缩的,一副不敢着地的样子。
杨飞立刻掀开了被子,二话不说就把杨六抱了起来,有些吃力。但还是小心地安置到床上,脸色不善地说:"你做什么!你以为你的脚是铁打的吗?睡一晚就好了?你是不是还想再受次刑?"
杨六看着杨飞生气的样子,反而笑了出来。
杨飞见杨六突然笑出来,诧异之余,更是生了怒火,"你还笑!"
杨六又笑了笑,把杨飞掉到前面的发丝撩到耳后,说:"你这孩子,真的是越来越会替人着想了,长大了,爹高兴呗。"
杨飞肚子里的那盆火突然"滋啦"一声,给淋了个湿,灭了个透。有些不自在地说:"你这么早要去哪?"
"去给陈爷家说说,我昨儿个答应去他家给他洗马槽的,现在脚都这样了,走也走不了了,当然要去说说。"
杨飞给杨六盖好被子,"甭去了,我去替你就好。"
杨六眼睛睁大了些,显然很是不相信,"你能行吗?在家你可是连个碗都没洗过呢。这马槽又脏又臭的,我怕你受不住。"
杨飞心里本来也没个底,但听到杨六这么说,就是不想让他看不起,"不就是洗个马槽吗,谁不会!别小看人。"
"好好好,不小看你。"杨六止了笑,把手放杨飞的胸口上,"只是,你昨儿个不是还喊疼吗?现在还疼吗?"
本来已经暂时忘了,可现在杨六的一句话,又让杨飞想了起来,想起那少年临死前的眼睛。在眼前晃啊晃。
杨飞垂下了眼,点点头,说:"还有点。"
"那就别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胸口突然疼成那样,肯定不是什么小事。等我脚好了,就带你看大夫去。"
"我不看大夫,真的没事。你好好休息,我走了。"杨飞又拈了拈杨六的被子,转身就走,但走了没几步,又转回了身。
从锅里拿出了几个微热的馒头,放在床头,"我猜你一定还没吃。"
"那是给你留的。"
"你自个吃,饿死了没人可怜。"说完,杨飞就抓了个馒头,咬在嘴里,转身走了。
马槽是很臭,但杨飞从没想过它是这么臭,才刚进去没多久,就冲了出来,在外头干呕个不停。那马臊味重得让人受不住。带杨飞过来的一个丫鬟见杨飞这么丢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嘲弄道:"喂,我家爷是请你们来洗马槽的,可不是请你们来再把马槽弄脏的。我看你是不行的,一副少爷样,还是叫你爹来吧,这事也就他做得最顺手了。"
杨飞顺了顺气,瞪了那丫鬟一眼,"洗就洗,笑话个啥!你也是个丫鬟,跟我差得没俩样,别狗仗人势,省得让人笑话。"
那丫鬟脸一绿,瞪大了眼,"你!"随即又像想到什么一样,把火气也压了下去,笑着说:"好啊,你倒是洗啊,别光站在这啊,刚刚叫得不是挺好听的吗?怕臭啊,怕臭就别洗了。"
"谁怕啊,洗就洗。"杨飞快速地脱了自己的衣服,光着膀子。
那丫鬟没想到杨飞竟然会脱了衣服,"啊"了一声,捂住眼睛,跑开了。虽然嘴巴挺不饶人的,但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还没见过这等仗势,吓得跑了。
杨飞"嘁"了一声,"早知道这样,刚刚就把裤子也给脱了。"说完,就用衣服把口鼻绑了个紧,那样子看起来倒有点像个土匪。
只见杨飞提了桶水,憋了一口气,大喊了一声就往马房里跑,胡乱地泼着,胡乱地刷着。虽然没干过这事,但刷刷洗洗还是可以的。
等到那马槽看起来差不多干净的时候,杨飞迫不及待地就冲了出来,坐在墙边喘着粗气,都觉得自己快要断气了。而且全身都是汗,粘腻得让人难受。
真不是人干的,又脏又累又臭。想不明白杨六是怎么忍受下来的,隔几天就得给他们洗刷一次,也就挣个二十文而已,还得看这些人的脸色。
但杨飞现在也才明白,杨六对自己有多好。
杨六,杨六......
杨飞眼前晃起了那个人的脸。白白净净的,像是永远都晒不黑。以前也没觉得怎么样,现在晃啊晃的,却觉得越来越好看了。但随即那张脸换成了一双骇人的眼睛。
杨飞胸口又疼了起来,难受。闭上眼睛,喘着气。
突然有一东西触到自己脸上,杨飞吓得睁开了眼。看着眼前的笑脸,松了口气,但随即又不自在了起来,有些结巴地说:"是,是你啊?"把头转向了一边。
香儿笑了起来,"怎么?不可以是我?还是说,你不想见到我?"
杨飞低耸着脑袋,摇摇头,说:"没,只是想不到会在这突然见到你罢了,有点吓到。"
香儿也不避嫌,拿着手帕,细细地擦了杨飞额头上的汗,"我刚刚听沁姐说有人替了杨大叔的工,我想是你,就过来瞧瞧,没想到真是你。"
"是......是吗?"杨飞感受到香儿的手在自己脸上游移。有些不知所措,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像突然不会说话了一样,跟上次在河堤上见到香儿的反应一样,但心情和感觉却完全不同。
香儿的笑隐了下去,有些担心地说:"我上次听人说,你被杨大叔打伤了,是真的吗?"
杨飞不做声地点点头。
"伤得重吗?"
"不重,已经好了。"
"杨大叔很少跟人争吵呢,他做什么打你?"
"惹他生气了呗,不过,打得真好。该打。"
"这么说,你不生杨大叔的气了?"
杨飞有点迷惑了,"生什么气?"
"在你伤了的时候,杨大叔来这做工,有跟我提过。他说他打了你,怕是你会记恨他一辈子。那时候他还哭了。但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是多余的了。"
"哭了?"杨飞静默了一下,抬起头对香儿说:"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哎,你等等。"香儿叫住了才刚走几步的杨飞,从衣袖里拿出铜钱,塞到杨飞手里,"怎么?工钱也不要了?"
杨飞苦笑了一下,把钱放到兜里去。
香儿突然把头伸了过去,在杨飞耳边小声地说:"好好存起来,可别乱花了去。"自个脸都红了。
杨飞愣了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也没办法说,只能点点头,转身离了去。
杨飞一身臭汗,难受。心里面也因为香儿的话,更难受。
回了家后,杨飞没说什么,就一头扎到水桶里,胡乱洗了个澡。一脑袋还湿嗒嗒地就往屋里去。
杨六看见杨飞,就问:"怎麽样?累吗?"
杨飞老实地点点头,说:"累,不仅累,还很脏,很臭。"
杨六露出了一副"都是我的错"的表情,低着头,说:"这样啊......那就别去了......"
"你是怎么忍受得了的?"杨六话还没说完,就被杨飞打断了。
杨六抓了抓头发,"也谈不上什么忍受,二十多年过来了,都习惯了。"
杨飞找了张小凳子,坐在床边,突然把脑袋往杨六身上搁,脸都埋在杨六的大腿里,双手还搂着杨六的腰。这情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怎么了?"杨六摸着杨飞的脑袋问。
"没事,就是觉得不痛快。"
"怎么不痛快了?"
"爹......我多久没叫你爹了?"
杨六愣了愣,随即笑了出来,"昨日,你哭的时候不就叫了吗?还叫得挺大声的。不过,除了昨日,你还真的好些年没叫过我了,平时都是‘杨瘸子、杨瘸子'地叫。现在你叫我‘爹',反而不习惯了,但听着心里舒坦。"
杨飞的脸红了红,一是想到自己昨天的那狼狈的哭相都被杨六瞧了个尽,二是因为自己从来就没对杨六好过。
微微红了眼睛,杨六把脑袋埋地更深了,有些哽咽地说:"爹,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叫你做‘爹',一点都不想!"
杨六的脸色变了变,有些失落地说:"不喜欢就别叫了吧,一个称呼而已。其实‘杨瘸子'听久了,还是蛮好听的。"
杨飞摇了摇头,哽咽得更厉害了,"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只是,只是......"杨飞说不出口。
"只是什么?"
杨飞抬起头,偷偷地拿袖子抹了把脸,闭着眼,说:"没事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些天,越来越怪了?"
"爹,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我会好好孝顺你的。我会是一个好......儿子的。"
杨六听完后,愣了愣,眼睛也红了,笑着说:"去把头发弄干,都把我衣裳弄湿了。"
之后,杨飞似乎为了兑现他的诺言一般,对杨六好得很,斟茶倒水,洗衣做饭。从开始的一塌糊涂,到现在都上手了。
所有人都说杨飞变了,变好了,变孝顺了,杨六好福气,那几棍子打得真值。杨六总是笑着说:"没呢,没呢,皮着呢。"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眼睛笑得都眯起来了。
这其中的苦头,只有杨飞一个人尝了个全。白天无事,但一到夜里,睡不着,眼前老晃着那张平凡无奇的脸,晃得眼睛疼。不为人知的念头就像野藤一样疯狂地漫长着,缠在胸口上,拽得心坎越来越紧,越来越难受。越是不想,就越是想。
往往那张脸,最后都会变成一个少年的眼睛。那少年,满身的血。
杨飞用被子捂着头,很怕,他怕自己会跟那少年一样,被打死,被烧死,被挫骨扬灰。死了后还要下十八层地狱,被钩舌头,下油锅。
怕,怕极了。
两张床,隔着一道墙,比隔着十万八千里还远。
杨飞心里苦得很,疼得很。苦得躲在被子里偷偷流了几次马尿,疼得往往睁着眼睛到天亮,入不得睡。
但,又能怎麽样?
第 九 章
在床上休养了快一个月了,杨六的脚已经好了很多。这一个月,可以说是杨六这几十年来过得最舒服的日子了。以前总是伺候别人,现在被人伺候,能不舒服吗?
脚底的伤大部分都结了痂。照杨六的话来说,就是感觉硬硬的,像是多了一层厚皮,踏在地上都觉得不是自己的脚了,有些不自在。但也已经能勉强下地走了。
虽然这样,杨飞却老让杨六在床上歇着,说:"别乱走,要是那些硬痂裂了的话,是要流血的,伤口难好。"
杨六被杨飞扶到床上,脱了鞋。杨飞抬起杨六的脚仔细地看着,偶尔用手碰一碰,见杨六不疼,才放心地把脚塞到被子里去,"快好了,再过几天那硬痂就会脱落了。"
"你再不让我下地走的话,再过几天,我这脚就走不动了。本来就不利索,再这样,成了个废人,做不了活,养活不了你这张嘴,和我这张嘴,该怎么办?"
"我养活你!"杨飞想都没想就吐出这句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抬起眼偷偷看着杨六,见他没其他表情,才松了口气。里面的意思,只有自己懂。
杨六看着杨飞,突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杨飞抬起头,奇怪地问。
杨六好一会才止住了笑,摸着杨飞的头发,说:"我在笑,到底你是我爹,还是我是你爹。你好像突然长大了,大到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就像买了头猪苗,天天当成小猪养着,突然有一天就发现这头猪长得都比自己大了,该卖了。"
杨飞瞪了杨六一眼,"我不是猪!"
杨六捏了捏杨飞的脸,"你当然不是猪,就算是猪,有人想买,我还不卖呢。"
"你!"杨飞火气一上来,就要发作。
就在这当口,杨六顺了顺杨飞有点乱的头发,轻笑着说:"你是爹的好儿子。"
杨飞一下子就住了嘴,还谈什么火气,连半点脾气都"嘶啦"一声没了。只感受到杨六的手指在自己的头皮上游走的感觉,痒痒的,麻麻的。
杨飞突然把杨六的手挥开,喘着气,慌乱地说:"今天,今天还要去陈爷家洗马槽,去晚了不给工钱的。"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下。"杨六抓住杨飞的手,另一只手则抚上杨飞的脸,"别老只会做事,好歹歇息会,你看看你,脸都青了,瘦了不少。"
杨飞点点头,说:"知道了。"
杨六这才放了手,杨飞头也不回地跑了。
杨飞跑了好一会,才停了下来。胸口心里的东西,还在不停地狂跳着。杨六的手指,好像还在头皮上停留一样。
慌了,乱了。
前面不远处突然敲起锣来,"哐哐"直响。还有喧闹声,像是有很多人聚集在那,不过距离有点远,杨飞没听清是在讲些什么。不少人都跑去凑热闹,看究竟。杨飞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杨六也听到那敲锣声,满村子绕。都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事。拄着杖,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口去。刚好看见隔壁的七婶回来,边走边哭,整张脸都憋红了。
杨六急忙问:"七婶,这是怎么了?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这不问还好,一问,那七婶哭得更厉害了,"乱了,国乱了,要打战......都来征兵了!"边哭边捶胸顿足的,哑着声骂道:"那些挨千刀的把老大老二征了去......哎呦啊,作孽啊,这一去哪还回得来啊......我的儿啊......"
杨六这一听,就知道不得了了。这征兵打战的,能有多少个回得来?前几年就有征过,那时候乱得厉害,十五岁到六十岁的男人,都给征了去。当然,那些躲了的,有钱的,自然就逃了过去。整个村一下子萧条了不少,能回来的,没几个。
杨六是个瘸子,官吏看不上。杨飞那时候也还小,两人才没给征去。
"那老三老四呢?"
七婶的眼泪消停了一会,抹着泪说:"那两小子机灵,一听到消息,就躲山里去了。谁知道老大老二就给抓了正着!作孽啊作孽......"说完,又哭了出来,随即像想到些什么一样,抬起头问杨六:"杨飞他人呢?也有十六、七岁了吧,快让他到山里躲躲!你就他一根苗而已,这要是给征了去,该怎么办啊!"
杨六这会也心急,皱着眉说:"他去陈爷家了,就希望老天保佑,甭遇上了。"
"那些官吏都快到你家了。要是在那当口回来,就倒霉了。"
杨六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对七婶说:"我到陈爷家去一趟。"
"你脚不还没好吗?"
"没事,都能走了。七婶也进屋去吧,外头风大。免得老大老二还没走,你自个就病了,让两孩子怎么放心得下?"
七婶这才点了点头,进屋里去了。
杨六也急,门都没关,就拄着杖往外头去了。刚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个人低耸着脑袋,灰溜溜地往这边过来。
这不是杨飞会是谁?
杨六连忙疾走过去。杨飞也看见杨六了,就往杨六跑来,皱着眉说:"不是让你在床上歇息着吗?怎么出来了?"
杨六往山那边的方向推搡着杨飞,急忙说:"快,快去,去山里躲起来。那些征兵的就快来了,要是撞见了,就麻烦了。"
杨飞抓住杨六一直在推自己的手,低着头说:"爹,我们先回家吧,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对对对,先回家拿点干粮,要在山里呆几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