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到了病床上的弗兰克身上,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紧闭的眼睛,看着连接在他身上的那些医疗仪器,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
埃德蒙将军继续道:"我当时并不十分理解弗兰克的心情,反而愤怒地指责他不应该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爱他的人而如此牺牲。我们狠狠地吵了一架,那是我们父子之间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如此激烈的争吵,争吵的原因和焦点都是为了弗兰克已经深爱到无法自拔的那个人,而我甚至直到那时都还没有见到过那个叫‘英'的人。"
埃德蒙将军的声音始终感伤而平和,但我却仿佛感觉到自己正站在审判席上聆听着一个受害者的父亲最严厉的指控。我不由自主微合上了眼睛,简直不敢去想像当一个父亲得知心爱的儿子竟然爱上一个男人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而那个人又在今天害得独生爱子生死未卜,面对着这样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仇人的人,身为父亲的将军该是怎样痛苦而矛盾的感受呢?
埃德蒙将军停顿了一下,叹道:"在我固执的反对下,弗兰克终于让步了,答应我不会再提起离开军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也并不是真的要离开军队,毕竟他和我的心里都非常清楚,就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军队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而他在明知道自己根本离不开军队的情况下却还是产生了这样疯狂的念头,只能是因为当时的他已经被感情凌驾在了理智之上。也许他真的是太想念你了,这份无处倾诉又无法表白的感情一年一年的累积下来,恐怕早已令他不堪重负了。"
我望着病床上仍在昏迷中的弗兰克,黯然无语。
埃德蒙将军也望向病床上的儿子,道:"当医生告诉我弗兰克醒过来的希望不到百分之十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之前我能够再多理解他、体谅他一些就好了。毕竟他只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这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多了。"
我的心头仿佛被狠狠地刺了一下,颤声道:"将军,我求您......不要再说了。"
埃德蒙将军回过头来凝视着我,道:"英,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么?是为了弗兰克,为了我最爱的儿子,他曾经并且永远都是我的骄傲。如果他能够幸运地醒过来,我希望你们能认真地解决好这件事。而如果......弗兰克再也不能醒过来,我也希望他所爱的人能够知道并且了解他所承受的痛苦,希望你能够明白他为了爱你都曾经付出过什么,不要让他的爱随着他的死亡而永远埋葬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那对他来说太不公平。"
我在感觉到心里愈加痛楚的同时也吃惊地发现到我的眼前竟然开始逐渐模糊......天哪,那朦胧而迷离的是什么东西?是眼泪么?那种我从来都不认为存在于我眼睛里的一种液体?
埃德蒙将军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来:"我想我应该是恨你的,你偷走了弗兰克的心,并且伤了他的心。可是,他是那样不顾一切、不计得失的用他全部的感情和生命深爱着你,他把最好的青春都给了你,身为他的父亲,面对他此生最爱和最在乎的人,我又怎么能够去恨你?英,也许你永远都无法接受他,但这并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更不是爱的错。如果这一切都是所谓命运的安排,我想......我只能......我已经......无话可说。"
埃德蒙将军逐渐哽咽的声音停止之后,病房里开始了一阵长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当我终于硬生生的逼回生平第一次出现在眼中的不明液体,重新抬起头时,埃德蒙将军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第五章 伤逝
第二天,年仅三十一岁的弗兰克永远离开了我。
庄严的葬礼上,我的眼睛已看不清弗兰克最后的容颜,我的耳朵也已听不到为他送行的枪声,我似乎已失去了对所有事物的感受,对眼前和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都已毫无所觉。
卿一直在我身边默默地陪着我,但我却实在已没有力气去顾及她眼中的担忧和心疼了,弗兰克骤然逝去的年轻生命仿佛已同时带走了我的灵魂。
送行的士兵已经列队离开,众多的亲友和军官们也已相继离去。
埃德蒙将军在离去前来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英,弗兰克已经把他的心永远留给了你,无论你是否接受和珍惜,我只希望你不要忘了他。"
我抬起头看着将军明显苍老的形容,看着他孤独的背影黯然离去,唯有凝噎无语。
我依旧怔怔地站在弗兰克的墓碑前,呆呆地看着墓碑的照片上那个年轻英俊的少校军官,闪电般地回想着我们相处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想着当年我们一起训练时那如火如荼的青春岁月,想着我们一起执行任务时穿行在枪林弹雨中的热血豪情,想着他手持AK-47步枪与我并肩狙击时的矫健英姿,想着他热情的拥抱和爽朗的笑容,想着他那比晴空和海洋还要迷人的蓝眼睛,想着他家中所陈设的那些我的照片,想着他在日历上记录下有关我所有一切的那些文字以及文字中所蕴含的相思无望的苦楚和刻骨铭心的爱意......
想到心中最痛时,我听到了卿温柔的叹息声:"英,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你落泪的样子。"
我惊讶地低下头,伸出右手,接住了从我脸上滑落下来的几滴水珠......这温热的液体是什么?难道这就是眼泪么?是我的眼泪?什么时候我的眼睛里也有了这种东西了?
我呆了许久,直到卿轻轻握住了我的一只手,转到我的面前担忧地看着我,我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平静地道:"卿,我们分手吧。"
卿还是温柔地看着我,美丽的剪水双眸中丝毫没有诧异之色,轻叹道:"我本来还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说出这句话。"
诧异的人反而换成了是我,我讶然而又疑问地看着她。
卿露出了一个淡然无奈的笑意,道:"英,有时候我也很奇怪我为什么竟然会那么了解你,也许......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虽然很难接近但在接近之后却很容易了解的人吧。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能够吸引住身边所有的人么?就是因为你的身上混合了诸多极其矛盾的气质。你那么的冷漠无情,却又如此的单纯天真,你出身名门世家,却偏偏视亿万资产如敝履,反而把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做为了你的事业。英,我当初决定追求你并不是因为你显赫的家世,也不完全是因为你完美的外表,我对你叱咤警坛令罪犯闻风丧胆的功夫也并不感兴趣,我喜欢的是你的多才多艺,痴迷的就是你冷酷背面的纯真。"
我怔了片刻,才黯然道:"卿,是我辜负了你。"
卿微微摇了摇头,道:"英,你辜负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如果爱上一个人的标志就是想到那个人时心里会痛得几乎要碎掉,而心痛得几乎要碎掉的标志就是眼泪,那么......从不知道眼泪为何物的你,又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落泪呢?"
我情不自禁的浑身一僵,回过头来震惊地望向她。
卿依旧温柔地看着我,道:"英,你们习武的人都是不爱被人近身的,你会本能的对接近你的人敏感而警觉地防备起来,再加上你冷情的天性,普通人想要接近你三尺以内都不是容易的事,可为什么你会从十年前开始就允许弗兰克与你之间的距离几乎为零呢?仅仅是入乡随俗遵从他们美国人那种热情的习惯么?但在你与美国警方那些共事多年的朋友中我却再没见到过这样的情景,即使把你在世界各地所有的同事和朋友都算上,也再没有可以这样零距离接近你的人了,弗兰克是唯一的一个。"
我到这时已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卿怜惜地看着我,道:"为什么喜欢你的女人那么多,你却从来都不动心?为什么你对所有接近你的女人都冷漠以对?为什么我会追你追得那么辛苦?甚至直到你已经接受我之后,你的感情却依然对我有所保留?为什么你对任何女人包括对我,从来都不曾说过那个‘爱'字?"
我望向卿的眼神已不仅仅是震惊了,我几乎是慌乱而恐惧地看着她,不知不觉已放开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卿凝视着我从所未有的惊慌表情,许久之后,她的声音才又在空气中轻轻响了起来:"英,你的心到底给了谁?"
我只感到仿佛被一道霹雳准确地击中了我心底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一阵令我几乎昏倒的晕眩狂袭而来,混乱的脑中瞬间已是一片空白,卿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震耳欲聋地回响着:"英,你的心到底给了谁?......你的心到底给了谁?......到底给了谁?......给了谁?......"
当我好容易从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跌坐在地上,跌坐在了弗兰克的墓碑前边。卿半跪在我面前,忧虑地看着我,道:"英,你真的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些么?你对自己的心真的这样一无所知么?那么我......我是不是不应该跟你说这些?"
好半天我才用苦涩的声音道:"不,你让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我想这并不是坏事......"我这时的脸色已经一片雪白,颤声道:"可是......遗憾的是......我明白得太晚了......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卿扶着我慢慢站了起来,我转过又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再次望向墓碑上弗兰克的照片,也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痛入肺腑的悲哀和痛徹心扉的绝望--也许天意是公平的,我曾经让他在那么长久的时间里饱受痛苦的煎熬,直至为我牺牲了生命,那么我也只能用一生的想念去偿还我所亏欠他的一往情深了。
卿的美眸中也已噙满了泪水,伤感地道:"英,当我想通所有的事之后,我就已经预感到你终究会提出分手的。如果弗兰克还活着,也许在很长的时间里你依然无法接受他,但正因为他已经不在了,却反而带走了你的心。英,你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你已经不可能把自己不完整的心交给任何人了。弗兰克用他的生命赢得了你的心,我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去跟他竞争了。当我看到你因为想念他而落泪的表情是如此的伤心欲绝,而眼神却又如此温柔得令人心碎,我就知道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你,无论我有多难过、多不舍,无论我有多爱你,我都只能放弃。即使你与我近在咫尺......即使你与他......已经相隔着整个生命轮回的距离......我......我也已经......永远都得不到你的心了......"
卿说到这里早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轻轻的将她揽入怀中,卿依偎在我的怀里痛哭道:"英......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真的好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这么理智......"
卿的眼泪洒在我西装的胸口,我的泪则无声地落在她的肩头,黯然道:"可是,我却非常感谢并且感激你的理智,是你的理智让我真正认识了自己。卿,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既然我因为自己的过错和无法挽回的命运而使我此生已经注定与幸福无缘,那么我希望你能幸福,哪怕......就算是为了我和弗兰克,你也一定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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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终于先行离去。她始终都是最了解我的人,她能够体会并且体贴到我此时希望独处的心情,所以便从弗兰克和我之间退出了,把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了我......和我曾经深深伤害过的人。
我在弗兰克的墓碑前坐了下来,抱着双膝凝视着照片上对我微笑的弗兰克,凝视着他温柔的眼神,耳边又响起了他爽朗的笑声:"嗨,英,陪我喝酒去。"
我不禁轻轻地笑了出来,也轻声地道:"嗨,弗兰克,不管你想喝到什么时候,我一定奉陪到底。"
笑语的尾音未落,泪珠早已潸然滑落,就在弗兰克温柔的目光里,我生平第一次失声痛哭了出来:"弗兰克......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当你已经永远离开了我......我竟然才发现我的心有多爱你......原来......原来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经把心给了你......原来我对你的爱竟然隐藏得那么深......深得连我自己都被骗过了......弗兰克......我多想能亲口告诉你我爱你......我多希望你能听到啊......"
当爱人已永远逝去,才明白自己一生的所爱是谁,世间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么?当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弗兰克和我却已是天人永隔,无论我如何伤心的痛哭,也再挽不回他深情的眼神了。生离死别之后,当亲口对他说出那个"爱"字已经成为我今生最奢侈的梦想,我唯一能接受的结局也只能是--永失我爱。
弗兰克,你能告诉我么?为什么情未到分开不懂得珍惜?为什么你已经离去我才领悟爱的真谛?为什么我早以心相许却从不知道心中的所爱是你?为什么付出全部的灵魂才明白生死相许的意义?
当一切都随风而去已不可更改,当一切都成为往事已化作尘埃,当所有的痴缠情结都已沉入心海,才真正了解这是上天最无情的安排。纵使我情愿付出所有去偿还对你的伤害,却又有谁能够让时间倒流,令昔日重来、故人复在?
我痛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哽咽着慢慢抬起头来,泪雨凄迷的目光望向照片上的弗兰克,秋风萧瑟,落叶纷飞,我依稀又听到了那熟悉的笑声:"英,我最喜欢看你开心的样子了,你知道你笑起来有多迷人?"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向弗兰克展现出一个微笑,轻声道:"弗兰克,我想是我不够勇敢,我没有你的勇气,所以我明明已经爱上了你却始终在潜意识里一再的逃避。如果有来生,如果你还愿意爱我,那么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我有多爱你,哪怕我们的爱......还是相逢在禁区里,我也发誓绝不会再辜负你。"
"弗兰克,我决定向总部申请调到美国分部来,我今后将会定居在美国,永远陪着你留在你生活过和爱过的地方。我会常常带着鲜花和你喜欢的威士忌来看你,也希望你能常到我梦里来看我。弗兰克,还记得我以前教过你的李白的《长相思》么?你曾经很喜欢读它的--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我抬起头,看着依旧晴朗的天空,轻叹道:"弗兰克,你们美国人都是相信上帝的,所以你现在一定已经在天堂里了吧?我相信那里是一个可以自由相爱没有禁区的地方,那么你看到我给你的心了么?如果看到了,你就收起来吧,那样你就不会感到孤单和寂寞了。就让我的心一直在天堂里陪你,陪着你一起等我,好么?"
伤痛悔恨的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着照片上依然深情凝视着我的弗兰克,再次伤心地哽咽出来:"弗兰克......弗兰克......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恨当时已惘然。弗兰克,我会用我一生的时间去爱你和想念你,无论对我来说这时间将是何等残酷的漫长,就从现在、就从这一分这一秒开始,直到我们在天堂相见的那一天,到那时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把相爱的人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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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之后的2001年,荷兰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批准同性婚姻的国家。
2003年比利时和西班牙也效仿了这一做法。
2005年7月15日,加拿大通过立法宣布同性婚姻合法。
2006年,根据作家安妮?普劳克丝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断背山》在美国公映,并于同年获得了第78届奥斯卡最佳导演奖及第63届金球奖剧情类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并在美国迅速成为了一种流行文化。
而影片中的Jack所说的令人心悸并且被无数媒体争相引用的那一句对白,早在五年多以前,弗兰克就已经用他感伤的声音对我说过了--"I wish I knew how to quit you。"
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正在变得越来越宽容,毕竟在禁区里有些爱也有值得感动的地方和要求理解的权力,宽容的人们也开始愿意用更多的同情去成全禁区里的爱。也许到那时,只要是真心的相爱,就再也不会有令人心碎的禁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