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着荣国府赫赫扬扬,可管家理事的凤姐深知内囊如何,也知道荣国府势力虽大,办事路子多,但论及实权实缺,唯有自己父亲王子腾省了九省统制,以及史侯爷放了外任,亲戚中正经说起来封疆大吏唯有林如海一人,他们几代下来总存了些家业,不及荣国府花钱多,是以凤姐从来都不肯远着林家。若林家真的远了,饶是凤姐不大读书识字,也深知不妙。
贾琏眼皮一翻,道:“我怎么知道?必是咱们家做了什么叫林姑爹不满的事儿了。不然,那么大的事情怎么没和我们商议就自己做主了?”
凤姐却低头想了想,轻声道:“难道是老太太几次提亲的缘故?”
贾琏一惊,道:“什么时候?向谁提亲?”
凤姐见房内只平儿一人服侍,便道:“还有谁?也有好些日子了,老太太几次写信向林姑爹提亲,为了宝玉求娶林妹妹,被林姑爹拒绝了,今年突然定了庄家的小公子。也不是我说,宝玉有什么不好的?亲上加亲,那才能善待林妹妹呢!”
贾琏嗤笑一声,道:“宝玉又有什么好?只在内帏厮混,万事不管,连朗哥儿都比不得,林姑爹那样的人如何看得中他?不说林姑爹探花出身,便是朗哥儿,也已经中了秀才!才十一岁,何等年少有为。宝玉不过生得模样儿得人意儿,既不能管家,也不能理事,读书上进就更别提了,谁家小姐愿意嫁他?也只薛大妹妹一个金锁求玉方可正配。”
凤姐沉下脸来,道:“我们王家生的哥儿姐儿竟得罪了你不成?一个个在你嘴里,成什么了?宝玉纵不好,可也有许多人家趋之若鹜呢!再说,他这样岂不更好?”
贾琏一思在理,笑道:“好得很,哪里不好?”
凤姐面色方缓和了些,道:“也不知林姑爹是怎么想的,庄家小公子怎么比得上宝玉正经国舅的身份?若因这个远着咱们家,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贾琏点头笑道:“正是,单是国舅身份也够贵重的了。”
一语未了,平儿过来道:“奶奶,二爷出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凤姐眉间不禁掠过三分不舍,瞅着贾琏盈盈一笑,道:“你去后,也老实些,别往那地方找那粉头老婆!多去给林姑爹请请安,若见了林妹妹,问一问,怎么这么久都没写信来。”
她素与黛玉交好,心下着实挂念,一如贾母。
贾琏坐在床上等平儿给他穿靴子,道:“依我说,竟不必问。林姑爹既然病得无法处理公务,可见十分沉重,林妹妹服侍姑爹还来不及,哪里有闲空跟你们写信闲聊?”
凤姐一想,也觉得有理,便道:“那就问问林姑爹病了这许多时日,怎么偏没跟我们说,我就不信,咱们家这样身份,他们还愿意远了。”
贾琏点头应了,这也是贾母和贾赦让他询问之事。
凤姐又道:“倘若遇到不得做主之事,就打发昭儿回来请老太太示下。”
贾琏略一沉吟,已明其意,遂点了点头。
平儿拿了在熏笼上烘过的靴子来,给贾琏穿好,凤姐递了腰带,平儿弯腰给贾琏系上,又披上貂鼠脑袋面子的大裘,围上大貂鼠风领,闻得外面车马船只皆已齐备,贾琏去辞了贾母和贾赦夫妇并王夫人等,带上小厮,一径南下。
不说贾母如何担忧,不提贾琏如何赶路,却说在黛玉接到琳琅先一封书信与和田玉籽料时,林如海病势沉重,已昏厥了三四次。
黛玉姐弟强忍悲痛,每日侍奉床前,一步不敢离开。
林如海行事公道,官声极好,姑苏一带官员也都家家送药,日日探望。
又过了几天,眼瞅着林如海颜色枯槁,黛玉再也忍不住伤恸,哀哀呼唤,道:“爹爹好歹保重自己,记得还有我和弟弟盼着爹爹赶紧好起来,别叫女儿寄人篱下噩梦成真。那梦虽然恍若眼前,但妈虽去了,可弟弟好好儿的,
前程似锦,爹爹定然也能好起来。”
林朗不知姐姐所言之梦梦到何事,竟悲戚如斯,不觉也滴下泪来。
旁边侍立四周的丫头婆子都不禁红了眼眶,心有不安。
室内一片寂静,虽不见黛玉嚎啕大哭,但无声之噎,更见伤悲。
过了良久,林如海忽然睁开眼睛,眼神依旧极有光彩,病态难掩其神,咳嗽了三五声,道:“好孩子,你放心,我再怎么着,也得支撑着到你们成家立业。”
黛玉闻之,心中酸楚无限,忙接了紫鹃端过来的药碗。
林朗已长得隽秀儒雅,稳重沉着,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洒脱气质,轻声道:“如今应天府公务虽多,下面诸位大人却都能做得了主,大事才要爹爹拿主意,爹爹只管好生静养,想来不日旨意就该到了,到时爹爹在家,就不必操劳了。”
说话间,黛玉已经服侍林如海吃完药了,药碗递给紫鹃端下去。
林如海爱怜地拍了拍黛玉的手,道:“皇上必定要派人来接任的,到时我就清闲了。只可惜,怕要耽误朗儿的前程了。”脸上不禁流露出三分黯然来。
林朗忙道:“儿已进学,将来自靠本事,依附父荫终究算不得什么。”
听得林如海不禁抚掌大赞,道:“好!我儿有志气!”
说毕,忍不住心头激动,林如海大声咳嗽起来,黛玉忙上前亲自抚胸拍背,嗔道:“爹爹别太激动了,朗儿自小便是好的,何必再夸?”
林如海笑道:“我的玉儿也是无人能及的。我病的这些时日,难为你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又要管着下人,又要应酬交际,竟还管得井井有条。”
黛玉道:“我在自己家管事几年了,如今也不算什么。在别人家,我才不管呢!”
林如海被她逗得一笑,道:“正是,咱们家行事可没有越俎代庖的理儿。朗儿,如今家里的内务你姐姐管,外面的事务你得担起来,我不能理事,年下庄子、铺子的进益,尤其是祭祖之事,更不能大意。”
林朗脸上一红,道:“儿若不懂,自当来请问父亲。”
眼下已是腊月,风骤雪浓,江南倒也有了一点子冰天雪地的意思,黛玉姐弟一个管内务,一个掌外务,又要服侍林如海,真真是忙得分身乏术。
林如海原本以为他黛玉姐弟虽然管过家,到底年幼,唯恐他们弹压不住下人谁知几日下来,上上下下竟是有条不紊,人人各司其职,比自己管家理事时还要恭谨些,人情往来应酬也无疏漏,往日吃酒赌博耍牌的事儿也都不见了,心里不觉十分欣慰,只盼着旨意早到。
不想圣旨还未至,贾琏却先风尘仆仆地到了。
他一路上不敢歇息,到了林家便先过来给林如海请安。
如海病情虽未见大起色,面色却不似先前那般枯槁无光,隐约带了点润泽,沉吟片刻,对林朗道:“去接你琏二表哥进来,也打发人告诉你姐姐一声儿,着人打扫客房。”
林朗点点头,先打发人去告诉黛玉,方出门迎了贾琏进来。
因林朗途中问道:“不知琏二哥哥此行,所为何事?”
贾琏佯怒道:“姑爹病了,这么大的事儿,表弟和表妹如何不先打发人告诉我们?”
林朗婉转笑道:“因父亲想着是年下,不敢告诉人,怕惹了晦气,遂也不与人通信,琏二哥哥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倒烦劳琏二哥哥千里迢迢赶来?”
他早知父亲不肯叫他们与贾家通信之故了,因此面对贾琏倒也落落大方。
贾琏怔忡不定,心中万分狐疑,不知林朗此言是真是假,便道:“圣人准了姑爹辞官的折子,在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老太太和父亲太太们都十分担心,叫我亲自来探望姑爹。在我来之前,已经有一品大员来宣旨了,想来我路上走得快,因此来得早。”
喜得林朗眉飞色舞,道:“这可好,父亲终能得了清闲,好好养病了。”
见他如此,竟似毫不在意林如海辞官,家中朝内无人,贾琏不觉怔了怔。
及至到了林如海房内,只有三四个小幺儿听唤。
贾琏请了安,林如海含笑道:“贤侄快起,难为你大节下亲自赶来。”又叫他坐。
贾琏陪笑道:“乍然听得姑爹病了,家中老太太和父亲太太们担忧非常,打发我来瞧瞧姑爹,倘若姑爹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侄儿去做,也比别人便宜些。”
林如海指着林朗,笑道:“我病中不大管事,都是你弟弟妹妹管着,也做得极好。”
贾琏恭维道:“表弟和表妹自然是极好,只是到底年幼,侄儿搭把手,老太太也放心些。”
林如海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忽见管家匆匆进来,道:“老爷,外头宣旨来了。”
林如海不及再跟贾琏说话,林朗忙命人设了香案,启中门,扶老父,一家跪接。
贾琏自不免陪侍一旁,眼瞅着门外长龙似的队伍,再看捧着圣旨的礼部尚书裴济和九门提督杨成,还有一干深宫内相,及无数随侍兵士,不免暗暗咋舌,这宣旨的规格可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不容易赶在凌晨前写出来,以头磕桌,不容易啊,~~~~(>_貌似明天还在,貌似后天回老家,嗯,我不回,她回,顺便回来时给我捎带点家里榨的油啊和桃儿果儿啥的,具体后天住不住我这里,还不知道,~~~~(>_i>
第106章 慈姑父正言教内侄
贾琏见到来宣旨的规格,心中先打了个突,能劳动两位一品大员,林如海也不算黯然辞官人走茶凉了,又见斐济捧着玉轴七彩圣旨,这可不是给二品大员,而是给一品大员的!不过他突然想到,林如海实缺是二品,虚职是从一品,心里便知如此也对。
洋洋洒洒一篇锦绣文字,贾琏自小不学无术,其中有许多冷僻生词,他也不大听得懂,只知道极赞林如海于任上之功,称其为股肱之臣,最后允他归乡,年后月内与新官交接,并赐下无数彩缎金银**等物。
贾琏听着赏赐单子,又不禁一怔,这可比贾母过寿时礼部奉旨赏赐的要厚上十倍,转念一想,林如海功成身退,给圣上的心腹留下空缺,一如盐政,圣上自然乐得最后给些恩赏。
想到这里,贾琏不禁暗暗心惊,难怪林如海能在新带登基后还能就任一方大吏,他在当今登基后果断上书辞官,虽未成,却离了连任多年的盐政,而后便是当今的心腹接任,面对如此肥缺,连一二品大员都眼红不已,他这是何等的眼色心气才能做到。
林如海接旨,领全家跪谢隆恩,然后忙叫人奉茶款待众人。林家行事井井有条,虽然来人极多,倒也并不忙乱,片刻间便相继将太监.军士.随从等让到厅中,一丝不乱。
杨成看在眼内,不觉露出十分满意之色。
裴济侧头看到他如此,却是莞尔一笑。
转身将圣旨高高奉起,林如海拄着拐出来,对裴济和杨成笑道:“有劳两位世兄亲至,如海甚感惶恐,一会子薄酒备上,还请两位世兄赏脸,去去冰天雪寒。
裴济招手叫林朗近前,端详半日,口内赞叹不绝,对林如海笑道:“你老小子走得倒清净可借你这如玉佳儿,闻得已经进学,真真年少有为。你还没到知天命的年纪,怎么不多等几年?”说着解下腕上一串三眼天珠做表礼递给林朗,杨成亦有物相赠。
林如海笑道:“老哥哥也知道,我这半年来病骨支离,不过只剩一口气,公务都处置不来,如何多等?倒不如清闲下来,养好身子,教养犬子成才,也算老有所慰。”
裴济和杨成忙叫林朗扶林如海坐下,又责怪道:“你身上不好,还站着跟我们说话。”
裴济是林如海的同窗同科,杨成则是林家世交,故此林如海不必十分客套,顺理成章加坐在主位上,又请二位上座,叫林朗贾琏作陪。
看到贾琏,裴济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再看林如海时,便有了三分深意。
杨成瞅了贾琏一眼,他府上和荣国府也有所住来,旧年他太太配药,偏没了人参,还是荣国府打发人送来,心里倒也承情,遂向贾琏笑道:“你怎么来了?”
贾琏也乖觉,忙起身道:“家中长者闻得姑爹病重,特地打发我来探望。
杨成笑道:等你探望完了,我们也该启程回京复旨,你就跟我们一道上路罢.”
闻言,贾琏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林如海却是呵呵一笑,道:“他不过比两位老哥哥早一步到,还没喘口气呢,且再说罢。”杨成笑道:“闻得你病了,上下担忧得很,我那内兄不得脱身离京,只得打发秀哥儿亲自来,已在路上了,因备药材补品之故,比我们晚了几日,他来后,你只管使唤,不然,他可不肯插手你们家的事,以免叫人说他不过是个外人。”
林如海闻言却很喜欢,笑道:“秀儿算什么外人?他可是我半个儿子,若是外人越俎代庖,瞧我不打出去,秀儿来,我可是欢喜得很。’说话间,又咳嗽了三四次。
杨成听了哈哈大笑。
贾琏却是眼波一闪,低头看着茶碗上的缠枝莲花纹。
一时人来回宴席茶备,林如海忙请入席。
林如海病中不能饮酒,便叫林朗执壶,裴济和杨成自然有所谅解,宴毕,林如海留他们住在家中,二人推辞,自带人去驿馆了,只说明日再来看他。
等人一走,林如海险些栽倒,吓得林朗一把扶住,忙叫人叫大夫。
林如海摆摆手,卧于榻上,合眼歇息了一忽儿,方道:“是累着了,不必大张旗鼓。”
林朗眼中含泪道:“父亲先歇息罢,横竖圣人说了,公务交接也不急。”
贾琏原有几分眼色,听得他们说起公务,早借口回客房了。
林如海望着贾琏的背影,静默半晌,不提公务,只问道:“你看琏儿所为何来?”
林朗低头想了想,道:“以防万一。”
林如海一笑,脸上闪过一丝坚定,儿女皆幼,若自己一死,不说那些堂族,便是至亲如贾母,虽然真心疼爱外孙,其中却也不乏算计,为了他们,无论如何自己都得挣命活下去,哪怕只活到幼儿成丁,也一生足矣。
思及林家传承五代,子嗣单薄,亲支嫡派皆无,倘若五服内有一二兄弟,也不至于此。
说起贾母,林如海也不禁深为叹息,说她不疼黛玉姐弟,但在她心里,黛玉朗儿只逊于宝玉一筹,远胜别人,可见真心,若说她疼爱,却又不曾为二人着想。
便如今日,倘若自己就此死了,黛玉姐弟便是闹市中拿着金元宝的三岁小儿。贾琏插手相助,是贾母生怕堂族算计了姐弟去,倒也算得一片好心好意,但是若果然由他们做主,依照贾府入不敷出的景况,最终能到姐弟手里几分家业,却也是可想而知。
因此,林如海待贾家远不失礼近不信任。
林朗对贾府说话也算公正,服侍父亲歇下,便去黛玉房中,可巧黛玉正在做针线,便忙道:“天黑了,姐姐仔细伤了眼睛,明儿白天再做罢。”
黛玉抬头见林朗进来,便放下手里为林如海做的鞋袜,轻声问道:“爹爹可睡下了?今儿个有外客,我也不好到前院去,只能吩咐下面好生款待。”
林朗点点头,黛玉方放下心来。
紫鹃沏上滚滚的茶来,林朗欠身道谢,接过吃了,又笑着提起再过几日,庄秀会亲自来探望林如海,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道:“你跟我说做什么?”
紫鹃等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
见黛玉害羞,林朗正要含笑岔开,一眼瞥见桌上一封看完未收的书信,不禁一怔,问道:“是琳儿姐姐写信了?前儿不才写一封?”琳琅常与黛玉通信,偶尔论些书画,或者说些京城诸事,好叫他们不致于消息闭塞,故而林朗一见书信,便说此语。
黛玉摇了摇头,贝齿轻咬菱唇,看着桌上书信,低声道:“是外祖母的信。”
此言一出,雪雁犹面带笑意,紫鹃却不由得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林朗闻言一怔,问道:“说了什么?”
黛玉掩信收入匣子里,笑道:“何尝说什么,只说些担忧爹爹病清,又问怎么数月不曾写信等语,还说二姐姐婚事已定,是明年二月,我想着,咱们也得备添妆之礼送去才好。”
一时悲从中来,低声道:“爹爹必能好的,你说是不是?”
对于林如海的病清,黛玉之忧,远过林如海和林朗父子,日夜不得安眠。
林朗忙安慰道“姐姐放心,昨儿大夫说了,父亲已经有了起色,从面上就能望出来,前些日子父亲面容枯稿,如今微有润泽,可见正在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