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照当楼————随风飞

"杨大夫，你这麽忧心那位朋友的安危，他对你来说一定非常重要吧？"
我愣了愣，低头望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轻应一声，"是啊，像他那样的人，一辈子也只会遇上一个。"
真是奇怪。
以前跟沈夕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只想著该怎麽杀他，如今见不著人了，却又偏偏忆起一些陈年旧事来。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浅浅笑著，薄唇轻启，毫不留情的吐出伤人字句；打斗的时候，他永远处变不惊、倨傲冷笑，即使受了伤也绝不示弱；赵菁成亲前的那个晚上，他独自一人呆坐在屋顶上，将一支曲子吹得凄婉缠绵；手里拿著最普通的芝麻包子，却硬是笑得那样开怀......
再次往那波澜起伏的水面望了一眼，低低叹气。
我痛苦的是，某个人竟不在身边。
我难过的是，当时错过了他伸出来的那只手。
"杨大夫，"墨影打断我的沈思，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我们出来这麽久，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你身体本就不好，万一再染上风寒的话，可就糟糕了。"
"恩。"我漫不经心的点点头，依旧有些恍惚。
"而且，我听说这地方阴气太盛，经常闹鬼。"说著，往某处指了指，道，"天一黑，那里就会有披头散发的红衣女鬼冒出来。"
话还未说完，便当真有东西一点点浮出水面，先是漆黑的发，然後是大红的衣襟，紧接著又是......
"出、出来了！"墨影尖叫一声，直接躲到了我背後。
我亦是心惊不已，却只直直盯住岸边那人的模糊面容，半步也挪不开去。那人全身是水，衣衫凌乱，长发遮掩下的那张面孔却是异常眼熟。
"沈夕？"我屏住呼吸，低低念出两个字来，一时竟不知他是人是鬼。
他静静立在原地，动也不动，河水一直顺著头发往下滴。隔了许久，才动作迟缓的迈开步子，不言不语。
墨影在我身後发了一阵子抖之後，突然跳了出来，张开双臂挡在前头，大喊："杨大夫，你快点逃吧！我我我我我......我来对付这个妖怪！"
"......"
沈夕却看都不看她一眼，依然慢悠悠的走过来，最後在距我们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他眯了眯眼睛，缓缓挑起一边眉毛，黑眸幽深如水，轻描淡写的问一句："怎麽？你还没有死啊？"
话落，整个人往後一仰，就这麽软软的倒了下去。
第 15 章
"沈夕！"
我吓了一跳，急忙冲上前去，伸手，却只来得及抓住某人的衣袖。然後脚下一滑，同他一起摔倒在了地上，发出轰然巨响。我今天连著跌了两次，对疼痛早已经麻木了，因而很快便翻身坐了起来，手指摸索著探了探沈夕的鼻息。
气息虽然微弱，但总算还没有死。
我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直到这时，才真正放下心来。隔了一会儿，又动手撕开沈夕的衣襟，察看他右肩上的伤势。伤口似草草包扎了一下，但并未上药，而且由於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的缘故，已经开始溃烂了。
额角抽了抽，阵阵刺痛。
我死命瞪住沈夕肩头的伤口看了半天，然後慢慢抬起手，拢一拢他湿漉漉的长发。这人为什麽会突然从水中冒出来，这两天里又究竟干了些什麽，我就算再蠢也猜得出来，因此才更觉得......心痛。
"为我这样的人奋不顾身，"手指细细描摹著那精致的五官，轻叹出声，"根本就不值得。"
"杨大夫，这个红衣妖怪就是你那位朋友？"墨影半蹲在我身旁，吞吞吐吐的开口问道。
我愣了愣，胡乱点头。"他是人，不是什麽鬼怪。"
"喔，我看他似乎伤得不轻，杨大夫你医术高明，却为何不救他？"
"啊？呀......"我略略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只顾著走神，竟然忘了替沈夕治伤。於是急急掏出几瓶伤药来，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墨影在旁看著，双手托住下巴，吃吃的笑。
"杨大夫你这一副呆呆的模样，跟我喜欢的那个人还真是相似。"垂眸，笑容逐渐黯淡下去，低声喃喃道，"我家慕容啊，只要往方大哥身旁这麽一站，除了傻笑之外就什麽也不会了。"
我心头一紧，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安慰她，犹豫许久，才断断续续的说一句："墨姑娘微笑时的样子也很像我的心上人，所以，你可千万别再皱起眉来了。"
"......"她黑眸蒙著层水雾，使劲眨了眨，轻笑，"谢谢。"
隔了一会儿，又吸吸鼻子，半偏过头，自言自语的问："奇怪，我跟这红衣妖人究竟像在哪里？"
"咳咳！"我右手抖了抖，差点又软倒在地，"墨姑娘，我......他......不是你想的那样，莫要胡说。"
"哎？我弄错了吗？这家夥不是杨大夫你喜欢的人？那你为何这麽紧张他？"
窒了窒，呼吸微乱。
"我只是有句话不曾对他说过，不愿见他就这麽死了，其实......"顿了一下，猛然发现墨影正满眼促狭的对著我笑，不由得胸闷起来，转头，恨恨咬牙，"我与他，注定是一辈子的仇敌。"
纠缠不断，至死方休。
但是，无关情爱。
这以後，无论墨影怎样追问，我都不再跟她说话了，只一心一意的处理好沈夕的伤口，然後又花了些功夫将他搬回客栈。
沈夕虽然伤得很重，但总算没有性命之忧，再加上本身底子就好，很快便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之後，什麽话也不说，仅是蹙了蹙眉，神情凶狠的盯著我看。
"沈公子？"我被他瞧得心里发毛，到底还是先开了口，"你怎麽了？肩膀还在痛吗？"
他摇一摇头，眼神有些飘忽，语气却平稳如常，淡淡的说："我这两天一直在河边练习泅水。"
"啊？！"
"绝对没有在找什麽东西，"板著脸，一字一顿，"更加不是在寻你。"
"呃......喔，原来如此。"
"你笑什麽？"沈夕一瞪眼，表情又狰狞了几分。
我急忙敛住了笑，扯扯自己的脸颊，万分无辜的答："没有啊。"
闻言，他轻轻哼了一声，依旧直直望过来。
我不由自主的避开那目光，伸手拿起桌上的药碗，慢慢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几下，问："关於肩膀上的伤，沈公子没什麽要解释的吗？"
沈夕怔了怔，飞快地转过头去，冷著声，面无表情的答："我不小心撞到了人家的剑上，不成麽？"
"可以。"我扬了扬唇，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以後可别再干这样的蠢事了。"
"与你无关。"他低低念一句，眼神冰冷。
真是倔强。
我无奈的叹一口气，将手里的汤匙递了过去。
沈夕却并不乖乖张口，反而动了动身子，挣扎著从床上坐起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药碗。然後仰起头，将那汤药全数灌进了嘴里，再随便抹一抹嘴，笑说："我可不像你这麽没用，连喝个药也要别人喂。"
那笑容妖妖娆娆的，黑眸中尽是挑衅。
我看得有些痴了，静静坐在原处，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时沈夕已经重新躺回了床上，困惑的扫我一眼，问："喂！干嘛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看？我脸上刻了什麽字吗？你倒是读出来听听。"
"左边写的是国色天香，"我倾身向前，缓缓抚上他的面孔，轻轻吐字，"右边写的是沈鱼落雁。"
"胡说八道！"他一下拍开我的手，咬牙切齿。
我明知他气得不轻，却仍是接著说了下去："沈公子的容貌确实倾国倾城，一旦瞧见了便移不开眼去，只可惜，杨某往後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什麽意思？"
我并没有马上答他，只转头看一看窗外，隔了许久，才轻声问道："沈公子虽然重伤未愈，但应该还杀得了人吧？"
"若是杀你的话，当然没问题。"他愣了一下，冷笑。
我便也跟著笑起来，一点点望进他的眼里，悠悠的说："那麽，我有句话无论如何都要亲口告诉沈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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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沈夕睁大了眼睛，有些茫然的望住我，怔怔的问："什么话？"
"我......"
才刚张口吐出一个字来，就见他面色大变，忽然抓起身旁的药碗，重重一扔，喊："等一下！"
"沈公子？"
"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了，不过，现在还不行。"沈夕摆了摆手，大口喘着气，原本苍白的脸色竟微微红了几分，"这件事发展得实在太快了点，我、我还没有考虑清楚。"
"啊？"愣了愣，完全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可是，沈公子......"
"闭嘴！"某人再次打断了我的话，半躺在床上，眼神游移不定，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嗓子更是哑得厉害，"我上次说自己已经对赵菁忘情，其实都是骗你的，我根本就放不下她，不可能这么快就......但是我对你又确实......所以，等过两天我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了之后，你再将那句话说出口，好不好？"
好什么？
他倒是明白了，我却依然一头雾水。
"沈夕，"皱了皱眉，轻叹着念出那个名字，"你......"
"住口！"寒光一闪，数枚暗器飞快地从颊边掠过，沈夕瞪了瞪我，恶狠狠的道，"我想自己一个人呆着，你先出去吧。"
"啊？"
他挑了挑眉，缓缓扬起右手来，声音低沉："还不滚？"
我见沈夕面容狰狞，深怕他当真会动手砍人，便也没有继续坚持下去，起身，大步朝屋外走去。
快行到门口时，身后却又响起一声低呼："姓杨的！"
我怔了一下，转头。"又怎么了？"
"你不要随便走远，"沈夕从床上探出身来，一对上我的目光，就急忙垂了眼，闷闷的说，"两日之后，我会给你答复的。"
闻言，我含糊的应了应，抬脚跨出门去，绕过那长长的走道，然后身子一软，跌跌撞撞的扶住墙，低声咳嗽起来。隔了许久，方才慢吞吞的抹去唇边血渍，紧紧握拳。
我还一句话都没说，他又能够答些什么？
况且，再等下去......恐怕便来不及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完全是在疼痛与等待中度过的。寒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衣袖上更是沾染了好些暗红血痕。
这一身的病，已然无药可救。e
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只是，始终亏欠了那红衣男子许许多多。下辈子，不晓得有没有办法还他？
第三日早晨，我去敲沈夕房门的时候，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能够下地走路了，仅是脸色依旧有些怪异。
"沈公子。"
"来了啊，坐。"他甩甩手，一双黑眸转了又转，目光四处乱扫，就是不往我脸上看。
我依言在桌边坐下了，问："杨某今日可以把话说完了吗？"
他面容一僵，胡乱点头。
"其实......"
"停！"
沈夕又大喊一声，猛然抓起桌上的茶壶，也不用杯子，就这么一口气将茶水灌进了嘴里。而后咬了咬牙，表情严肃的望住我，额上慢慢渗出汗来，如临大敌。
我被他这一串古怪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好不容整理好思绪，还没来得及重新开口，他便又站了起来，快步走至窗边，一低头，整张脸都浸到了水盆里。
我惊得目瞪口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可以了，"沈夕同手同脚的走回来，抹一抹湿淋淋的脸颊，冷冷开口。
"沈公子身体还未痊愈，这样会着凉的。"
"不用你管。"他转了头，面容僵硬，手指一下下的叩击着桌面，微微发抖，"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这人......莫非当真病得不轻？
我紧盯着身旁的男子看了一会儿，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右臂来，缓缓握住了他的手。
沈夕似吃了一惊，张口，但没有发出声音，仅是直直望过来，眸中迷雾渐起。我心底阵阵恍惚，有那么一瞬，甚至恨不得时间就此停留。然而，到底还是将他略嫌冰凉的手拉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抵在自己颈上。
"对不起，"顿了顿，艰难吐字，"还有......杀了我吧。"
静默。
隔了许久，沈夕才急急抽回自己的手，眼中雾气消散，换成另一种无比复杂的神色，一字一顿的问："为什么？"
"因为我确实该死。"我终于将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感觉轻松不少，便拿起桌上的茶杯晃了晃，慢条斯理的答，"沈公子还记不记得，有段时间你曾经跟大小姐感情极好，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后来她却逐渐疏远了你？"
他怔了一下，脱口就说："当时你为了救赵菁，把她中的寒毒过到了自己身上，她觉得有愧于你，所以才......"
"我骗她的。"
"哎？"
"杨某身为魔教圣医，怎么可能连区区寒毒也解不了？"低头望住杯中的浅浅倒影，扯动嘴角，苦苦笑了一下，"我当时很快便治好了大小姐的病，又偷偷调配了一味药，吃下去就会有身中寒毒的症状，轻易骗过了所有人。而我费了这么多心思，甚至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注，为的便是拆散你和赵菁。我得不到的，你也一样得不到。"
语毕，抬头一看，只见沈夕呆立在原地，面色苍白如纸，全不似平日那般盛气凌人。
我心底立刻绞痛起来，手指死死抓住桌子边缘，强迫自己接着往下说："我从来不曾为大小姐牺牲过什么，自始至终，都只是在自己折磨自己而已。"
"沈公子，我们根本没必要继续斗下去，"望了望那红衣男子，仍是笑，"赢的人......一直是你。"

第 17 章
语毕，只见沈夕僵著张脸坐在那里，眼眸幽幽暗暗的，沈声问："这就是你今日要对我说的话？"
我手抖一下，微微点头。
"......好。"他便扬了眉，放声大笑起来，"很好！"
说话间，手一伸，已然扼住了我颈子，目光凌厉，直直逼视过来，咬牙道："你既然一心求死，我怎麽好不成全？"
我顿觉呼吸困难，轻轻咳嗽几声，没有挣扎。
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比起那无趣的寒毒来，我更愿死在面前这男人手里。
沈夕手上逐渐用力，黑眸中泛过冰冷杀意，面容略略扭曲著，仿佛比我更加痛苦，嘴里喃喃道："你动不动就对我下毒，无数次的想置我於死地，可曾说过一句抱歉？事到如今，即使觉得心存愧疚，亦只为了赵菁一个人，是不是？那麽，我究竟算什麽......"
他声音慢慢低下去，我头晕目眩，完全听不清後头的话。隔了许久，忽然感到喉间一松，抬眼，才发现沈夕竟已收回了手，正静静盯著我看。
"沈公子？"我喘了几口气，一时有些无措。
"错了，赢的人分明是你。"他调转视线，眼望住窗外某处，表情淡漠如水，轻轻的说，"我不似你这般痴心，做不到为情生为情死，所以......我认输。从今往後，随便你与赵菁要死要活，都跟我沈夕再无关系。"
说罢，缓缓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我心头震了震，大吃一惊，实在不敢相信沈夕竟然就这麽离开了。他那样骄傲自负的人，若晓得自己被我算计了，肯定会怒气冲冲的动手杀人，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平静淡然。他刚才口口声声说我错了，可是，究竟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