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只是太怀念那个人,却不知他是真的寂寞。
长久以来他只相信自己的心智,却不知原来寂寞是这样不堪一击。
宣德感到怀中的身体一阵阵轻微地颤动着,小猫儿一样,那修长细白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缠绕在一起,一下收紧,一下松开,一下再收紧。
他是皇帝,可以拥有的人很多,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只要想要,就触手可及,随便都可以找一个来发泄情欲,渡过漫漫长夜。但是能让他因为牵着手指就觉得幸福的,又会有几个?古诗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作为皇帝,是不是也有福分握起一双手,相携一生?
这种时候,再去想那些阴谋,那些暗算,是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看着太医小心地拉开薄被掩住柳云若的下身,宣德挥了挥手:"黄俨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待外人都离开了,宣德终于按捺不住情绪,俯身在柳云若脖子上一吻,声音里含着深深的怜惜:"对不起,云若。"
柳云若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疼,而是被那个吻烫得。对不起,宣德第一次跟他说对不起,是不是因为今天自己代他受过?心里都有些慌乱了:"不要紧,真的不要紧......不是很疼的......"
"是朕的错。"宣德语气坚定地打断他,从袖子里摸出那个纸团递给他:"你看,这个东西落在了郑王手里。"
柳云若摊开一看,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随即明白了太后今天为什么这样大动干戈,又是立铁牌又是叫太监们来观刑。原来也和最后打在身上那几板一样,高举轻放,不过做出声音给外人听。他不禁有些敬佩这个女人的手段,释然一笑道:"哦,今日真是要谢太后恩典了。"
"黄俨,"宣德转过脸道,"也不必再问了,朕身边的,还有柳云若身边的太监,除了你统统都打发到西宁去,明日就办!"
"皇上!"柳云若忙撑起半个身子,"能不能饶了我身边的那些孩子?他们跟着我一年了,服侍我尽心尽力,我保证他们都干净。"
宣德摇头:"你什么时候也有了妇人之仁?不过几个小太监,朕再给你选更好的。"
柳云若怅然一笑:"这倒也不是妇人之仁......只是做了奴才,才知道做奴才的难处,算是一点同病相怜吧。您放心,我对自己身边的人心里有数,一旦发现谁有问题,一定交给您处置。"
同病相怜,宣德心里又狠狠疼了一下,你和他们不一样的,你知道自己对朕的意义么?只是那个笑容虚弱感伤地让他无所适从,竟找不到理由来拒绝他,想了想对黄俨道:"那这样吧,柳云若身边的人不要动,其余的按刚才说的办。"
黄俨脸色苍白,低头道:"臣领旨。"
柳云若稍稍松了口气,攥紧了那个纸团,没想到挨这顿打,除了让他摸清太后的心思外,还可以找到郑王的眼线--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郑王,这是原先不曾奢望的一股势力,若是能为己所用,离成功便又近了几分吧?只是要搭上郑王,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一切小心,不如,就从这人身上下手......
见他沉思不语,宣德还以为他是心有不忍,抚着他的头发道:"别觉得朕残忍,朕实在容不得今日的事再发生--朕不要你再受苦了。"
柳云若一怔,才明白了他的话,近来宣德的表白和承诺忽然多了,似乎要将曾经对他的冷酷都补偿来。他抬起头,望着宣德的脸,他的目光疼惜而宛转的,充满爱怜。他很少这样近的看宣德的脸。
柳云若赶紧闭上眼睛,害怕那里会泄露他的秘密,他的歉疚,他的恐惧。如果感情可以清算,那我欠你的,我种在你身体里的毒,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太子,我又该如何补偿你?
"怎了?累了吗?"
"嗯......"
"那就睡吧,流了那多么血,需得好好将养。"
柳云若睁开眼睛:"皇上也请安歇吧,都三更了。"
宣德一笑:"没事,朕再坐一会儿,你先睡......"
"皇上!"
"就一会儿,你不要管,等你睡着了朕就走。"宣德依然握着柳云若的手指,没有离去的意思。
柳云若无奈,只好说:"......那,您早点回去。"他闭上眼睛,听见黄俨出去关门的声音,听见宣德轻轻的呼吸,伴着淡淡的龙涎香,带出一室宁静祥和。
这种脱离真相般的寂静,让柳云若心里无限烦乱,他知道宣德在望着他,他知道这个人现在对他毫不设防的感情,可是脑中来来回回却是该如何与郑王联络的细节,如何利用这个人......他为自己的想法深自厌弃,难道他已经习惯了算计人心,布置阴谋?难道他的身体残废了,连感情都已残废?
他所享受的温暖和安定,不过是幻想,终有一天要揭穿真相。即使那个人离的再远,也终有一日要到他身边去,哪怕这终有一日是生命的尽头。
宣德却不知道他的这些想法,看柳云若的眼角渗出泪水,只道他是伤处疼痛,极轻极轻地为他擦去。宣德从小到大,第一次看着别人睡觉,望着柳云若苍白宁静的脸,只觉得无限留恋,为自己能爱一个人感到满足,似乎一生的长度都汇聚在了今晚。
他就这么坐了一夜。
二十一、步步为营(1)
大概是药物的关系,柳云若这一夜睡得非常沉,等宣德下了早朝还没有醒。因为得按时吃药,宣德无奈,只得将他摇醒,把他抱在怀里,让太医用小调羹一点点喂着。柳云若其实还迷迷糊糊的,只是本能地觉得安全,有一个人在照顾他,他在洒了宣德一身药汁后,又慢慢闭上眼睛,再次睡去。
他睡着了,上药倒不会觉得疼,宣德看那伤处已经结痂,肿也消了许多,便略略放心。他一夜不眠,眼睛已经青黑得不像样子了,黄俨看他坐在柳云若床头,生怕他又不走了,忍不住劝道:"皇上,您还是去休息一会儿,下午不是还要去内阁么?"
这几日安南的战事紧急,几个大臣都轮流住在内阁等军报,宣德两边忙,也实在疲倦,看看柳云若睡得安稳,便回到了寝宫。他困得连饭也不想吃,直接就扑倒在床上,还记得吩咐黄俨一句:"一炷香后叫朕......他要是醒来找朕,也来叫......"一句话没有说完,竟是睡着了。
黄俨轻轻给他除下靴子,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主子移时。他服侍东宫,是看着这个主儿长大的,只觉得他这些日子变得让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心想那柳云若就算长得好些,也不过就是个太监么,值得这样......他叹了口气,从香盒子里取出几把香,比了又比,挑出一根最长的点上,蹑脚儿掩门退了出去。宣德让他处理乾清宫的太监,他还得赶紧去办,想到这些王爷们也忒胆大,敢给皇帝身边安眼线。如今这宫里比永乐末年是看似平静了,底下却依旧暗流涌动,步步都是艰难。
柳云若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觉得口渴,秦倌儿给他倒了一杯甘菊茶,他慢慢喝着,听见外头隐隐传来哭声,有些诧异问:"怎么了?"
秦倌儿眼睛一红,显出惊惧的神色:"不知出了什么事,黄公公突然把乾清宫侍候的太监都拿了,说要打发到西宁去。"
柳云若"哦"了一声,沉默片刻,又安慰他一句:"你们不要怕。"
他原打算再睡一会儿,偏偏夏日的午后最闷热,他又只能趴着,不一会儿就觉得身上燥热,臀上的伤被汗一浸,针扎般的疼,越发睡不着了。心想干脆不如把事情办了,便对那几个小太监道:"灵倌儿留下给我打一会儿扇,其余人都下去吧,都聚在这屋里也热得慌。"
灵倌儿是宣德派来服侍他的二十个小太监之一,生得虽然清秀,却是不大说话,混在一群伶俐的孩子里并不起眼。这时候给他打扇,也是一言不发半跪在脚踏上,只轻轻挥动手臂。
柳云若不说话,灵倌儿虽然低着头,却感到了柳云若在望着他,让他的心里有些发憷,这个人的目光一直都是温柔如水,但是直视的时候会有沉溺的恐惧。水也是可以杀人的。
过了一会儿听见柳云若悠悠叹了口气:"快一年了,灵倌儿,我待你好么?"
灵倌儿忙抬起头:"好,好极了,我们能服侍柳公公是前世修来的,不打不骂,还给那么多赏赐。连太后身边的小太监都羡慕我们呢。"
"那,比郑王爷呢?"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让灵倌儿雷击了似的,手中的扇子拿不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赶紧拾起来,勉强镇定道:"我不明白。"
柳云若从枕下摸出那个纸团,淡淡道:"你明白的。太后昨日责罚我,只因为这个东西到了郑王爷那里。"
灵倌儿手都有些打颤了,咬着嘴唇低声道:"柳公公,你怀疑我?"
柳云若抚了下灵倌儿的肩道:"别怕,我没怀疑你,你们跟着我,我便一个都不怀疑。"他笑了笑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你背后是有主子的。"
"没......真没有......柳公公,奴婢不敢!"灵倌儿忽然双膝跪地叩头不止,额头在脚踏上砸得咚咚直响。
"不要这样......"柳云若欠身起来想扶他,却终究下身疼痛,呻吟一声仍旧倒下,喘着气道:"你起来......别这样,我没有怪你嘛。"
灵倌儿抬起头,前额上一片乌青,泪流满面道:"柳公公要是疑心奴婢,奴婢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柳云若眨眨眼道:"你是永乐二十年进的宫,那个时候你的名字叫做小青子吧?你原是服侍仁宗皇上,可惜仁宗登基不到一年就驾崩了,他身边的太监都要殉葬......是郑王救了你么?"
灵倌儿大睁着眼睛,如同见了鬼魅般瑟瑟颤抖,好几年了,当年同在乾清宫服侍的太监又都死了,这些事情他以为已没人知道......却被柳云若这么平淡地说了出来。
他想否认,他甚至想逃出去,可是那个人含着淡淡怜悯的目光像一张网,让他醉酒般浑身发软。
......他连这个都知道了......灵倌儿在一丝绝望中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他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没有给郑王做事,您不能这样冤枉我!"
柳云若一笑道:"你刚来我身边的时候,你说你不识字,我教秦倌儿他们读书你也不认真学,可是我看得出来,你是读过书的。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可是我不知道送你来的人是谁,我想等等看,直到昨天晚上。"
灵倌儿的胸膛剧烈起伏:"柳公公,你凭这个就断定我是郑王爷的人么?"
柳云若又是一笑:"我什么也不用断定,我只要把黄俨叫来,把你交给他,是不是你,你都得认。"他眸子中瞬间掠过一丝冷意,让强自镇定的灵倌儿激灵灵打个哆嗦。他知道柳云若不是随便吓唬他,乾清宫的那么多太监,连审都不审就都发配,柳云若只需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
柳云若却随即叹了口气,神情也松弛下来,道:"对不起,我不该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做。"他握住灵倌儿的手,拉了他在脚踏上坐下,用手帕轻按着他的淤血的额头,叹道:"我是真的不怪你,在这个皇宫里,谁都不容易,何况我们又都是刑余之人,能活命就不错了,何苦互相倾轧?"
灵倌儿毕竟是孩子,给郑王做事是逼不得已,被柳云若一吓已经底气不足,现在听到这样体贴的安慰,竟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公公,我对不起你,我实在没办法......他把我从火堆上弄下来,我要是不听他的,他就要再烧死我......我对不起你!"
柳云若忙给他拭泪:"别哭别哭......外头有人,听见就不好了,别哭啊......"
灵倌儿不敢再出声,眼泪却止不住,憋得满脸通红,抽搭搭地哽咽着,望着柳云若怜惜的神情,只觉得这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公公......你救救我吧......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柳云若咬牙强撑起来,抚着他的头发道:"你们跟着我,我自然要保全,就算有一天我死了,也必然先安排好你们的出路。"
灵倌儿大吃一惊:"公公你干嘛这样说!皇上待你这样好......"
柳云若涩然一笑,摇摇头道:"你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我也有。"
二十一、步步为营(2)
灵倌儿被他的语气弄得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失声道:"您......有事瞒着皇上......"
柳云若沉默不语,他琥珀色的眼睛宛如看不到底的大海,涌动着暗流,室内静悄悄的,似乎能够听到呼吸与心跳的声音。过了许久,他才不胜抑郁地叹了口气:"这些事你不要问,对你没好处,你要我救你,就需得跟我说实话。还能给郑王送出信么?"
灵倌儿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似是犹豫了片刻,低低地回答:"能。"
"好,帮我研磨,我写一封信给他。"
"柳公公!"灵倌儿的眼中现出惧色,一旦暴露身份,他怕第一个要杀他的就是郑王。
柳云若自然明白他的心思,轻笑一下道:"自此后只有他怕你,你不必再怕他。"
灵倌儿慢慢地起身去拿笔墨,走到半路却突然折回来扑通跪下,颤声道:"柳公公......你别做了好么?我也不做了,我好怕,我只想平平安安活下去......"
"呵......"灵倌儿的脸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涨得通红,几滴泪水如挂在苹果上的露珠般晶莹,柳云若忽然有些自责,分明还是个孩子,把他拉进这复杂混乱的漩涡是不公平的......他自己的童年过得艰辛,故而异常珍惜这份单纯。
但他却别无选择,既然走到了这一步,灵倌儿便不能做一个普通的小太监,就像他不能安定地做皇帝的宠儿。他觉得自己在向某个无法欲知的黑暗深渊坠落,没有人可以拉他一把,他便不复回升。如此奋不顾身,只为了证明那份爱的真实,那曾是他的信仰。他已无法计算生命里的亏欠和负罪。
拍在灵倌儿肩头的手有些无力:"我自然会保你平安,别怕,真的不要怕......"
他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空虚,心里有隐隐的痛感,现在他还可以安慰灵倌儿,只是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谁又能安慰他。
写完信他只觉疲惫,外面天色急速变异,不一会儿便浓云滚滚大雨瓢泼,屋里倒凉爽了一些,柳云若听着雨点猛烈砸在窗棂上的闷响,心里迷迷茫茫地恍惚,分不清清醒与睡眠的界限。
依稀回到江南,亦是这样阴雨潮湿的季节,他站在公堂外,看见那个女人平静地躺在地上。她似是已想好了结局,给自己化了很艳的妆,死亡也无法抹去的红晕停留在腮上,她的神情终于释然,没了怨恨,于是比她活着的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他看见穿着公差服色的人将一块白布盖在女人身上,突然慌乱起来,想上前阻止,他想说我还没有摸摸她,让我摸摸她的脸。
七年,她从未给过他爱抚,他是她的负累,亦是宿命的缺陷,如同一块无法痊愈的伤疤,时时提醒她一段自取其辱的感情。他代替所有人承担了她的恨,只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没有什么仇恨如此彻底,是从生命里带出来。
他依然想抚摸她一下,她的肌肤,是如丝缎样的光滑。
可是她很快被抬走了,从他身边匆匆经过,另一个担架的男人身上还在淌血,滴滴答答洒落一地。他知道这人就是他的生身父亲。
他一直能听见那种声音,滴答,滴答,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脚上。他低头看着,不说话,那样鲜红的颜色。
围观的人们悄声议论,这孩子是不是吓傻了?
他却清楚地明白,他不害怕,他只是失望,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已全部断裂,无法挽回。这种感觉如同被迅速切一下一条手臂,还觉不出疼痛,只能无辜地看着伤口血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