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若的身子一哆嗦,不是第一次挨打了,可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对疼痛的抵抗力居然一点都没有长进,每次的感觉都是更深刻也更鲜明。臀上火烧一样的痛和宣德温和的语气都告诉他,求饶是最划算也最有效的解决方式。他抬起头乞怜地望了宣德一眼,用带着哽咽的鼻音轻声哀求:"不要了......好疼......"
宣德莞尔一笑,稍微俯下身子,用下巴抵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声音低得像是耳语:"那跟朕说实话,你究竟出去干什么了......"看见他的身子要动,宣德用手臂搂住他的肩头,"不要怕,只要你说实话,朕什么都能担待。"
柳云若的心里轻颤了一下,他对这样温存的审问方式还不习惯,他想要是宣德将他摁在凳子上举着板子逼问,他撒起谎来可能会更自如一些。宣德的怀抱犹如温暖的陷阱,而他是被诱捕的狐狸,在边缘奋力挣扎。
"臣说的都是实话。"
他终究是不能被诱捕的。
宣德用手指一点点抬起柳云若的脸,刚才还让人心疼的柔弱神情已被一种清冷的平静取代。他坦然和宣德对视着,那双眼睛是一如既往的深邃,仿佛有光,仿佛有火,却被禁锢在厚厚的冰层下面。宣德的手指在他的眼睛周围滑动:"很美的眼睛--可是朕恨它,它把什么都藏起来,你知道吗?朕有时候真想把它挖掉,看看后边到底有什么?"
柳云若的脸色苍白如雪,嘴角却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轻声道:"臣知道。不仅是眼睛,假如皇上不喜欢我的心,您可以把我的心也挖掉。"
宣德攒着眉,神情里带着痛惜与忧郁:"别再跟朕抬杠了,别再把你的聪明才智浪费在那些没意思的事情上。还记得朕上次跟你说的么?朕只要你心诚,其余的过失朕都可以不计较。"
柳云若心里苦笑一下,皇上,我很想对你以诚相待,可是我的心却早已不是自己的。他用更轻的声音道:"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语气坚决,却分明觉得自己的目光在回避在闪烁,他再次深深低下头去。
宣德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从没这么失败过,打也打了,哄也哄了,这个人却是滴水不漏软硬不吃!有些无奈地沉默了片刻,短暂的相聚,他不想再为这个话题浪费时间,叹道:"算了,朕今晚还要赶回功德寺,没功夫在这儿跟你穷耗,等朕回宫后咱们一总算账!"他却忍不住伸手在柳云若细致修长的脖子上摸索了一下笑道:"赶紧换件干衣裳去,看偎得朕一身水......"
他却突然火烫似的全身一跳,他看见,在那羊脂玉雕一样的后颈上,有一块紫红的血斑,椭圆形的,像是美玉上的一处瑕,有种情色而诡异的艳丽。
宣德的眼睛有些发直,不可置信得又用手轻触了一下,没错,这样的血斑之前也曾在他身上亲眼见过,可那是自己激情之下吮吸出来的。这一块颜色尚深,断然不会超过三天!
一瞬间宣德雷击了似的眩晕,胸口堵得发闷,他纵然早就知道柳云若有很多事瞒着他,可那也不过就是惦念汉王,或是为了营救汉王搞些小动作小阴谋。他倒以一种看把戏的心态逗着他玩儿,反正他就在自己身边,不可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他对自己的朝堂自己的江山很有信心......可是,可是他在刚刚努力说服自己忍受他和高煦的过去后,才知道他的宠儿瞒他有多深,柳云若除了汉王,居然在外面还有人......
柳云若低着头,本来以为今晚的事情总算过去了,却突然觉得宣德的呼吸急促地不正常,他抬起头问:"皇上,您怎么......"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一记重重的耳光掀翻在地,金星乱冒中看见宣德被愤怒扭曲的脸,打过人的手停在半空,止不住颤抖。柳云若伏在地上愣了片刻,讶然摸了一下后颈,虽然看不见--但他已猜到了。
在劫难逃,柳云若心里只有这个词,上天注定他对宣德的每一次背叛都要付出代价,也许这样才是公平的,他在无法预知的前途中竟莫名感到了一丝释然。
十四、以诚相待(1)
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失态,黄俨哆嗦着上前扶了一把身子都有些摇晃的宣德,手足无措地哈这腰:"皇上您这是怎么了?您哪不舒坦......"
"打......"宣德的胸口剧烈的起伏,他似乎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嘶哑无力地命令,"给朕狠狠的打......"
太监们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几个人面如土色瞪着眼愣了片刻才醒过神儿,赶紧上前从地上架起柳云若,七手八脚将他摁在长凳上。柳云若一言不发由着他们摆布,也许这倒是个好法子,最好是一顿乱棍打晕了他,至少让他今晚可以不必面对宣德的质问。
皇帝震怒人人恐慌,掌刑太监下了重手,板子接触皮肉的脆响像是一块儿玉破碎飞溅,柳云若只觉得臀上的皮肉都要被震裂了,痛得全身的毛孔都是一炸,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先前已挨的二十下,使得预定的煎熬被扩大了几倍。柳云若死死咬住牙关把痛呼关在喉咙里,企盼自己赶快晕过去,哪知却是越痛越清醒,脑海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时是汉王,一是是宣德,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大约打了十余板,忽而是重重地一下落在受打最多的臀丘上,立刻一道红痕浮上来。柳云若终于撑不下去,他在剧痛中体会到了惩罚的意味,也看清了自己软弱的本质,无可奈何地惨叫出来。
宣德本来呆着脸坐下,黄俨小心翼翼倒给他一杯热茶,他刚送到唇边,柳云若的惨叫响起,手不自觉地一颤,茶水泼出来烫了手指。他往地上一掼,"哗啦"一声茶水四溅!
"别打了!"他无限愤懑地吼了一声。
掌板的赶紧停下来跪倒在地,他们实在不知道今晚皇帝怎么了。
宣德走上来,一低头间看见柳云若的臀上已经见血了,因为衣服是湿的,凉滑的纯白丝绸便被贴附在肌肤上,血混杂着水,晕染出朵朵嫣红来。
他伸手抬起柳云若的脸,他正在因为疼痛而抽泣,眼泪沾染了自己的手指。宣德的手指又开始颤抖,对待这件事,他没法像平时一样冷静缜密旁敲侧击,没法像审案那样步步逼近中心,没法使用这样那样的障眼法,没法在这里那里设置圈套。他什么都忍不住了,捏紧了柳云若的脸咬着牙问:"他是谁?"
"不记得了。"柳云若在痛楚中努力稳住声音。
"什么?!"
"奴才闷得慌......去妓馆找了个小倌儿......不记得叫什么名字......"
"哪家妓馆?"
"随脚进去,不记得了......"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鄙夷自己,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撒得最糟糕的一个谎。连他自己都不信,宣德会信么?
果然,回应他的是另一边脸颊上挨的一记耳光,很重,但比起臀上的疼痛已经算仁慈了,他努力吞下一口腥咸的唾液。
宣德把他被打偏了的脸又捏起来,那被泪水和冷汗弄得湿乎乎的眼睛闪着柔和而忧伤的光,让他的心又狠狠的疼了一下。他觉得有无数的声音在脑子里乱撞,但最清楚的一个就是要找到那个人千刀万剐,这是他的方式,也是唯一能维持帝王尊严的方式。
"再问一遍,他是谁?不要逼朕刑讯你!"离得很近,柳云若都听到了宣德牙齿磨响的声音。
由于脸被用力提得老高,柳云若的脖子便仰成一弯极其柔美的线条,却又有着引颈就戮的无畏。回答宣德的是两颗又大又沉重的泪滴,在浓密的睫毛下汇聚,在灯光的折射下水银珠子似的流溢着光彩。然后沿着面颊淌下来,淌过腮,淌过下颚,又从脖子淌进领子里去,在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两道亮亮的痕迹。
这样的静,这样的美,可是这美却已被他人享受过,凌辱过。
宣德将他的脸又重重的扔下,他不愿再看到那双眼睛,那样凄楚的瞳仁和泪水会让他迷惘。
"打!"简单而残忍的命令,也许他知道用板子逼不出实话,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
早已晕头转向的太监们重又爬起来按住柳云若,一个太监很不知趣地躬身问:"请旨,打多少?"
"只管打!大不了就是刑毙一个太监,朕不缺人侍候!"
虽然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柳云若听的,那太监还是被他吓得矮了一截,一挥手示意行刑,连数也不敢数了。满屋子就听见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跟柳云若压抑的呻吟,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柳云若被三四个太监按住了身体可以动弹的所有部位,连头也抬不起来。他恍惚中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在船上看厨子杀鱼,先将鱼按在案板上,用刀身用力去拍,一下一下,直到把鱼拍晕为止。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和那条鱼很像,唯一的差别是鱼被拍的是脑袋,而他是屁股--他倒宁可行刑太监一板子打在他脑袋上,早点晕过去了事,好免受这无休无止的痛楚。
如此三番两次的痛加捶楚,凭"经验"他想屁股上应该已经皮开肉绽,板子打上去竟有钢刀剜肉的感觉。痛得心神都有些混乱了,脑中掠过一个自暴自弃的念头:告诉宣德实情又会怎样呢?自己差不多算是被赵王强暴了,也许皇帝会原谅他......向他坦白,向他求饶,以后顺从地当他的宠儿,那样的日子,一定比现在轻松很多吧......
十四、以诚相待(2)
无法数清究竟打了多少下,柳云若只听见自己的呼痛声越来越低,他想再不求饶他就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没准儿宣德盛怒之下真的会打死他。强咬嘴唇忍了两板,在胸膛中积攒了一口气,他颤声开口:"皇上,饶了我吧......"
宣德转过身,以为他终于屈服,抬手止住了行刑,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要说了吗?"
柳云若"呼"地吐出一口气,天,终于是停下了。他喘息了好一阵儿,才轻轻唤了一声:"皇上......"声音带着迟疑的痛楚。
宣德咬着牙等,等他把一切告诉自己,然后自己就能把他拥起来,吻着他的额头说"没关系"。他只需要一次真心实意的坦白。
那一刻屋里太静,竟然能清晰地听到柳云若脸上的汗水落在地上的声音。过了好久,仍然被摁在凳子上,看不清脸色的人儿终于呢喃着道:"臣......没骗您,臣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哀婉痛楚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无限怜惜,可是宣德知道这仍然是虚情假意的敷衍--连称呼都是如此周到。
抬起头仰视着华丽的水晶宫灯,宣德将一些滚烫的东西缓缓从胸膛里压下去,他觉得可笑,九五至尊的皇帝第一次倾注感情,却连一个太监都打动不了。柳云若给他上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课,叫做"背叛"。
低下头的他真的笑了,笑自己的愚蠢。曾经武则天一道敕令能让隆冬之际百花盛开,这就是皇帝主宰天地的威严,令行禁止众生臣服,神明都无法抗拒。而他,又何必如此苦费心力去探求这个人在想什么?
他把柳云若留在身边时太后反对,他笑着解释也就是当个玩意儿,明智宽和的母亲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责备他"荒淫放荡",只是送了他八个字:沉而不溺,迷而不惑。现在看来,母亲竟是对的,只当他是个玩意儿,让他像以前一样卑贱一样畏惧自己,不是也挺好么?历朝历代的皇帝不都是这样过日子么?
想通了一切的宣德又恢复了冷然蕴藉的神情,轻笑一声道:"饶了你?不论别的,你也背过《太祖内训》,知道私自出宫是什么罪名?"
"知道......"柳云若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内监私出宫禁,杖一百。"他说出数字的时候,臀上疼痛不堪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不过就算要打一百杖也是有数的,挨一下就少一下,不像这样没有头的责打,让人疼到绝望。何况他今天已挨了这么多,若是侥幸宣德仁慈一点把前面打过的也算上,估计也没剩几板子了。
"嗯,"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宣德微笑着在他身边踱了两步,"你出去了三次,就是三百杖,没错吧?"
原来他是这样算的......柳云若轻轻哆嗦了一下,勉力抬起眼睛,想看看宣德是怎样的神情,一片明亮的灯光中只恍惚见到那恶意的笑容。他灰心地低下头,打吧,能挨多少是多少,只当这个身子不是自己的了,他唯一的一丝信心是觉得宣德不会要他的命。他会留着他,不管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折磨。
宣德却没有命令行刑,摸摸他的头发笑道:"可是三百杖打完就得让人把你拖出去埋了,太后在斋戒,朕也下了不许杀生的旨意--这样吧,朕容你分开受责,每天,"他看了看柳云若被血浸透的裤子,思索了一下,想说一个让自己心脏不会抽搐太严重的数字:"二十板吧,从明天开始,不会有性命之忧--你真应该感谢太后。"
他的语气似乎在表明自己是多么宽仁大度,让接受恩赐的人只能感激,想拒绝都不行。
"是,臣谢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柳云若机械地重复着,被折腾到现在他只求今晚别再挨打就好,根本没有精力去想明天的事。
宣德心头的火又是一蹿,但今晚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他了,便转脸对两个拿着板子的太监冷然道:"你们两个就办这事!若有徇私纵情,你们就替他领责!"没等两个心惊胆战的太监叩头,他一拂袖子已大步出了屋子。
黄俨无奈地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柳云若,什么也来不及说,赶紧出去要给宣德打伞,哪知被宣德一脚踢了个筋斗。他忍着疼爬起来,让太监们都把伞收了,追着皇帝进了雨幕里。
按着柳云若的太监一松手,柳云若身子一歪便从凳子上跌下来,明倌儿几个赶紧上前扶着,秦倌儿手脚并用爬过来,哭道:"柳公公!柳公公是我没出息,我对不起你!"
柳云若伏在地上喘息了一阵,缓缓抬起头,凄然一笑道:"傻孩子,说什么呢,是我带累你受苦了......"秦倌儿越发放声大哭,其他几个小太监今天受了大惊吓,被他一勾,顿时哭成一片。
柳云若抬了一下手臂,想帮他拭拭泪,无奈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手抬到一半儿就落下了,这些许的用力都让他眼前一阵眩晕,又喘了口气才勉力吩咐:"......扶我到床上去,柜子第三个抽屉里有药,帮我敷上些......给秦倌儿也敷些......"
被扶到床上,明倌儿轻轻褪下他的中衣,几个孩子"哇"得一声又哭起来。柳云若不问也猜到屁股上有多惨不忍睹,但现在疼得麻木了,清洗伤处和上药倒也没那么难忍。他只是觉得累,耳听见一片哭声觉得心里阵阵厌烦,他叹了气道:"我没事了,都去睡吧......让我静静,静静......"
他现在只想蒙头睡一觉,但还不行,他知道还有很多事情必须想。比如,这件事最后该怎样跟宣德交代;比如,他明天还约了人,自己不能出宫了,该怎样送信儿出去;比如,今天和赵王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个人首鼠两端,和他说的话,谈的事,都要仔细梳理一下......
小太监们熄了灯,黑暗中他半睁着眼,只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轻轻敲打他一身的伤痛。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无情的风雨,怕是也飘进了西内禁苑吧?
十五、望穿秋水(1)
第二天慎刑司两个太监惴惴不安地来到了乾清宫偏殿,皇上有了旨意,他们不敢不从,可是受刑的偏偏又是皇帝宠儿--哪头也惹不起。他们拿着两根板子一步一停地蹭到了柳云若院门前,却有一个小太监提着灯笼静静站立门口,见到他们打了个躬:"二位公公有礼,柳公公等候多时了。"一抬手便请他们入内,两人都愣了愣,懵懵懂懂跟着他进去了。
屋内收拾地纤尘不染,已无昨日的狼藉。柳云若伏在床上静静地看书,听到他们进来,抬起头微微一笑,宁静安适的气氛让两个拿着刑具的人都不禁愕然,险些忘记了自己此来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