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俨打开门,带着几个太监迅速退下,宣德慢慢走进去,低头望着那个轻轻颤抖的身体,沉声道:"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柳云若抬起头,目光迟疑着,嘴唇微弱地翕动着,似乎说话是一件艰难的事。的确,他已两个月未与人讲过话。两个月的孤独,完全的孤寂。虽然没有人再对他用刑逼问,但那是更残酷的表示,意味着宣德已放弃,放弃了对这件案子的追查,也是放弃了他。
柳云若艰涩地转动了一下咽喉,终于他说:"对不起......"他极短暂地轻笑了一下:"上次,我要说的......没来得及......"那神情天真而羞赧,好像忘记了刑房里的遭遇。
宣德沉默片刻,然后伸手给他,命令道:"过来!"他将柳云若的身体拉入怀中,吻着他的脖子,两个月的离别,在失去的恐惧中游走,他的灵魂和身体都空虚太久。他不想再说什么,语言是苍白无力的。深刻的纠缠和伤害已经无法用语言和解。
他粗暴地去撕扯柳云若的衣衫,柳云若愣了一下,然后自己动手,动作专注而虔诚。激烈而绝望的爱欲,宣德觉得柳云若像是在挥霍生命中最后的激情,他看见他的眼泪滴落下来。
筋疲力尽的时候,宣德想到自己的疑问,问他:"你那么爱高煦吗?"
柳云若的脸上有汗水,眼中有笑意,那神情却是绝望:"我不能不爱他。"
宣德努力去分辨"爱"和"不能不爱"有什么区别,他试着探寻柳云若心里的想法。
柳云若伏在宣德枕边,眼睛闭着,却在轻轻说话:"皇上......你有很多东西,有皇位,有母亲,有自由。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希望是我还在思念着他,我不能放弃他,这太残酷。"
"那你爱过朕吗?"
"......当您见到我的时候,我的感情就已经残废了,我无法再爱任何人。"柳云若想,或许这样的拒绝可以让宣德尽快地释怀,然后完全忘记他,过正常的生活。
不是不爱,只是时间不对,他不应该在那种情况下和宣德相见。倘若他们相遇在汉王之前,或者在那场战争之前就好,他会愿意接受宣德的承诺。可是命运把他逼迫到了这样的境地。
"就因为朕赢了那一次,所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朕?"
柳云若睁开眼,冰冷的手指轻抚上宣德的脸,眼中是歉疚和婉转的疼惜,他说:"不会再有下一次了,皇上,赐我一死吧,什么死法都可以--这是我唯一能补偿您的。"他太累,遍体鳞伤,已不想再独自抗争。
看来他还不知道......宣德想到母亲的话和那份被自己批准的奏章,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但是他不能放手。柳云若说他已经拥有了很多东西,或许没有错,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够忍受失去。
他安慰自己,他是皇帝,他有权利自私。他硬起心肠道:"你想补偿朕,就活下去。"他向柳云若一扬下巴:"起来,朕有事对你说。"
他们都抱膝坐在床上,身上简单地披了衣衫,宣德开始用皇帝的身份宣布一些简单冰冷的词句。他说了自己为了救他而做的努力,柳云若只是歉然微笑着;他说到廷杖八十,柳云若的肩膀轻轻缩了一下;他说到要用拶刑,柳云若放在膝盖上的手一颤。
然后他慢慢伸直手指,清秀的手指,微微的关节突起,就是这双手那次在西内为汉王抚琴,就是这双手在梅花树上为宣德挂上彩灯......他在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可以为这两个男人付出。
宣德看见他睫毛上的泪光,以为他在恐惧,面对这样的处罚,是人都会恐惧。他轻轻叹了口气,把柳云若揽在怀中:"就是一时疼痛,忍过去就没事了--朕以后会好好待你。"
"谢皇上隆恩......"柳云若毫无怨怼地轻轻叹息。既然他不许,他就不能死,他的生命早已不由自己掌控。他亦知道所有痛苦都要由他一人承担,只是他的痛苦,找不到任何出路。
三十三、绕指柔肠
柳云若被押到西内禁苑,正是这座园子春光最好的时候。阳光从石子路两边的梧桐树叶的缝隙里洒落下来,树叶翠绿地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空气中弥漫淡淡的花草清香。
柳云若颈上戴了重枷,几乎步履蹒跚,他想走慢一点,再一次记忆这座园子带给他的安慰。可是刑部的衙役推搡着他,那些熟悉景物,池水、杨柳、桃花、石凳匆匆从他眼前流过,无法为他停留一刻。他看见的是时间刷刷地回流。
他被带到前厅的门外,一眼就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站在厅内,里边的光线太暗,看不见高煦的脸,只有那坚硬的线条一如往昔。
王爷......柳云若在心里轻唤了一声,他终究是回来了......汉王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当年他把他抱上马的那一刻,他的手放在他小腹上,便是在他身上打了烙印,注定他这一生一世,都只能属于这个男人。这烙印太霸道了,容不得违抗,即使感情已经千疮百孔,他依然要靠记忆来爱。
前来监刑的是刑部侍郎魏源,和东厂的一个宦官苏岳。苏岳向高煦道:"皇上有旨,您今日只是观刑,不能出这个门儿,不能与柳云若交谈。"
高煦没有理他,只是慢慢地向前走,走到了门边,好让他能近一点看见柳云若。柳云若正被卸下重枷,神情里写满疲惫和疼痛。高煦突然想不起当初那个抱着白狐的孩子,仰头静静望着他,目光清澈如同雨水洗过的天空。同样的轮廓,却再也无法重叠。
柳云若一点点抬起头,和高煦对视,他看到了高煦眼里隐忍的痛楚,也看清了高煦鬓边的一抹灰白......白发......还不到四十岁的王爷......那个曾经霸气的、笑傲天下的王者,在失去一切之后,终于变成了一个隐忍无助的中年人......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简直就像一场梦,只是这梦没有醒时......
柳云若被这剧烈的悲酸冲得浑身颤抖,几乎摇摇欲坠,他是那样羞惭,为自己曾贪恋宣德的温情而羞惭,他哽咽着开口:"王爷,对不起......" 他是唯一能够承载汉王过去的人,也是唯一能给他未来以希望的人,他怎么能够放弃。
魏源脸一沉:"本官已告知你,不能与高煦言辞交通,这么快就忘了?来人,"他手一挥,干脆利落地道:"打十棍。"
押解柳云若的衙役都带着水火棍,连刑具都不用找。当即两人上前,在柳云若膝弯处一踢,将他踢得跪倒,两根水火棍交叉架在他背后,从腋下穿出,用力一压,将柳云若压倒在石板地上。另两名衙役的棍子便高高扬起,"呼"得一声打下来,结结实实落在柳云若臀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太快了,柳云若还没有做好准备,一声惨叫冲到了嘴边,几乎要脱口而出时候,却猛然意识到汉王就在旁边,急忙咬住嘴唇堵住了那声痛呼。只是这一下咬得太过用力,嘴里立刻有了腥咸的味道。
听得上面一声怒喝:"你干什么!"第二棍没有再落下来,柳云若喘息着转头去看,却见汉王一步踏出,抓住了扬起的棍子。
魏源嘴角带着轻蔑的笑,二十年前高煦与太子争位,他的恩师谢缙因为在成祖面前替太子力争,被高煦陷害至死。今日情势逆转,高煦成了阶下之囚,而他权柄在手,他执意要将柳云若押到西内用刑,正是要利用这个机会羞辱昔日政敌。他冷冷道:"朱高煦,圣旨不许你步出此厅,你不遵旨,本官只好责罚他了--"他眼角瞥了一下趴在地上的柳云若,淡淡道:"加十棍!"
"你敢。"高煦的声音比他更冷,蕴含着让人几欲窒息的力量。
魏源嘴角轻抿,但是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他却浑身一震,朱高煦的眼睛黑而深邃,强烈的压迫感让他连呼吸都困难。他想到了成祖朱棣。为了掩饰那刹那的心慌,魏源淡笑着转过脸去道:"你不让在这里打也没关系,算在廷杖上,吃亏的是他。"
宦官苏岳当年在宫中服侍过成祖,和高煦算是认识。眼看还没开始行刑,先闹成了不可开交的局面,只得上前相劝:"二爷......"他大着胆子叫了一声从前宫中的旧称,"您还是进去吧,早点用了刑,他也少受点儿罪......"
高煦不语,不动,被他握在手中的棍子发出咯咯的木质断裂声。
忽然觉得他袍子的下摆被拉了拉,低下头,是被棍子压得无法动弹的柳云若,他仰起脸,向高煦短促地微笑一下,轻轻道:"王爷,别和他们争,他们不配。回去吧,就当看个戏法儿。"
魏源的眉峰稍稍一挑,只是这一次,不知为何他没敢开口再让加刑。或许他对高煦还有一丝畏惧之心,或许是柳云若的微笑太淡定了,那是连身躯、生命,甚至是尊严都已不在乎的淡定,他发现自己即使多打他十棍,也是毫无意义的。
高煦冰冷的眸子在这样温软的语气里一点点的融开,他读得懂那目光中的默契,和那默契背后所忍受的痛楚。一如当初,他一时冲动把梅花般清丽的少年按在身下,柳云若忍痛中强作微笑的脸,如一朵苍白的花朵,也许他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枯萎的。
这个少年本来应该有美好的人生,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应该有红袖佳人楼头的眷恋,有文章诗词留给后人艳羡遐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身囚服,满身创伤,被以一个非常卑贱的姿势按在地上打屁股。曾经的状元郎就这样被他摧毁,一点点的,从身体到心灵。
高煦只觉得浑身酸软,他第一次发现,他从未保护过这个孩子,他从未问一句,你是不是很疼?因为柳云若隐藏起了所有的伤口,不让他看到,他爱他的方式是如此的天真,一意孤行。
高煦的手颓然垂下,并没有觉得羞耻,因为他终于明白,他的无能为力,不是从这一刻才开始。
那个持着棍子的衙役腾腾退了两步,满面通红的喘气,他将棍子杵在地上支撑,却不防"喀嚓"一声,粗重的水火棍从中拦腰折断。魏源脸色阴沉地一挥手,示意他退下。
一个衙役补上前,棍子再一次落下。这些衙役是衙门里的行刑老手,又得了魏源的暗示,手上使了暗劲,棍棍力透肉下。这样打不会破皮流血,疼痛却非一般板子责打可以比拟。柳云若给那一下又一下钝重的疼痛震得眼前发黑,死死咬住袖口没有吭声。
园子里一片寂静,一个衙役站在旁边数着:"二,三,四,五,六......",除此之外便是棍子击打在肉上的沉闷钝响。远处花丛里有两只蝴蝶被惊起,扑扇两下翅膀,轻快地飞走。
好容易二十棍打完,压着柳云若身子的水火棍拿开了,柳云若却仍旧趴着不敢动。臀部好像有无数把小刀在肉里乱刺,他怕只要一动,压抑不住的呻吟就会从牙缝里里流泻出来。
苏岳只想赶紧办了差事,轻咳一声道:"魏大人,这就行刑吧?"
魏源一点头,两个衙役上前,架着柳云若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扯起来,重新跪好。柳云若脸上的冷汗淌下去,粘湿的汗水朦胧了双眼。
两个衙役将事先准备好的拶子拿过来,紫檀木质的六根棍子,用绳索穿起来。他们拉开绳索,熟练地抓起柳云若的双手,将左右手一上一下套进拶子,调整了一下木棍的位置,卡在指关节处。坚硬的质感让柳云若稍稍颤了一下。
柳云若不敢去看自己的手,也不敢去看汉王。侧过脸,厅堂旁边是两株柳树,柔嫩的枝条上是刚刚绽出的淡绿小叶子,在明亮的阳光下,有透明的色泽,充满纯真的生命力。
不知道他能不能如同这柳树,在经历一个轮回后重新生长,脱去这个支离破碎的躯体,放下这沉重的记忆的负荷,在温暖与希望中,真正爱一次。
没有任何预兆,拶子蓦然收紧,一道凛冽的剧痛闪电般从双手上传来,柳云若跪着的身子猛地绷直,他狠命一咬下唇,把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生生压制下去,唇上有鲜红血珠滚落下来。
强烈的疼痛令他窒息,一片死寂中只听见木棍一点点收紧时发出的"吱吱"声。柳云若抽搐起来,为什么这样久?他当初还以为只是一瞬间;为什么这样痛?早知道是这样的痛法,他宁可让宣德斩断他的十指,只怕还来得干脆些。
无法再忍受了......那几根简单木棍带来的痛苦是如此深重,似乎要将他的手指碾成粉末,痛从双手传遍全身。柳云若眼前发黑,意识逐渐模糊,这就是死亡么,来吧,他已不想再坚持......
就在他要迎接来那片彻底的黑暗时,手上的疼痛却减轻了许多,他有些茫然地抬了一下眼,难道结束了?他看见汉王眼里翻涌的悲愤、痛惜、哀伤,想着自己应该安慰他一下,于是吸了口气,调集仅存的力气拼凑起一点笑容。
可是这笑容很快被摧毁,更加强烈的疼痛再一次从手上传来,柳云若被这突如其来的痛冲击地全身向后一仰。"啊......"一声呻吟从他的骨髓深处挣扎出来。
苏岳吃惊地抬头,看到魏源带着冷笑的脸,才明白他是故意折磨柳云若,只要他不点头,柳云若的手指就不能被夹断。行刑的衙役看到柳云若快要昏过去时就放放绳子,等他缓过气来,再一阵猛收。
木棍磨破了手指上薄薄的皮肤,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柳云若惨叫起来:"快一点,求求你们快一点,啊--"剧痛像潮水一样,随着那拶子的收收放放,一波一波地想要吞没他。
为什么这些痛总是无可回避,无法遁逃?原来真的没人能救他,他的心里是无尽的绝望。
高煦的心脏被那一声声的惨叫撕扯扭曲着,头痛欲裂,五脏六腑都在翻滚,他握起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如果可以,他想狂吼,想把整个世界撕碎,只要能把这个人拥入怀中......然而天地广阔,他的愤怒,他的无可奈何,是那么的渺小。
他终于明白,这世上最残忍的刑法,不是这样的拶指,也不是凌迟车裂,而是眼看着心爱之人受苦,却无可奈何。
又一声惨叫过后,柳云若的身子一阵痉挛,而后不再动弹。苏岳额头见汗,颤声询问:"魏大人?"他没想到魏源会这样用刑,若是让宣德知道,他不敢想有什么后果。
魏源走上前,拨开柳云若滴着汗的头发,试探了一下他的呼吸,淡淡道:"没事,先放一放。"
两个衙役上前,架着柳云若的手臂将他扶住,听见他发出微弱的呻吟,两边拉着绳索的衙役又准备再用力。高煦只觉一口气冲上来,胸膛几欲炸开,他一言不发,大步上前,一伸手叉住了魏源的脖子,狠狠将他摁在树上。
苏岳惊呼一声,正在行刑的衙役们也吓得松了手,柳云若的身子软软倾倒下去。
高煦虎钳一样的手把魏源擎得双脚离了地,魏源憋得满脸通红,连叫都叫不出来,两腿抽搐着,一双手无力地在高煦手上抓着。如同一只割了脖子的童子鸡。
苏岳惊恐地攀住高煦的手臂,叫道:"二爷,二爷!您息怒!您替他想想,魏大人有个三长两短,柳云若必死无疑啊!"
不知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还是高煦本来也没准备杀了魏源,他一松手,魏源掉在地上,团着身子呼呼喘气。
苏岳忙给魏源揉着胸膛,他看看高煦,又看看倒在地上的柳云若,向魏源道:"魏大人,就让他们利索点吧?"
魏源仍旧说不出话,他执掌刑部,以刚正严明著称,仅仅靠着一只笔,每年就要决断许多人的生死,并不觉得有丝毫胆怯。只是他刚刚两眼发黑满脑子混沌的时候才明白,原来死亡的感觉,竟是那样的痛苦和绝望......他喘息着,无力地点点头。
他一点头,事情就好办多了。两个衙役又把柳云若扶起来,行刑的衙役将绳子在手上挽了两圈,两人一对眼色,"喝!"得一声同时向后猛拉。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是清晰可闻的裂骨声,柳云若的头缓缓垂了下去。
高煦一步抢上,将那个就要倒下的身躯揽入了怀中。柳云若脸色苍白到看不出一丝血色,全身都是冰冷的汗水,像是一朵被抽干了水分的花朵,那样的轻。他的十指关节处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