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若挣动一下,似乎能知道自己被拥抱着,这样久违的感觉拉回了他的意识。他努力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头顶嫩绿的杨柳,在和煦的春风中轻轻摇摆着,好美丽。
"云儿......"熟悉的声音,滚烫的呼吸,唯一不熟悉的是那双眼睛中蕴含的泪光。
轻舔了一下满是鲜血的唇,柳云若的神情虽然虚弱,却微微笑起来,他轻声道:"王爷......没事,没事的,你等我......我们终究,会再见......"然后,似是疲惫不堪,他闭上眼睛,却又像交付了一件信物般释然。
是的,终究会再见。终于一天,我会将你们恩情,全部的偿还,偿还给你们两个。
∷∷∷z∷∷y∷∷z∷∷z∷∷∷
三十四、两难之间
因为廷杖地点在午门,柳云若又被囚车押了回来。
窄小逼仄的囚车中无法伸直双腿,挨过棍子的臀部又坐不稳,柳云若只能蜷着身子靠在木栅栏上。他那双鲜血淋漓的手软软地搭在腿上,血污已经凝结,关节处却如同数百根钢针在扎,疼痛从指关节一直往上爬到手腕,爬到小臂,爬到大臂,再爬上肩膀,这两条手臂似乎已不再属于他。
囚车的木咕噜在并不平坦地道路上颠簸着,像吟唱一首古老而凄凉的歌谣。满身的伤痛,将每一次微弱的震动都放大千倍,如同一个个黑暗的浪潮向他袭来。他不知这条路为何这样长,却又并不期盼它结束,他知道在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更艰难的折磨。
明亮的阳光让柳云若眩晕,汗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见在前面的石板路上,有一个穿粗布长袍的男子,抱着一个男孩儿,那孩子伏在男子肩头,满足而愉悦的笑容如花朵一样绽放开来......可是囚车驶近的时候,那画面却又消失不见,柳云若感觉眼中有灼热的泪。
那个男子带走他永恒的记忆,这记忆背在身上,无法解脱,是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一直在寻找,企图用同样强大的爱来填补,宣德说他爱上的是心底缺乏的东西,可是他已无法放弃。他注定对生命中得到的每一份感情,都要倾尽心血去报还,虽然生命对他至为不公,这样的波折,这样的苦痛,使他如同粉身碎骨般被揉搓着。他依然想相信自己的爱,不知悔改地坚持--所以他的苦痛没有任何出路。
囚车经过端门、承天门、大明门,终于在午门外停下。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居中向阳,位当子午,故名午门。皇宫"五门三朝",以午门最为威严肃穆,因此只有册立皇后、皇帝亲临阅兵等重大典礼才在这里举行,自永乐十八年成祖迁都北京后,又订下制度在这里施行"廷杖"。
魏源远远向午门内看了一眼,见广场上三步一岗四步一哨站满了锦衣卫兵士,场心是临时搭起的木台,台下也聚了不少人,都是来观刑的大理寺、刑部及都察院的众官员。大概是因为正犯没有来,那些人三三两两地聚堆儿唠嗑,与午门庄严的气氛有些不协调。也难怪他们不在乎--廷杖虽是残酷的刑法,在永乐年间让这些大臣闻之变色,但今日打的既不是他们的同僚也不是他们的好友,不过一个有"佞幸"之名的太监,这是与他们没有任何关联的痛苦,他们乐得看热闹。
魏源让人打开囚车,柳云若已无法自己下车,两名衙役只好踩上车辕,将他从车里架了出来。这时从左掖门旁边的值房里出来一个太监,走到苏岳旁边,对他低声耳语几句,苏岳脸色微微一变,向魏源一躬身道:"请魏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向架着柳云若的衙役一挥手,示意他们进房去。魏源认得那个人也是乾清宫的司礼太监,已经猜到值房中是什么人,轻轻哼了一声,却不能阻止。
值房门打开的时候,宣德向后闪了一闪,似是不愿让门外的人看到,黄俨也乖巧地上前一步挡住了皇帝。等门关上,宣德大步迈过来,紧紧地拥抱住柳云若。架着柳云若的两个衙役吓了一大跳,连忙松手,柳云若根本站不住,双腿一软就要滑下去,然而宣德手上猛然用力,那样激烈地近乎粗暴的拥抱,像是要把这个人压入他的胸膛。
从昨晚开始,他就无法入睡,今天早上柳云若被带走,他在这里徘徊,焦虑,几次想要下旨把柳云若召回来,虽然他知道他不能。他的生命是不自由的。他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一个囚犯。
可是现在见到摇摇欲坠的柳云若,所有刻意的压制都崩溃了,他一直在失去他的恐惧中。
柳云若勉强抬起眼睛,看见宣德脸上混合着忧虑的憔悴,唇上的髭须都没来得及刮掉,像一片阴影。柳云若轻轻颤抖起来,内心迷离,他不知为何,他仍然会因为这样的拥抱感到温暖,虽然他是如此的疼,虽然这疼是他的赐予。
这是他自己的错,他的贪恋,贪恋一份绝对不该属于他的感情,贪恋一个本应该仇恨的男人。爱情是宿命摆下的一个局,他一步走错,于是步步皆输。
宣德抚着柳云若的头发,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声音有些发颤:"你怎么样?"低下头去,望着他软软垂下的手,和手指上的血污,喉头哽塞,眼眶一热。虽然是已经预料到的结果,可这样亲眼看到,才发现自己在这里焦急的等待,心疼的想象,都是那么地无力。
柳云若轻轻点头,他口中干涩难忍,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有没有水......"
宣德忙向黄俨命令:"水!"黄俨捧着一杯热水过来,宣德亲手接过杯子,凑到柳云若唇边,看着他如得甘泉般喝下。心中感觉到了一丝安慰。他并不在意这些人看到他以皇帝之尊服侍一个太监,他想,即使柳云若的手真的无法复原了,他也会这样照顾他一辈子。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就好,只要还能爱他就好。
宣德捧起他的手,声音里有歉疚和柔情:"现在来不及包扎,先上点药......"黄俨一挥手,等候在旁边的太医连忙上前,先将一粒黑色的药丸塞在柳云若嘴里。药丸清凉微麻,柳云若知道是宫内秘制的定痛安神之药,费力地咀嚼咽下。他靠在宣德怀中,宣德执着他的手腕,太医便用药水擦洗关节伤处。血污洗去,十指却肿得犹如萝卜一样,关节处的伤也惨不忍睹。
门外忽然传来魏源生硬的声音:"苏公公,时辰到了。"
宣德猛然抬头,脸上有愤怒,皇帝的自尊和对怀中人的疼惜混合在一起,淹没了理性,他凭什么要受这样的逼迫?他凭什么要一次次地把柳云若送出去,任人宰割?他低声喝道:"黄俨,出去传旨!说柳云若伤势沉重,杖刑改日执行!"
黄俨脖子一缩,为难地轻唤了一声:"皇上......"
没等黄俨说出什么,震耳欲聋的钟声传来,宣告着午时来临。那样厚重悠长的声音,带着排山倒海的磅礴气势,似乎撼动着每个人的魂魄。
宣德的脸色由青转白,午门的钟声,这样近的聆听,只有他登基时,和亲征高煦时,他在这里犒赏六军。那时候他站在五凤楼上,眺望广阔的云天和远处的山峦,只觉这阳光覆盖之下,尽是他的所有,那种壮阔的满足感,让他以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他的江山比拟。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一个人,可以这样让他心疼。
柳云若稍稍回过头,看到了宣德脸上茫然若梦的神情,无声地惨笑一下,低声道:"皇上,让我去吧,我现在这个样子,倒也不会觉得太疼了。"
宣德拥抱着他的手臂在轻轻地战栗,黄俨咬了咬牙,上前劝道:"皇上,臣已经交代了钟法保,让他的手下留情......"他虽心里一百个不忍,却也知道不得不劝,各司法的大臣都聚集午门,皇上因为心疼一个太监突然更改旨意命令停刑,立刻就是一场大笑话。
宣德的手一点点放开,他知道他错了。他知道这一次放手,便是亲手毁弃了自己的诺言,他知道这一放手,就再也无法拥有柳云若,他心内有不详的、却又异常分明的预感。
柳云若深吸一口气,自己迈步离开了宣德的怀抱,他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两边衙役又架住了他,就要一跤栽倒。
那太医又上前,把一个小酒盅凑到柳云若唇边,杯中是青黑色的液体,酒香也无法掩盖那股腥臭。那太医道:"是蚺蛇胆......"
柳云若知道蚺蛇胆清热泄毒,且民间流传着蚺蛇胆可以让人还阳的说法,所以自洪武年间开始,要受廷杖的大臣都会先服下一杯黄酒浸泡的蛇胆,久而久之竟成了惯例。宣德准备的,倒也周全。
黄俨叹了口气,轻声道:"柳公公,等下忍一忍,就过去了......"
柳云若向他微微一笑,就算他不说,他依然也要忍下去。他的忍耐,已不是从今日开始。他闭眼,仰头将那杯胆汁一口吞下,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股咸涩的苦味,竟和眼泪的味道至为相似。
魏源看柳云若出来了,向一个衙役吩咐了句什么,那衙役飞奔而去。场中的木台上,一个锦衣卫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呐喊:"押罪官!"两排锦衣卫在指挥使钟法保的带领下,昂然走上木台,底下本来随意闲站的官员忙退后几步,肃立站好。
柳云若又被套上重枷,在刑部衙役的推搡下,艰难地迈动双腿,向场心走去,他知道即使前面是地狱,他也要靠自己这一双腿走了去。
想起当年也有那么一次,他在众目睽睽下走向午门的广场,那回是他中了状元,簪花带翎,带领榜眼和探花,从五凤楼中门而入,接受百官的朝贺。
人生的轮回就是如此讽刺。
只是他在这样天地般的落差里,却不觉得有丝毫怅惘,没有任何的感伤。这些浮世的繁华喧嚣,众生的锦上添花或是落井下石,皇家的恩典与威仪,于他只是过眼云烟。只不过一个差错,就走入其中,他的所得和他的所求,竟完全不同。他的生命便如走入了黑暗的洞穴,步履维艰地挣扎,看不到一丝丝的光亮。
他走上木台,看见木台上铺着一块毡,毡上铺了一长卷梭布,大概等会儿就是要伏在这白布上受杖。
钟法保一打手势,中气十足地喝道:"卸枷--"
几个锦衣卫上前,娴熟地开锁取枷,只听得一阵咣啷咣啷的磕碰声,押着他的衙役松手下台。柳云若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就磕了下去。
钟法保又喝道:"宣旨--"
一个太监上前,宣读皇帝的旨意,不过是明数司礼少监柳云若的罪行,作出杖八十的判决。宣旨的时候一众大臣都跪下聆听,宣德自称"行仁政",即位三年来,还没有廷杖过任何大臣,哪知第一次用这个刑法,惩罚的就是自己的嬖宠,这些大臣心中都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感。这种心态与柳云若第一次在文华殿上受杖已完全不同,那个时候柳云若是与他们同等位置的大臣,看他受折磨,大多是怜悯和同情。只是自从他做了宣德的男宠,这怜悯便立刻变成了鄙夷和唾弃。
原来离经叛道的爱情比谋反叛乱更不能为世所容。
宣旨完毕,钟法保便振声喝道:"行刑!"
两个锦衣卫上前,将柳云若按倒在白布上,双手都用系了麻绳的铁环扣死,然后一字扯开,拉紧的麻绳牢牢地系在临时钉进木台的铁楔子上。再用麻绳绑住双腿,柳云若全身便动弹不得。
一个锦衣卫提起木台上早就准备好的水桶,"哗啦"一声泼在柳云若下身,柳云若被这冰冷冲击地一哆嗦--这是廷杖的规矩,将裤子泼湿,湿布柔韧,不易被刑杖打破,否则几杖下去,裤子捶烂了,布屑陷入皮开肉绽的伤口,受杖人纵然活了过去,因受布屑污染清洗不净,创口也很难愈合。
柳云若以前虽也听说过廷杖,但是他为官以来,大部分时间都陪着汉王在山东,并没有见过大臣受杖的场景,想不到竟是如此周密繁琐地一套手续。
刑前的一切工作准备就绪,钟法保便喝道:"搁棍!"
两个手执粗大刑杖的锦衣卫上前,将木杖靠在了柳云若的大腿上。廷杖是栗木所制,较小的那头是棍子的形状,方便行刑人握在手中,着肉的那一头却是扁的,有四分宽阔,比普通的板子宽了几乎一倍。刑杖一放上去,观刑的大臣们才蓦然觉得,比起这摄人心魄的刑具,柳云若那修长的双腿,显得未免过于单薄了。一时场中鸦雀无声。
柳云若轻轻闭上了眼睛,他的心里是一片漠漠的空白。将要到来和已经到来的,他只能接受。
我的两难之间
首先向等文的朋友道歉,这一篇不是更新。
但是如果你已经点开了,就算是上个当,看看吧。
今天下午在代课的孩子家里看到了几条评论,当时愣了一愣,想说点什么,但是由于在别人家,不大方便,所以那几条评论都没有好好回复。其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复,回来的时候一直在车上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写到这里算是个争议比较多的转折点,当然从开始就有争议,大家不满我把小柳变成太监,不满他对宣德所做的种种,不满他为什么总是被虐。我并不觉得这是指责,说明大家喜欢他,或者喜欢宣德,总之是我创造的人物有人认同,这是我的荣幸。
但是有朋友指责我"为虐而虐",也有朋友说"感动人的细节"太少,我觉得是我没有表达清楚一些东西。
首先是关于柳云若。写这篇文的动机是我想做试验,试验目的是想知道:一个人可以为爱付出到什么程度。按以往我写的文章,一对男女相爱,但是总挣脱不开家世、信仰等等,最激烈的爱也就是同生共死或者为对方而死吧。但这一次我想更进一步,比生命重要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尊严,比如事业,比如理想,仅仅是为了爱,可以将它们全部丢弃么?男女之情在这个问题面前有些艰难了,或者是我的笔力不足。
于是我选择了耽美,这个我略有耳闻,但又完全陌生的题材,稍稍看过一些耽美的读者可能早就发现,其实我是个耽美白痴。
看到很多朋友讨论柳云若究竟爱汉王还是爱宣德,若非要问我,我只能说,两个都爱,并且这两种爱完全不同。
他对汉王的爱,绝不是一般的爱情,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弥补。他得到的第一份感情,来自继续柳生,可是这份爱他还没有抓牢,还没有回报,便已失去。他的恐惧需要用另一种爱来弥补,来弥补内心的欠缺和阴影,恰好汉王出现。他第一次见到汉王才是个孩子,不可能有什么爱欲之类的东西,只是这个男人可以寄托他的记忆,他的过往,他不惜把自己的一切都押上。汉王要他的身体,他给,为了满足汉王,放弃了志向,把才华用在一个明知是错的地方,汉王失败后,又为了救他,把能牺牲的不能牺牲一并抛弃,只剩下这唯一的目的。
对宣德的爱其实要更正常、更自然一些,他们年纪相仿,情趣相近,互相吸引是非常自然的事情,这个和男女谈恋爱没有区别。其实从这个层面上说,宣德比汉王更了解柳云若,更知道他的美好。
金圣叹说:夫天下之感,莫深于同患难;而人生之情,莫重于周旋久。盖同患难,则曾有生死一处之许;而周旋久,则真有性情如一之谊也。
柳云若对宣德,正是"周旋久"的感情。深情和感动来自于依赖与依恋,来自于互相交错的生活,长久的相处,即日久生情。
但是他对汉王的爱,是他以往维持生命的习惯,如同人每天要呼吸,要喝水,要吃饭。他一旦放弃了,等于把以前的生命全部否决。所以他本能地为了汉王不得不去伤害宣德,在伤害的同时又痛苦着,这就是我说的,为汉王而活,为宣德而死。其实没法比较他爱谁更深,只是方式不同。
很多朋友指责,柳云若对宣德不公平,只有宣德为他付出,他没有回报,只是心里愧疚两下。既然爱汉王也爱宣德,为何厚此薄彼,为了一个,把另一个搞得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这很不公平,我也承认,柳云若也不知该怎么办,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是帮助汉王,所以他没有能力为宣德付出什么。他所能想到的,只能是为宣德献出生命,偿还他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