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
最终,江重威对江轻霞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而后他抿了抿唇,与金九龄一道走了出去——金兄弟没错,有什么话,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去说。
金九龄一直亲自将江重威送出了刑部大牢。江重威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这一句“多谢”,不仅仅是感谢金九龄在天牢之中对江轻霞的照顾——若非如此,江轻霞又怎么能有一个单独的牢房呢?这其中,还包含了许多的东西。
金九龄微笑了一下,道:“江大哥切莫如此,此事愚弟也没有出什么力气,只是从中稍作回旋罢了,贤伉俪此番解除了如此的隐患,还多亏嫂夫人胆量过人,聪慧非凡。”
江重威苦笑了一下,道:“是我太没用了些,还让她如此涉险。”
金九龄见他一脸黯然,于是安慰道:“江大哥切莫如此。这次圣上让太子判案,太子宽仁,公孙兰那等祸首既然已经伏诛,这次围剿红鞋子,嫂夫人又是功不可没,太子殿下一定会宽大处理的。”
江重威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他收敛了脸上的黯然,强自笑了笑,道:“但愿如此吧。”
金九龄又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江重威才和他话别。没有了利益之争,金九龄还是将江重威当做是自己的朋友的,他看着江重威缓缓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心中却终于了结了一段心事——让太子见到了南王世子,虽然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可是他到底全是完成了城主交给他的任务。
金九龄对白云城投诚已久,城主却仿若是遗忘了他一样,几乎不会给他下达任何命令,甚至就连他千里迢迢的去白云城刷一下存在感的时候,城主大人也总是一脸的可有可无。
日子长了,金九龄就不免心中惴惴不安。一直到城主给他下达了这个命令,金九龄才稍稍放下心来。毕竟,他求的就是荣华富贵,所以才甘心给白云城主当一粒棋子。这些年来白云城主的确待他不薄,却从未让他干过任何重要的事情,这才让金九龄时刻都有一种要被当做废子丢弃的危机感。
于是,这次城主给他下达这样的命令的时候,金九龄是牟足了劲想要展现自己的能力,决心要完美的完成城主大人的吩咐。
这是一场金九龄费尽心机布下的局,从那个莫须有绣花大盗开始,金九龄算计了很多很多,这其中包括陆小凤,包括公孙兰,也包括各地的藩王,甚至包括了深宫之中已经不欲理会朝政的皇帝。
江重威和江轻霞这两人,只是金九龄计划之中不起眼的小小一环,却是两个必不可少的人物。
这便要从一桩旧事说起了。
当日江轻霞之所以加入红鞋子,是因为当时她别无选择。
她本是江家养女,也是江重威的未婚妻,那时候江家一家遭了水灾,只逃出了江轻霞和江重威两人。
两个孩子独自讨生活并不容易,就在他们穷困潦倒,病痛交加之际,是熊宜看江轻霞根骨不错,便要收她加入自己的组织。
江轻霞那年才九岁,江重威也不过十二。更何况那时候江重威病着,她没有办法,只能答应熊宜加入红鞋子,为她办事。而作为交换,熊宜也要安排好江重威以后的生活。
熊宜明面上答应了江轻霞,然而却对她说“红鞋子之中只认姐妹,心里可不能还有什么男人。”,甚至于为了断绝江轻霞的尘缘,熊宜还强迫江轻霞出家了。
而一直到十年之后,江轻霞身为武林之中“四只母老虎”之一的凶名传播开来,江重威才终于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未婚妻。而这个时候,江轻霞才发现,熊宜所谓的照顾好江重威,实际上根本就是在诓骗她的。
熊宜对江轻霞说,自己给江重威寻了一个可靠的农户,将他寄养在那里。然而事实却是,在带走江轻霞之后,熊宜只是随手将生了重病的江重威丢弃在路边。若不是他命大,遇见了正在走镖的镖局,江重威如今恐怕早就已经死了。
捡到江重威总镖头没有儿女,便将江重威当做是自己的孩子教导,不仅将一身武艺都传授给了他,还拜托了自己的许多朋友,帮忙打探养子失散多年的未婚妻的下落。
可惜一直到江重威为义父养老送终,这位对他恩重如山的老人,都始终没有见到过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媳妇。
江重威找到江轻霞的时候,她已经被熊宜强迫着出家,这个时候的江轻霞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助的小女孩了。十年的时间,足够让她了解熊宜的狠毒,所以她知道,若是被熊宜发现了她已经和威哥团聚,他们二人便都没有活路了。
于是两人哪怕已经相认,却终归只是匆匆一面,不敢亲近,更毋论长相厮守了。
偶然的一次机会,江重威和金九龄喝酒,他多喝了几杯,不觉便将这件苦闷心事对金九龄倾诉了出来。金九龄听着,便记在了心里。
后来叶孤城交给了他那个任务,金九龄猛然想起江重威和江轻霞的事,于是不觉就计上心来。
金九龄找到了江重威,与他痛陈利弊,说服他一定要覆灭了红鞋子,这样他和江轻霞才有好日子过。
金九龄还对江重威说了自己想到了一个覆灭红鞋子的办法。他和江重威本就交情很好,此刻情真意切,一脸的“我全都是没你们考虑”,当即就让江重威十分感动。
然而因为这个计划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既牵扯了武林之中鼎鼎大名的陆小凤,又牵扯到了朝廷,江重威依旧还有些犹豫。
金九龄知道自己急不得,于是假意劝他回去和嫂夫人商量商量。
金九龄知道女人为了保卫自己的爱情的时候会有多大胆,多疯狂。他是算准了江轻霞一定会和他合作的。金九龄赌的就是江轻霞恨毒了熊宜,恨不得她一无所有,粉身碎骨。
果然,江重威回去和江轻霞一说,江轻霞便拍板说道,他们两人既然已经被那红鞋子所谓的大姐迫害至此,与其以后提心吊胆,不去就此搏一把。
于是,江重威很快就给了金九龄回复,两人也敲定了整个计划的细节。整个计划之中,金九龄和江重威夫妇也算是各取所需,金九龄带着官兵剿灭红鞋子,而江轻霞则假意在逃走的时候慌不择路,将他们带去南王府邸。
至于太子为何会那样“凑巧”的赶过来,却是金九龄的另一番安排了。他动用了自己埋在皇宫的暗桩,让手底下的人在闲谈磕牙的时候,“不经意”的告诉了一个小太监,说南王那位年初新回来的世子,和太子殿下简直一模一样。
而那个小太监不是别人,正是东宫太子的耳目。太子对藩王本就十分警惕,听见这个消息依然是要探查一番。只是太子十分谨慎,不会贸然和藩王接触。更不会贸然和南王撕破脸皮,让他狗急跳墙。
所以金九龄此番查案,正是在太子瞌睡的时候给他递上了枕头。在听见乱党逃到南王府邸的时候,太子借审理此案之机,顺理成章的也到了南王府。
这之后的事情,便是按照金九龄的设想进行下去了。唯一让金九龄觉得后怕的,是居然将小公子牵扯了进来。
知道那位小公子对城主大人来说何等重要,在发现叶且歌也跟着陆小凤到了盛京之后,金九龄不敢耽误,立刻给城主去了信,这才有了叶孤鸿的千里奔忙。
江轻霞的审判结果很快就下来了,其余的“公孙兰”的姐妹都被即刻斩首,也算给被她们抢劫过的商贾一个交待。而江轻霞因为戴罪立功,所以她只是被流放了五百里。
——这实在是轻得不能再轻的判决了,金九龄为此在太子面前为江轻霞说了不少好话,还绘声绘色的讲述了他们夫妇二人的故事。
太子听后有些唏嘘,不仅减了江轻霞的责罚,还为她和江重威赐了婚。虽然因为江轻霞是待罪之身,所以太子并没有拟一道明旨,但是有印了他自己私印的一张手书,却也弥足珍贵了。
江轻霞虽然早早加入红鞋子,但是她一直安居寺庙,很少行劫掠之事,江重威在江湖之中名声也不算差,走南闯北许多年,也很是有一些朋友。盛京之外的五百里并不算是什么穷山恶水之地,两人都有一些积蓄,又在几个朋友的帮衬下,很快就在那里安顿了下来。安然相守,求仁得仁,他们的日子还不算难过。
叶且歌从唐天仪口中知道关于江轻霞的事情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在了去往唐门的路上。
那日叶英将熊宜拍到了城墙里,太平王下令将她曝尸三日,三日之后便是无人再理她的尸体了——不是不想理,实在是叶英出手太狠,太平王手下的精兵生拉硬拽了半天,都没有将熊宜的尸体从墙头上抠下来。
青天白日的,又有百姓围观,太平王不忍看着自己手底下的人太过丢人,于是就让他们先撤,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过来抠人。
然而太平王的打算终会落空了,天刚刚一擦黑,城外便窜进来了几个影子,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服饰,腰间是豹皮袋子,手上还戴着鱼皮手套——若是叶且歌此刻见了他们,便不会觉得唐天仪功夫不济了。
最起码,唐天仪下毒的时候还是有不会被自己的毒和暗器伤到的底气的,而这几个唐门弟子,时时刻刻都要戴着鱼皮手套防备自己的□□,也当真是够丢人的了。
不过这几个人到底是唐门派出的精英,轻功还是不错,三下两下跳上了城墙,几个人配合默契的将墙里都有些发臭了的尸体拽了出来。
唐天仪不知从何处而来,皱着眉在熊宜的尸体上在'一阵翻找,最终找到了绣在她衣服上的唐门残篇。
“靠,女人的腰带,别让媳妇可别误会什么才好。”
唐天仪满脸的嫌恶,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将那从熊宜尸体上扒拉下来的腰带利落的塞进了自己腰间的袋子里。
挥了挥手示意唐门的弟子先离开,唐天仪一个人趁着月色回到了叶且歌他们暂时休整的客栈。
已经将整个客栈包了下来,唐天仪索性直接点了一盏灯,就在大堂之中这么研究起那唐门残篇来。
叶且歌下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唐天仪这幅“我的妈啊,这么神奇么”的表情。简直不忍直视,叶且歌随意的瞥了一眼,却有些沉默了。
不是这残篇有多么精妙,而是……这根本就是自己还小的时候,无乐舅舅来了兴致,用了半天时间编出来要教自己识字的时候用的课本!
唐门如今已经破落到这个地步了么?叶且歌深深的拧起了眉头,再看向唐天仪的时候,目光之中简直带了几分“子孙不成器”的怒色。
唐天仪早就听到了叶且歌的脚步声,也看见了她往自己手里的衣服残片看的动作。而他没有阻止,何尝不是为了试探——他早就觉得,这人跟他们唐门很有渊源。
叶且歌看了唐天仪一眼,便开始缓缓背起书来。而她背的,正是唐天仪手中的那页残篇的完整版!
唐天仪一开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在意识到了叶且歌背的是什么之后,他简直就要跳起来了。
不得了了,幸亏小爷机智,早通知了老太太。
空白了一瞬的脑袋里飘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唐天仪的目光死死的钉在了叶且歌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唐无乐:啷个瓜娃子!不肖子孙!老子哄孩子的玩意能被当成秘籍!没出息!瓜娃子!
唔,叔暗搓搓的挖了一个新坑。万花花萝与叶孤城的故事。《挥剑决浮云》,求围观求收藏么么哒~
第71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你到底是谁?”唐天仪的面上浮现出一抹惊疑之色,他警惕的看着叶且歌,神色里也带出了几分认真。此刻,他褪去了在孙秀青面前的所有温柔,眼神变得十分锋利,仿佛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
叶且歌叹了一口气,对他幽幽说道:“你应该知道,我对他唐门并无恶意。”叶且歌的脸上的神情十分放松,并没有因为唐天仪瞬间锋利起来的眼神而产生丝毫的畏缩。
她这样坦荡地注视着唐天仪,两人两相对望。许久之后,唐天仪似乎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身体,他靠在椅背上,对着叶且歌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恶意,不然现在等着你的,早就是一把追魂砂了。”
叶且歌看了一眼唐天仪,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伸出了一只细白的手掌,叶且歌摊开洁白的掌心对唐天仪说道:“你们那引以为豪的追魂砂,可否让我看一看?”
叶且歌的神色太过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让唐天仪连冷笑都做不出,他有些无语的望向了叶且歌,无奈道:“你本是我的恩人,如果你想寻死,我也拦你不住的,只是你何必来找我?”
叶且歌却不说话,依旧固执地冲着唐天仪伸着手。唐天仪无奈,只能从腰间掏出鱼皮手套递给叶且歌,然后才赤手从腰间掏出一把细沙。
虽然他没有戴上手套,叶且歌却也看出了唐天仪的小心翼翼。
毕竟,唐天仪手中的是唐门有名的追魂砂,它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一把淡灰色的粉尘,可是却是无数江湖之人的噩梦。
叶且歌用指尖捻起这把细末,放在鼻端之下,轻轻地嗅了嗅,却并没有碰唐天仪的鱼皮手套。轻轻地吹散了指尖的一点飞灰,叶且歌道:“一点尘埃而已,何至于此?”
唐天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对叶且歌道:“见血封喉的追魂砂,在你眼中居然只是一点尘埃?”虽然是这样说着,可是他却飞快地向腰间翻找,想要给叶且歌拿解药。
“不必。”这几个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衣裙碎片,叶且歌问道:“你可还记得,唐家祖上有一人名叫唐小宛……咳,不,名叫唐无乐?”
叶且歌稍微改了一下出口的话,因为她觉得,毕竟已经过去了六百年,比起自己的生母,还是二舅舅更可能被后人记得。更何况,她根本不可能跟唐门的人说,她隔世而来,前世身上曾经流着一半唐门的血。
这话如何荒谬暂且不提,况且今生到底已经和前世不同,叶且歌不再是唐小宛之女叶且歌,而是白云城的小小姐。
与剑三之中其他的门派相比,唐门的传承还是先有相对完整的,唐天仪作为唐门长子,对于自己家曾经出过怎样的人物,不说了如指掌,也都还有所了解。
唐无乐其人,虽然表面上只是唐家的纨绔子弟,可事实上却是逆斩堂的堂主。他的身份在他生前并没有被披露,可是死后却在唐家的族谱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安史之乱之后,唐家日渐式微,便再也没有出过如此惊艳才绝的人物。
对于唐天仪来说,他更是听着唐无乐的故事长大。一直到将他看作是自己崇拜的人物,此刻听到叶且歌提起,他不由道:“自然是知道的,可是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和我有什么干系……”叶且歌沉吟了一下,却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说道:“这本书说来也不是什么唐门秘籍,而只是我舅……咳,唐无乐随手编的。”教小儿识字的书罢了。
感觉后半句话可能会刺激到唐天仪,叶且歌果断的选择了省略。只是,她心中却浮现出淡淡的痛惜,她也曾经想过各门派经历经安史之乱,必定会受到重创。然而,当一个真正衰败至此的唐门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叶且歌还是无法淡漠以对。
唐天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桌上的残片。他的脑中闪过了千百种念头,许久之后才试探性的问叶且歌道:“你可是曾与唐门,与无乐前辈有某种渊源?”
这么说,却也没有什么错。于是叶且歌点了点头,干脆道:“的确如此。”
紧接着叶且歌看见了唐天仪欲言又止的表情,那神态,她都替他觉得憋屈,于是叶且歌索性主动道:“总归算是和唐门有些渊源,还未曾拜会过唐家老太太,不知唐兄可否为叶某引荐?”
终归是要去唐家堡看一看的。只是叶且歌虽然受过唐无乐的教导,但是对唐门的毒/药暗器会的也并不多。除却淬炼出了一身百毒不侵的体质,叶且歌连半个唐门都算不上。
——实际上,在前一世,且歌醉心于剑法,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正是这种专注才能让她在二十岁就习得藏剑全部剑招,领悟心剑,得以出师。
而在唐门的招式上,叶且歌大半都只是会个花架子,真实的水平其实远远赶不上当时唐家堡的内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