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即便是父子,宫九和玉罗刹也是乐意给彼此添堵的,至少这些年来,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都会夹枪带棍,抓住对方的各种痛处加以讽刺,什么父子亲情,仿佛从来没有过。
然而也不能说玉罗刹和宫九之间毫无感情,因为他们都是作为叶鸢最爱的人而存在着,所以为了叶鸢,两人总能和平共处。甚至在听说宫九入狱之后,玉罗刹能马上放下西方魔教的一切事物,千里奔波到中原。
只是到底嘴上不饶人,玉罗刹纵然心中关心宫九,却依旧冷笑道:“你还是少卖些关子吧,毕竟我可不是太平王,有那样的好性情。左右你想留些伤去小且歌那里卖乖撒娇,本尊这样的慈父,也不介意帮你一帮。”
宫九冷哼一声,却到底说道:“他掌管京城防卫这么多年,自然在这天牢里留了眼线,那小皇帝让人对他唯一的香火下了如此狠手,他总会知道的。”
到了那个时候,宫九可不相信,太平王还会因为小皇帝的花言巧语,而再对所谓的君主忠心不已。
话已至此,玉罗刹已经明白,是宫九是在用一招苦肉计。这一招,使原本愚忠的太平王对小皇帝产生了些许的不满,而他又用一个玉玺,让小皇帝彻底不信任了这个一直深受先皇倚重的太平王叔。
若说之前小皇帝对太平王府出手,只是为了平衡朝堂,不得已而为之,日后若是有恰当的时机,太平王府未尝没有翻身的机会。那么如今,太平王能否不反,小皇帝又能否对太平王府网开一面,不赶尽杀绝,这恐怕都是对他们叔侄之情的考验了。
只是有一点,玉罗刹还是不太理解,于是他对宫九问道:“苦心离间皇帝与太平王,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一次,宫九并没有详细的解释,他只是淡淡的对于罗刹说了三个字:“叶孤城。”
玉罗刹的眼中划过了一抹了然,并没有多言,只是低声道:“叶孤城……他也不容易。”
玉罗刹对于叶孤城的感情,与对叶且歌又有些不同。对于叶且歌,玉罗刹是全然当做家中的小辈在宠溺,甚至有的时候,因为叶且歌和他妻子的零星相似,以及那通透的个性,玉罗刹是将叶且歌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的。
只是因为西域和南海相隔万里,这些年他又一直忙于扩充势力,所以,他对表达对也叶且歌的喜爱的方式便变成了一年多过一年的各色礼物。
然而,叶孤城却是不同。玉罗刹甚至没有见过他,对叶孤城的感受,也全然来自于自己的妻子。
叶孤城比宫九都要年长几岁,因此成为了叶鸢唯一见过的,也是最疼爱的子侄。
玉罗刹至今还记得他家夫人估摸着叶孤城的身量,给他缝制衣物的时候的温柔模样——那时候玉罗刹就在想,无论这个叫叶孤城的孩子是谁,能够让他家夫人有这样高兴的时刻,便过真是个好孩子了。
只是后来世事难料,他们也有了儿子,玉罗刹又无奈只能将这个孩子送走,他家夫人身体每况愈下,便再也没有精力,也便不曾那样温柔的摆弄过针线了。
人心非木石,哪怕是玉罗刹,在见到叶孤城这个和他家夫人有着紧密联系的人的时候,也难免有了几分动容。而叶孤城这个名字对于玉罗刹来说,不仅仅是旁人眼中的绝世剑客与一方霸主,还代表了许多关于自己妻子的温暖回忆——大抵哪怕心狠手辣如玉罗刹,在关乎叶鸢的事情上,也总是那样容易动容的。
正是因为如此,后来的日子里,哪怕西域但势力再是扩大,玉罗刹也严厉约束手下,使得西方魔教中无人敢去寻白云城的麻烦。而哪怕白云城发展的再好,叶孤城却也早有吩咐,底下的人分明是在疯狂蚕食一切资源,然而却从未将手伸入过西域。
以至于这些年来,西域和白云城这两方迅速壮大的势力,竟如同约好了一般,从未有过摩擦。
白云城和西方魔教不是盟友,却也相安无事。玉罗刹跟叶孤城彼此并不将对方当作是亲戚,然而同为枭雄,却到底存了三分客气,两分敬重。
如今听到宫九提起叶孤城,玉罗刹沉默了一晌,似乎已经有了明悟。
多说无益,他抚了抚自己的衣袖,从地上站起,对宫九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们小辈的事,我便不掺和了。”
说着玉罗刹走到了被锁上的牢门之前,伸出手,在那锁头上轻轻一点,那个刑部请妙手朱停特制的玲珑锁便被内力震断了锁芯,变为了一坨废铁。
轻轻松松的推开牢门,玉罗刹眼见着就要走出去。
“你要在中原呆多久?去哪里?”一直垂着头的宫九忽然抬起头对玉罗刹问道。
“本尊久不来中原,自然是要去西湖看看你娘。”
稍微顿了顿,想到了宫九对叶且歌的那副腻歪相,玉罗刹皱眉道:“你也收敛些吧?小且歌说到底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你追着人家一个小姑娘叫娘,羞也不羞?本座简直都懒得说你。”
这一次,宫九没有像以往一样激烈地出言反驳,他只是垂了眸子,轻声道:“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觉得阿叶是我娘的转世。是因为她的声音特别像娘亲?”
叹了一口气,宫九苦笑道:“可是我刚刚遇见她的时候,她才只有十二岁,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和一个成年女子的声音到底能有多像呢?”
仿若是多年以来积压的心事终于露出端倪,宫九索性径自说了下去:“其实我只是觉得她很温暖,而像我们这种从地狱里爬出来,心都黑透了的人,总要依靠着什么,才能继续在人间走下去。”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幸运,能够遇见娘亲那样想要相伴一生的人的。而我的运气,似乎从我成了你儿子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不太好。”宫九耸肩,不忘刺玉罗刹一句。
而后宫九继续说道:“若说声音像,其实在几年前,我遇见过一个声音更像娘亲的人。”
这个时候,玉罗刹才对宫九说的话有了些兴趣,他挑了挑眉,示意宫九继续说下去。
“不过,我把那个人毒哑了,斩去了她的的四肢,刮花了她的脸,丢到了最廉价的妓|院里。”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残忍的事,宫九神色轻松地说道:“听说她是被她哥哥卖到妓|院里的,开|苞那一天我本来去了,她曾经拼命的引诱过我,不过我并没有竞价,所以她的初|夜被一个富商买走了。”
而那个富商四五十岁,生的脑满肠肥,言行十分粗鄙。
“后来我时常点她,和她说话,然后不经意间透露出她的声音很像我娘这件事。我给她金银财宝,钗寰翠玉,对她千百般的好,却不给她赎身,然后这个叫沙曼的女人终于有一天受不了了——她藏了一把刀子,想杀了我。”
“她问我为什么来得这样迟?为什么不肯救她出这个火坑。”
说到这里,宫九笑了笑,讽刺道:“大约这些长得稍微有些姿色的女人,就会觉得男人对她们的好是应该的吧。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人心不足而已。”
听说那个和自己夫人声音十分相像的人居然是一个妓|女,玉罗刹本来就是十分膈应,这会儿便更没有兴趣去听自己儿子的风流韵事,于是他不耐烦的说道:“这和小且歌有什么关系?”
“的确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有了对比之后,越发觉得阿叶好了而已。”宫九笑了笑,说道:“我觉得阿叶就是娘亲,不仅仅是所谓的声音相像,而是因为她是温暖的,全然善意的,永远不会伤害我的——就像小的时候娘那个样子。”
想到了阿叶近日为自己的奔忙,宫九脸上的笑容更加甜暖,他的声音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像是对于罗刹解释,也像是自己笃定了什么:“所以我觉得呀,只要有阿叶在,我就能忍住不去倾覆这无聊的人世。”
玉罗刹难得怔住了。
他们父子很少谈心,可是宫九说的东西,他其实都是明白的——没错,他们这种心肝都是黑色的人,真的是要靠一些温暖,才能继续走下去。
唇齿微动,玉罗刹却没有多言。因为他的儿子和他太像了,做事全凭自己心意,根本无视他人目光。
所以他何必再徒费口沫?便索性由他去了。于是下一瞬,玉罗刹身形一闪,便消失在这座阴冷的地牢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就是交待一下宫九的心路历程。以及。沙曼就这样被蝴蝶掉啦~
原著里,宫九对沙曼异常的好,最初是因31 为她声音像宫九他娘。并不觉得宫九是恋母,思考一下,叔觉得宫九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母亲有一种偏执——而那偏执甚至可以是任何其他的东西。
他需要这样的偏执,是因为他本身太过聪明了,若是不人为的给自己制造一个“弱点”,恐怕这人间……对于他来说都是很没有意思的东西。而本文之中,他对叶且歌的执着,大概也就源于如此。
第82章 尘埃不见咸阳桥。
第八十二章。尘埃不见咸阳桥。
这一年的新年,叶且歌和往常一样回了白云城。而在顾惜朝的料理之下,没有了叶且歌的藏剑山庄的新年,也终于有了几个余兴节目,变得热闹生动了起来。
叶英听着门外热闹的声音,微微的勾起了嘴角。在这种近乎是尘世的烟火气之中,他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小姑娘的模样。
似乎有所顿悟,叶英走到了西湖边上。西湖四周已经没有了行人,而除夕之夜出来赏烟花的居民如今还未曾走出家门。此刻天与云具净,水面一层薄冰,上唯残雪星星而已。
一白发的男子轻跃于水面之上,他腰侧的长剑焰归似乎已经通晓了他的心意,凭空旋起。叶英手指微动,那长剑便随着他的手指,慢慢移动了起来。
最初的时候,那柄长剑的速度并不快,只是围绕着叶英徐徐划过一周,而在焰归后面,凭空又出现了几柄剑影。由焰归带领着,心剑的数量越来越多,宛若流星一般,却裹携着排山倒海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
“是烟花!娘,你快看,那边有人在放烟花!”
除夕时分,随着家人一同出来观赏烟花的一个小童,忽然看见了西湖旁边的这处异景,登时便惊奇出声,十分兴奋地招呼旁人来看。
此时,西湖边已经有淡淡的烟火气息弥漫开来,临近月上中天之时,许多商户将早就准备好的烟花全部搬出来燃放,一是图个喜庆,二来也是为自己的店铺吸引更多人的目光。
在一片乍然绽开的烟花之中,由叶英的心剑组成的银白色光华,显得尤为炫目。虽然它只有月光一样浅淡的颜色,却恍若仙家手笔,凡尘之中不可得。
叶英的心剑之中,第一次有了闲适的味道,寻常的时候,但凡他悍然出剑,不是为了保护心中所爱之人,就是为了保护心中重视之事。幡然回望,叶英似乎从未为自己出过一剑——除了这一次。
这一次,他暂且将其他的事情放在一边,心中专注的想着他所思念的徒弟。也大概因为如此,叶英的剑里有了一些缠绵悱恻的味道。
远处的戏班子里,咿咿呀呀的传来了唱词,说的是“莫教俗世牡丹花,辱了君清雅。”似乎在劝诫着仙人不要踏足尘世。
——然而人生苦短,便是踏足了,又有何妨?
感知到主人心中微妙的波动,心剑的光华越甚,到了最后,甚至压过了周围那些姹紫嫣红的烟花。
“是叶先生!是藏剑山庄的叶先生!”
街上出来观赏烟花的行人之中,也不乏有武林人士,他们认出了那个白衣白发操控剑影的男子,便是藏剑山庄之中久不露面的庄主。
江湖之中流传得最快的便是那些流言蜚语,一时之间种种关于叶英的传说,都开始被那些人反复提起。寻常百姓虽然不知江湖传闻,可是那些武林人的声调委实不小,因为过年,所以这些平素看见武林人就跑的百姓,也有了和人攀谈的兴趣。
藏剑山庄很少涉足江湖中事,加之弟子出入之时,也没有其他门派动辄舞蹈弄枪的做派,更有匡扶百姓之举,所以在西子湖畔,藏剑山庄的口碑极好。
而那些武林中人,多半还要祈求藏剑山庄为之铸造武器,自然不敢对藏剑山庄的庄主有若非议,一时之间,街上对叶英的谈论,竟难得的是一片全然赞声。
叶英沉湎于自己的感悟之中,并没有发现周围的变化。他兴起而至,兴尽而归,倏忽之间,那绚丽的银光全部洇灭,而白衣白发的男子,也踏上了他来时的小路。
仙人耶?俗人耶?这对于叶英来说,本就不是值得放在心上的事。
其实叶英的心很小,从前只装得下一个藏剑山庄,而今,也只能多一个叶且歌而已。
这一年除夕很快过去,西湖边上的盛景却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论话题。再加上顾惜朝从旁推波助澜的为藏剑山庄造势,等到叶且歌从白云城中回来的时候,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已经从原来的“世外高人”变成了“得道仙人”。
叶且歌这一次并没有像是去年一样在白云城呆到临近五月才返回中原。这一年的开春,叶且歌便辞别了自己兄长,直往中原而去。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开春便是太平王自家被流放到陇西的日子。
叶孤城虽然不待见宫九,可是他到底是白云城遗血,叶孤城素来护短,少不得也要为宫九操上几分心,于是叶孤城便也没有阻拦叶且歌,只是悄然帮着他们打点好了这一路的食宿。
——叶孤城,真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他只是将界限划分得很清楚,对于他承认的自己人,叶孤城从来都是无声的照抚。
只是今年,叶且歌却并没有像是前两年那样乘坐白云城的商船前往中原。
原来在白云城的土地稀薄,并不适合种植粮食,白云城的许多粮食都是要从中原购买。后来叶孤城整合了周围的岛屿,又从海外寻找了红薯土豆这种产量高,又容易种植的植物,于是不但解决了白云城城民吃饭的问题,甚至还会有富余可以反向中原出售。
叶且歌以前前往中原,都是乘坐自家商船。而今年白云成却并未与中原通商,不说粮食,就连往年的海产瓷器丝绸,都不再对中原出售。
叶且歌深觉奇怪,老管家却拍着她的头笑了笑,不等她问,便为她解答了这个问题。
老管家道:“小小姐有所不知,去年中原大旱,粮食收成本就不好,幸亏小皇帝上位之初为了拉拢民心而开仓放粮,这才让百姓们不至于饿死。不过各家商户损耗严重,咱们这些瓷器啊丝绸啊的玩意,恐怕不好卖的。于是城主索性就让咱们歇一年,先不和中原通商了。”
去年一年叶且歌都在忙着藏剑收徒的事宜,加之西湖本就是富硕之地,即使闹灾荒,灾情一时间也蔓延不到他们那里。更何况只是天气炎热,粮食减产,有皇上放粮之举,也勉强算是还没有辛苦百姓,所以叶且歌自然无从而知了。
叶且歌并不难理解兄长的决定。毕竟白云城不算是安庆的国土,甚至和安庆隐隐有几分对立的意思,无论叶且歌承认不承认,如今他们叶家,甚至包括叶英在内,都算不得安庆的子民。
既然如此,白云城又何必要用自己的粮食去喂养一群随时可能与自己对立的“他国”百姓,甚至是军士呢?
并不是对自家兄长的打算毫无所觉,只是叶且歌还在且看且待——因为那个决定,很可能改变白云城,乃至整个中原的命运,所以在此之前,个人的情感都变得微不足道。
叶且歌知道自己有能力阻止,阻止兄长剑指中原的步伐。毕竟她经历过安史之乱,知道战争的残酷,甚至就连她自己,也曾在残酷的战争中陨身。
可是,在中原的这些年,叶且歌也见过此天下烽烟更可怕的东西。譬如朝廷对江湖的无能为力,譬如当权者本身的昏庸无能。
这些都不是一瞬间摔在叶且歌面前的,它们只是一点点的显露端倪,在叶且歌的面前越发的狰狞。
从原来街边卖甜糕的小姑娘的含泪控诉,到顾惜朝偶尔流露出的一腔幽愤,叶且歌渐渐的看到了安庆皇权腐朽的部分。
可是她在犹豫,就如同叶英也在犹豫一般——他们不确定,这些积弊,是否真的值得让这个国家从头来过。他们不确定,天下易主,是否就能使朝堂焕然一新。
当然,叶英和叶且歌最难以取舍的是——但凡江山更迭,有哪里有不流血的呢?到时候白云城大军一至,怕是浮生又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