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叔面色一变,应了一声,很快便将这事吩咐了下去。脑海中一遍一遍的重现着自家小姐一脸苍白的样子,这一次,忠叔特地用了加急。这几乎是白云城中最紧要的命令了,白云城的暗卫们片刻不敢耽误,星夜兼程的向南海而去。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叶孤城散了朝,而后便快步向叶且歌歇着的太后偏殿走去。
叶孤城的五感比常人要敏锐,一到门口,屋中飘来的淡淡药味便让他心中的不安越盛。一把推开房门,叶孤城快步往宫殿之中走去。
屋中的两人似乎被这忽如其来的开门声吓到,双双停下了手中的而动作。顾惜朝转身一见是叶孤城,便放下了手中的银针,对叶孤城道:“圣上这是散朝了?”
叶孤城扫了顾惜朝一眼,目光又落到了床上。太后偏殿的床极为宽大,叶且歌小小一只缩在上面,显得又小又可怜。她的一头长发披散着,遮住身子,余下的便蜿蜒到了床上,更衬得她的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小。
叶孤城的目光落在叶且歌小小的一双脚上,白嫩嫩的一双小脚,上面还依稀有三两个血泡——方才顾惜朝便是帮着叶且歌挑破上面的血泡,还没有来得及敷上生肌祛疤的药膏。
顾惜朝对自家幼妹的心思,叶孤城是能看出来的。这其实是很奇怪的事情,情爱之事,原本已不在叶孤城心上。然而,一旦关乎了他唯一的妹妹,他总是特别的敏锐,那些男人对他家小姑娘的觊觎,哪怕深埋如顾惜朝者,都难免会被他识破。
世人要求女子从一而终,叶孤城也并没有太多离经叛道的想法。不过到了他妹妹这里,自然不能一概而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叶孤城甚至极端的希望自己幼妹是那种可以三夫四婿的女子。
这种惊世骇俗的想法,大概是出于叶孤城想要保护叶且歌的本能——他太了解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太执拗也太专一,将心尽数交付一人其实是一种冒险,人生之路漫长,之后之事不可预计,一旦对方有了什么差错,他的妹妹又该怎么办呢?所以如果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叶孤城也不希望自家幼妹去冒这个险。
叶孤城放任了顾惜朝待在他家且歌身边,只是这种亲昵之举,实在是有些过了。所以他冷冷的瞥了顾惜朝一眼,道:“你新官上任,还是用心做出成绩的好。”
顾惜朝自然明白叶孤城的意思,无奈的笑了笑,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叶且歌,而后便将手中的膏药承给叶孤城:“小姐足上还需敷上消炎止痛的膏药。”
叶孤城接过,挥手让他出去。
坐在了床边,叶孤城将叶且歌的一双赤|足搁在自己膝头,倒出膏药给她细细的涂。
叶且歌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兄长的脸色,凑到他身边用侧脸蹭了蹭他的肩膀,撒娇道:“哥哥,不抄书了好不好呀?”
叶孤城的手上还沾着膏药,也不好去碰她。被幼妹歪缠得没有办法,叶孤城轻咳一声,道:“小时候也没有这么腻人,越大越回去了。”
叶且歌就那样笑着看着叶孤城,叶孤城取了一旁的素帕擦干净了手,起身对叶且歌道:“不许耍赖了,快些收拾停当,我们一道用晚膳。”
知道这是兄长妥协了的意思,叶且歌笑的更欢,偏生还要故作乖巧的点头道:“恩,那哥哥先出去,我换一身衣服就出来。”
叶孤城忍了忍,终是没有忍住的敲了敲叶且歌的脑袋,说了声“快些”,而后便起身推门而出。
他没有看到的是,在他出门以后,叶且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压下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强自从床上站起来,换了一件顾惜朝备下的白色常服,转而将床榻里侧藏着的一方帕子翻了出来,转而扔进了屋中的火盆里。那一方青色的帕子上,赫然便是一口褐红的鲜血。
方才她和顾惜朝做戏一场,为的就是用浓重的药味压下这帕子上的血腥——她哥哥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江山本就是风雨飘摇,她又如何能在这个时候让他分心呢?
身体的破败并非没有端倪。
从去年的盛夏开始,从无缘无故的疲累到最后的时常心悸,再到后来陇西之行,急火攻心下的骤然昏倒,叶且歌并非是一无所觉。这幅身体的天赋跟她前世仿佛,却远不如叶且歌前世康健。若非早有暗疾,又何至于叶孤城和叶且歌乃是一母同胞,叶孤城能够长成身量九尺的男儿,叶且歌却只能勉强到他胸口呢?
从陇西归来,叶且歌时常为自己号脉。这幅身体的脉象也是奇特,什么偃刀脉,雀着脉,屋漏脉,十大绝脉她已经摸出了七个,可是终归只是虚惊一场,日子久了,就连叶且歌自己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只是回到了南海的时候,叶且歌还是会记得去找神医爷爷开几副药吃。一来省了老爷子念叨,二来也是让自己能够稍稍心安。
叶且歌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剑道突破之后急速的衰弱下去,那种全身气力都被一点一点抽空的感觉分外的清晰。她全部的力气只够在兄长面前粉饰太平,可是她自己清楚,如今她哪里还像是个能够和西门吹雪平分秋色的绝世剑客,分明已经连闺中弱质都不如了。
不清楚自己还能撑多久,可是……师父。
心口又传来一阵疼痛,叶且歌靠在床边细细的喘息着。她不放心兄长,可是,可是,可是却想要见一见师父啊。说好的“既许鸳盟,不死不休”,她这算不算是违约了呢?叶且歌苦笑一声,却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消失在她衣领的绣纹之中。
西门吹雪预料的不错,叶且歌是瞒不了多久的。她甚至没有熬过和叶孤城一道用的这次晚膳,拿着羹匙的手便骤然一松,整个人眼见着便要向后摔去。叶孤城脸色一变,迅速伸手将人捞住。再不肯听叶且歌多言,他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宫中响起了一阵一阵“传太医”、“快去传大夫”的杂乱声音,随着叶且歌的晕倒,原本井然有序的白云城旧部们全部都乱了起来,宫中的太医用着自然没有自己人放心,可是白云城中人还没有抵至盛京,一时之间,众人竟不知道该找谁为自家小姐诊治才好。
叶孤城略作沉吟,直接道:“出宫,合芳斋。”
西门吹雪最后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到了现在,叶孤城彻底是明白了。他也明白了,他家且歌的情况绝不简单,从来都是听话至极的孩子,一旦不听话起来,那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合芳斋的门外,白云城的忠叔率先叩响了合芳斋的大门。万梅山庄的忠叔身后带着两个小厮,打开了自家大门。
两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四目相对,同类的气息让两人不约而同的眯了眯眼睛,转而却各自端起了一副慈祥的笑意。
若是往日,白云城的忠叔是乐意和人寒暄几句的,只是如今小姐还在昏迷,所以他只是微微拱手,客气道:“敢问西门庄主可在?我家主子姓叶,请见庄主。”
尤还记得叶小姐说她夫家也姓叶,万梅山庄的忠叔面色微微变了变,心里暗暗思忖着眼前情况——这是……他家庄主的情敌打上门来了?
还不待忠叔说话,西门吹雪已经从院内走了出来。看见门口的阵仗,他虽了然,面上却还是有几分难看,让忠叔先退下,西门吹雪道:“叶且歌出事了?”
白云城的忠叔撩开车门,叶孤城抱着怀里被严严实实包好的小姑娘,匆匆跳下马车。顾不上和西门吹雪寒暄,叶孤城只道:“且歌晕过去了。”
“西门。”叶孤城琥珀色的眼眸死死的盯着西门吹雪,一字一句的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西门吹雪撩开叶孤城怀中包紧了叶且歌的披风,捏出叶且歌一只纤细的手腕,双眸微闭,细细的号了起来。
指下脉搏如弹石,此为弹石脉,亦为死脉。
叹了一口气,西门吹雪收回了按在叶且歌手腕上的手。看了一眼叶孤城,他道:“此处风大,先带她进来。”
叶且歌的情况比西门吹雪想象得更加糟糕。习武之人强身健体,纵然真有些病症,按说也应该比寻常人强一些。然而叶且歌如今的情况,却根本赶不上一个正常人。她的身体急速的衰败下去,仿佛没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
今晨方才号出一段绝脉,到了今天晚上,已然是死脉之相了。
面对叶且歌的境况,作为朋友,西门吹雪亦无法从容。所以他可想而知,当叶孤城知道自己妹妹到底如何的时候,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叶孤城的剑,给西门吹雪的感觉可以用一个字概括,那便是“稳”。他从来都是从容的,成竹在胸的。在西门吹雪闭关之后,他隐约明白了叶孤城为何会如此——因为,叶孤城的剑上,还系着更加重要的事,也还系着更加重要的人。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怕就是如今这个躺在他怀里的人了吧。一个剑客的手怎么能抖?然而西门吹雪分明已经看见,哪怕是抱着叶且歌,叶孤城的手也还是抖得厉害了。
一直走到内室,叶孤城将叶且歌放在床上,小心的为她掖好被角。西门吹雪家的老管家看着叶孤城的动作,心中对他隐隐的敌意忽然就消弭了。
这个男人,大概真的很爱叶小姐吧。只是可惜自家庄主来晚了一步。
两位老者退了出去,将一室留给西门吹雪和叶孤城。
走到了门外,万梅山庄的忠叔轻声道:“你家主子好福气。你家夫人的病也不要太担心了啊,我家庄主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她的。”
忠叔心里正是烦乱,听见那位忠叔的话,险些一个趔趄,也知道对方是好意,他终还是耐着性子回道:“老哥哥误会了,那是我家少主和小姐,亲兄妹,可不能浑说。”
万梅山庄的忠叔脚步一顿,很快就打起了精神,念叨了一句“哎,兄弟你早说啊。”,转而来了精神,开始十分殷勤的调动下人——事关自家庄主的终身大事,小的们都给我动起来啊喂!
忠叔翻了个白眼,深深地觉得……此人大概有病。
屋内,西门吹雪低头写着方子,一边写一边对叶孤城道:“之前给叶且歌调理身体的那人,医术应当在我之上,城主速速将人找来,或许有回天之力。”
叹了一口气,西门吹雪缓缓道:“她心脏不全,出生之际有人施回天之术,才勉强到今日。如今她剑术有所突破,以心为剑,肺腑难以负荷,所以昏迷。”
“集你我二人之内力,辅以针灸汤药,能拖延二十日。若再寻如陆小凤、花满楼之辈,能再续五日。只是终非长久之计,所以,一定要快!”
西门吹雪放下手中的笔,直直向叶孤城望去。
叶孤城的脸上褪去了最后一分血色,他抚上幼妹有些冰凉的脸,低声道:“因修习心剑而至此……”
忽而,叶孤城抬起了头,对西门吹雪问道:“西门,那废了且歌的剑,她可会好?”
西门吹雪出门找人熬药的脚步一顿。他回头注视着叶孤城,又看了一样躺在床上的叶且歌。许久,西门吹雪难得的说了长句:“作为兄长,我理解你的选择。然而城主该明白,她不仅仅是被你捧着长大的无知少女,她是不弱于你我的绝世剑客。”
深吸了一口气,西门吹雪缓缓道:“谁毁了叶且歌的剑,谁就是毁了叶且歌。”
叶孤城的脸色越发的惨白,他的指甲扣入了掌心,血沿着他的手掌低落,在地上开出一朵血花。叶孤城握紧了幼妹的手,喃喃道:“她活着就好,我宁愿她恨我。”
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叶孤城,西门吹雪沉默的看着他,摇头道:“无济于事,她修数十年心剑,心剑早就融入骨血,贸然剥离,只会伤及内府了。”
屋内陷入了沉默。只是在西门吹雪走后,屋内隐约传来男人如同受伤的野兽一样的哽咽。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又虐了……
都把城主虐哭了……天啦噜,叔写城主是男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虐他啊啊啊啊啊,感觉好对不起城主啊喂!
顶锅盖跑。
第100章 质本洁来还洁去。
第一百章。质本洁来还洁去。
白云城的暗卫们找到老神医的时候,他正静静的站在那座位于白云城后山的悬崖边上。崖下是缥缈的云雾,一眼望去看不见边际。听见后面的匆匆的脚步声,老神医最后望了一眼那依旧紧闭的洞府,叹了一口气,还不等来人开口,他便拿起脚边早就收拾好的医药箱子,对他们说道:“走吧。”
来人再不敢耽搁,和来时一样,众人星夜兼程,直向盛京而去。
叶孤城刚刚登基,朝中宫中到底还有许多事情要有他操持。为了迁就他,西门吹雪和万梅山庄的老管家索性也住进了宫中,左右如今宫中没有其他人,前朝的几个妃子早就遣散出宫了。没过几天,听到了消息的陆小凤和花满楼匆匆而来,就连一向行踪不定的玉罗刹宫九父子也都来了皇宫。
这随便叫出去一个就能在天下搅起一番风浪的五六人齐聚一堂,放下各自立场,都在为抢救一个人的生命而努力着。
然而,叶且歌却再也没有醒来。叶孤城登基那日的言笑晏晏,仿若是回光返照一般,燃尽了叶且歌最后的一点生命力,在那之后,她的身体很快的衰败下去。叶孤城尚且有不得不上朝的时候,宫九却是日日都待在叶且歌身边。就连睡着,宫九都要小心翼翼的将手指放到叶且歌的口鼻处,生怕她就这样没了呼吸。
短短十天,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煎熬。
玉罗刹的出现,将陆小凤从那一团麻烦事中抽离出来。他放弃了原本猫抓耗子一样戏耍猎物的恶性趣味,三下两下的解决了存有逆心的几个长老,然后拉着陆小凤一道上路,直奔盛京而来。
陆小凤原本还有些懵,然而见到了还在盛京停留,并没有赶回花家的花满楼之后,他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西方魔教教主就坐在一旁,在陆小凤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玉罗刹毫不隐瞒的道:“你们说的那个当了皇帝的,还要叫我一声姑父。而那个命悬一线的,是我家小且歌。”
毫不在意陆小凤和花满楼震惊的目光,玉罗刹转身道:“走吧,一起进宫去看看。”
自始至终,玉罗刹都是一派云淡风轻。只是白发的男子比平素稍稍快了半分的脚步,到底泄露了他的在乎——怎么可能不在乎呢?他家小且歌是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一眼不见,就忽然生命垂危了么?玉罗刹在心里狠狠的骂着叶孤城和宫九,这两个臭小子平素说这么在乎小且歌那么在乎小且歌的,怎么还能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变成了这副模样?
朝代一夕更迭,自己的麻烦一夕缠身又一夕解决。陆小凤原本心里十分复杂,可是在听见他的朋友已经昏迷数日的时候,他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陆小凤有很多朋友。这些朋友中,有赌徒,有亡命客。他其实是习惯了自己的朋友生死一线的。可是谁都能死,唯独叶且歌不能。
在他的心里,叶且歌应该永远是明媚而安宁的。她应该在西子湖畔赏花弄月,应该在他去的时候备下一壶好酒,听他说说江湖旧闻。她该嫁给她喜欢的叶先生,来年生上三五个孩子,热热闹闹的满地乱跑。陆小凤想着,到那个时候,他还可以帮她去带带孩子,这样自己这个江湖浪子,也就算有个家了。
陆小凤一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很少去想以后的事。唯有关于叶且歌,陆小凤甚至已经想好了他们一直到老了时候的一切。陆小凤想啊,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在她和叶先生的藏剑山庄附近买个小院子,白天去给藏剑的小弟子们讲故事,到了晚上就留在那里蹭饭蹭酒——哪怕成了个小老太太的叶且歌抡着重剑砸他,他也不走。
所以,且歌怎么会死呢?她还那么年轻,还没来得及嫁给她那么喜欢的叶先生。她甚至还没有满双十年华,还没有经历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一切。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所关心的,她所惦念的,她所有在乎的一切一切都渐入佳境,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却倒下了呢?
一直到陆小凤被花满楼拉着走进了皇宫,他的脑海之中还是一片空白。陆小凤其实并不傻,他比许多人都要聪明和通透。在知道叶孤城已经登基之后,陆小凤便想明白了那块莫名其妙的罗刹牌和此事定然也有联系。他明白是有人想将他支走,而陆小凤觉得,这个人除了叶且歌,并不会再有其他可能。在这一点上,被自己的朋友不信任,陆小凤其实是有些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