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极适时地接上话去:"谢大人不必自责,这件事的责任并不完全在您身上,您对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鉴!您绝对不会参与叛乱,而且下官相信,到时候您也一定会大义灭亲,为我宋国的安定赴汤蹈火的!"
"司马大人!"谢晦的一张脸,不像哭不像笑,差点没扑过去抱住司
马极的脚。
刘义隆偷偷和司马极做了个眼神,意思是说"司马你这番话让人起了好大一片鸡皮疙瘩"。
司马极轻松一笑,坦然接受了刘义隆的"赞扬"。
"司马大人所言极是,朕也相信谢大人一心为国,断然不会做出苟且之事来。"
"皇上!皇上英明!"谢晦到这时才算松了口气,伸手把散落下来的
头发拢到帽子里。
"朕今日还想和谢大人,以及司马大人商量一下应敌的策略,两位看,派那几位将军出兵比较好呢?"
司马极不说话,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
谢晦脑子一转,反应过来,赶紧说:"臣愿带兵前去应敌!谢家出了罪人,臣愿将功赎罪,愿皇上成全。"
"好,就随了谢大人的愿。"刘义隆微微一笑,又看向司马极,"那麽司马大人还有什麽意见?"
"臣觉得,檀道济大人武将出身,功勋赫赫,如果有他助谢大人一臂之力,这次叛乱必定能早日平息。"
"有理。"
三人之後又讨论了一些军备物资的问题,谢晦已然放下心中大石,告退的时候脚步轻松。
"谢大人。"
"皇上?"谢晦推门的手一颤,慌慌张张地又跪了下来。
"这次谢灵运犯下此等大罪,你谢家难逃干系,望谢大人好自为之。"
"......是。"
谢晦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刘义隆一下白脸一下红脸的,把谢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也表明了皇帝对谢家这一大族的态度。谢晦心知肚明,这次谢灵运的造反,能平安了结是再好不过,但是谢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这立後一事算是栽了,回头把谢姓官员统统官降三级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看来以後很长一段时间都得缩著脖子做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谢家的血统问题,不仅谢灵运脑子少根弦糊里糊涂喜欢造反,连谢晦也经常性的犯傻。虽说他参与杀害幼帝,并且俐落地处理了庐陵王,但这都是一时冲动的产物,可以说没有经过大脑复杂的推理和运算,他只是一个喜欢由著性子来的人罢了。可这种人,居然能够风光地做到辅政大臣的位置,该说他运气好呢?还是别的什麽......
不过谢晦并不是缺少智慧的人,他的智慧很大程度上显示在调兵遣将上。当年先帝开创国土,谢晦与檀道济共同打仗,入关十策,有九策都是谢晦所献,开国之功,谢当其四也。
小雨。
入夏的第一场雨,细细密密地洒落在屋顶,然後顺著瓦片堆积的凹槽处流下来。
陶蔚趴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哼著小调,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又要睡过去了。
雨墨在他後面的桌子上写著字,偶尔抬起头来问一声:"大人倦了?"
陶蔚就撑起身体,懒懒地回一句:"没呢。"
这样也很好,很舒服。
就著凉爽的下雨天,和非常喜爱的人在一起,散漫地什麽都不做--这样,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大人。"
"嗯?"陶蔚转过头。雨墨不知道什麽时候站在了自己身边。
"您在干什麽呢?看下雨吗?"
"文书写好啦?"
"好了。"
陶蔚笑眯眯地摸了摸雨墨的头:"所以说家里养个聪明的皇子就是方便呐!"
"哦?"雨墨把视线偏向窗外,"大人喜欢下雨天吗?"
"很好,我很喜欢。"陶蔚把手搭在湿漉漉的窗沿上,又问,"你呢?"
"不喜欢。小时候在皇宫,没有什麽人可以亲近,但是有个宫女待我很好,总是照顾我,"雨墨看了看陶蔚,有些著急似地解释道,"并不是因为我是皇子所以照顾我,不是这个原因......"
"我知道,然後呢?"
"可是那个宫女,每到下雨天腿脚就会变得又酸又痛,动作变慢,做事也很吃力,所以我就不去吵她,免得她事情做不完被惩罚。"
陶蔚默不作声地把雨墨揽到自己身边,摸了摸他的头。
"嗯......虽然这不是下雨天的错,但是我--"
"换我说!"陶蔚猛地挺起背,眉眼弯弯看著雨墨,"我喜欢下雨,是因为呢,雨的声音很好听。"
雨墨侧著脸,听了一会,雨点打在竹叶上是"沙沙"的声音,落到地上的时候,声音开始粘稠,有点像谁在用大木棒子翻搅米团准备做糕点。
"是很好听。"
"还有呢,下雨的时候,天气会变凉,如果是夏天就刚刚好降温,如果是冬天,最好缩在温暖的被窝里,一边想像外面有多麽的寒冷,一边吃著点心,或者看书--都很好。"
雨墨想了想,点头道:"是很好。"
"最後呢,"陶蔚把雨墨转过来面向自己,"因为我家的雨墨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这双眼睛像是被雨水洗刷过的黑玉一样。"
"是吗?"雨墨眨了眨眼,轻声问。
"是呀!"
"这样啊......"
"以後下雨天你可以,啊不--"陶蔚顿了顿,"以後下雨的时候,我可不可以来找雨墨吃桂花糕呢?"
"可、可以啊!"雨墨赶紧应到,他心里欢喜地紧,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大人,什麽时候都可以来找我。"
陶蔚搂著雨墨不放手,把下巴搁在少年的肩膀上。大概是雨天湿气重,眼睛居然慢慢地模糊了起来。
"大人?"
"嗯?"
"您是不是有什麽心事?今天好像特别不对劲啊......"
"没有啊!"陶蔚捏著自己的脸,"高兴得很!"
"那我给大人吹个曲子吧。"
陶蔚不可思议地看著雨墨从怀里掏出一管笛子。
"你还会吹笛子......"
少年把笛子横在嘴边,下巴微收,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般低垂下来,使他那双满月似的眼睛转为了月牙。
笛声从身边传来。起音轻而低,尔後缓缓升高,节奏不急不徐地进行著,和著初夏的雨声,像是漫步在月夜,耳边拂过轻柔的风。
陶蔚觉得,他一生所求,也不过如此而已。
军报没日没夜的传来。
总体来说是好消息。毕竟以皇家正规军对抗残馀乌合之众,还是有很大胜算的。但是,又似乎有点不对劲。
速度。
反攻的速度太慢,甚至战争一度陷入僵持阶段。
刘义隆很清楚自己这边派出的军力,对於庐陵王那边的力量也估算的八九不离十。所以他认为这场叛乱在三个月内可以解决完毕,但是照现在的情势,时间可能要拖长一倍。
是本方的将军们在偷懒?
或者是对方比想像中更强大?
"都不是,答案是我们这边出了内奸。"司马极懒散地靠著椅背,突
出一个果核。
"内奸?"刘义隆放下笔,饶有兴趣地问,"是谁啊?"
司马极忙著吃水果,"呜呜"地朝坐在旁边的陶蔚作了个脸色。
陶蔚皱皱鼻子,代替司马极解释起来:"我军之所以迟迟不能取得胜利,并非因为连连打败仗,而是因为行动迟缓。在我军出发之前,皇上召集众要臣进行军事会议,决定了军队的行进路线。但是等到我军正式行动的时候,却在这条路线上受了众多阻挠和埋伏,於是军队便选择第二路线,但是这条被切断了水路。檀将军和谢大人根据当时当地的情况,自拟了第三条路线,穿过两条山脉,这才收复了第一座城。但这时兵损将亏,战斗力下降,导致了很多不必要的失败。"
"也就是说,出问题的不是将士用兵之方法,而是此前用兵之战略。"刘义隆的食指半屈著,轻叩桌面,"所以你们认为有人把商定的战略透露给了敌军?"
"没错!"司马极跳起来大叫。
刘义隆微笑地盯著司马极,慢悠悠地说:"司马,为什麽你对著‘我方出现内奸'这件事情,却还能笑得如此开心?"
"我......"司马极来不及收起脸上巨大的笑容,保持著咧嘴的动作说不出话来。
"因为你就是那个内奸嘛!"陶蔚拍著友人的肩膀,故作无限惋惜状。
"啊--皇上!"司马极一声嚎哭,"皇上!下官背叛了皇上!求皇上网开一面啊!"
刘义隆用手指按住嗡嗡作响的耳朵:"不要闹了,都说正经事。"
"哦。"司马极依依不舍地恢复了原状,一回头又去吃水果了。
刘义隆的视线在司马极身上转了一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司马极正低头专心地剥著果皮,倒是陶蔚,很敏锐地听到了这声叹息。抬头去看,一身华丽服装的皇帝,竟也会露出那样落寞的神情。
"皇上......"
"那麽这个内奸--"刘义隆的声音清朗而不失威严,"会是谁呢?"
"当时参加会议的是王辛、谢晦、傅亮、徐羡之、檀道济、临川王,还有我们三个。"司马极弯著手指一个个点过来,"王将军可以排除,他就算想通敌也没这个本事,檀道济也排除,他已经站到了我们这边,是不会做这种没有把握的倒戈之事的。谢晦排除,谢灵运已经让他头大到不行,他自己应该不会想要再参一脚了。"
"剩下的是傅亮、徐羡之和临川王。"陶蔚接过司马极的话,"三个人都有可能。傅亮他在朝中属於中立派,没有明显的偏向哪股势力,但正因为这样,所以更不能对他掉以轻心。徐羡之一直跟谢晦明争暗斗,他大概不想让谢晦这麽容易就获胜取大功,另外就是临川王,他虽然不是先帝的嫡系,但是照血统来算,他比那位庐陵王的小外侄更加有资格篡位。"
在这里,要稍微整理一下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临川王的资料。
临川王是刘义隆的堂兄,在朝中担任辅国将军,地位很高。这个人有治国的才能,却没有治国的心思,史载临川王"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说白了就是一个品行清雅的文艺爱好者。而他被後人记住的一部份理由也是因为他的"爱好文义"。
如果说"临川王"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是如果说《世说新语》,那麽大部分人都应该有所了解。是的,临川王就是《世说新语》的编写者刘义庆。
正如谢灵运这位大文人出乎意料老是造反一样,在当时,谁都不知道文艺爱好者刘义庆是不是也有夺位之心,被皇帝列入怀疑名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刘义隆琢磨著身边两位大臣的话,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挡去了他线条坚毅的薄唇。
司马极和陶蔚也不再说话,默默地吃著水果。
摆到台面的三个人都有嫌疑,但是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在这种时候,皇帝做的,通常不是去寻找证据跟踪嫌疑犯,特别是在这场仗一定会胜利的前提下,皇帝所准备做的,是挑出一个自认为最有威胁的存在,把通敌罪加附於这个人的头上。
"傅亮。"刘义隆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司马极看了刘义隆一眼,点了点头。
陶蔚却使劲地把更多的水果塞到自己嘴巴里,然後粗鲁地用袖子抹了抹嘴巴。
傅亮。
刘义隆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这个选择确保他在长远的未来不至於寝食难安。
但是陶蔚想到了另外一点。
傅亮知道雨墨,也就是失踪的四皇子,他也知道雨墨在哪里。
到时候,雨墨,甚至於自己,都会成为傅亮换取生存和信任的筹码。
要怎麽办?无数未知的路因著刘义隆一句简单的话而铺开在陶蔚眼前。
"皇上,下官要先行告退了,家里正等著开饭呢!"
"陶蔚?"司马极抓住对方的胳膊,"你还好吧?"
"唔......用脑过度,头痛。"
陶蔚仍然穿著他那双连齿木屐,"啪嗒啪嗒"地推门走了出去。
神官逸事07
陶蔚难得去次账房,把管家吓了一跳。
陶蔚从来都是不习惯管钱也不擅於管钱的人,他的薪资是叫管家去领的,上面赏的东西也是挑几个自己喜欢的,其它就堆在库房不再过问。
"大、大人!"
"管家啊,你把账本拿来给我看看。"
"是。"
管家忐忑不安地盯著陶蔚。他这位细皮嫩肉的大人"哗哗"地翻著本子,淡淡的眉毛纠结在一起。
出什麽事情了?难道账目有什麽不对的地方......
"管家......我看不懂,"陶蔚把账本递回去,"还是问你好了。"
"是。"
"我每年要花掉多少银子?"
"大人一个人?还是整个府宅?"
"我一个人......不,再加上两个仆人。"
管家拿起笔,摊开纸一条条写了起来:"大人的制衣费、每日用餐、茶叶、酒......唔,买玉石、宴请、送礼......"
"啊行了行了,"陶蔚抓了抓头发,"总之是这样,一座普通大小的宅子──大概是我府宅的一半,两个仆人、必要的家具添置,以上这些花费,再加上我一年的日常开支,买玉石、宴请送礼什麽的都不必算。总共加起来要多少,算出来了就看看我们家现在有没有这麽多的钱,够的话就先留出来,不够的话就跟我来讲。"
"大人这是要......"
"这你就不要问了,"陶蔚转身往外走,"也不要告诉其它人。"
"是......雨墨......"
陶蔚回过头,管家微弯著背,拿著笔的右手作出向前伸的姿势。
"不是啦!"陶蔚咧嘴一笑,"放心吧!"
"是。"
然後陶蔚又去找雨墨。
这孩子最近还是在学习神官应该学习的东西,难道是真的想当神官吗?不是作为投奔自己的一个借口吗?
陶蔚曾经问过雨墨为什麽会找上自己。
"因为大人看起来很温和,我在街上看到过你走路的样子。"
雨墨这麽笑著回答,陶蔚也觉得满足了,开开心心地点头"嗯"了一声。
"雨墨。"
"大人?"雨墨从椅子上站起来,"今天没有去皇宫吗?"
"逃掉了,反正是讨论打仗的事情,我不喜欢,"陶蔚甩甩袖子坐下来,"茶里加红枣。"
"知道,两粒是吧?"雨墨端著杯子,"大人你好像很不喜欢打仗
啊!"
"对啊,打仗死人流血──我想没人喜欢吧!"
雨墨想了想说:"不过这也不是不喜欢就能不做的事情。"
"倒也是。啊......"陶蔚看雨墨又走去书桌边,赶紧叫住他,"不要看书了,我有话跟你说。"
"呃?哦。"
陶蔚扣了扣茶台,示意雨墨在旁边坐下。
"你是四皇子的事,现在有我、司马极、还有傅亮知道。"
一上来便切入正题。
"对。"
"虽然现在皇上不知道,但是我想他马上就会知道的。庐陵王的旧兵
现在在造反,你知道吧?皇上怀疑自己这边出了奸细,但是到底谁是奸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现在挑了一个人,要以通敌罪来压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