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连那个老太太也在!"
就是那个对吉堂纠缠了很久的稍微有些痴呆的老太太。
"是啊。"吉堂抬起头。
"老板你说服她了?"
"唔。"
"真厉害......语言的力量。"
"不是语言的力量。"吉堂轻轻地说,看到言无一脸迷茫的样子,又接了一句,"大概是我比较善良的缘故吧!"
"老板,我发现你有时候也不迟钝嘛,还能开玩笑。"
"是吗?"吉堂一本正经的反应却又成了一个冷笑话。
言无朗声笑起来。
再次听到风一般的声音,仿佛那阵风吹过草原,跨过河流,经历过很长的时间,终於传到吉堂的耳朵里──真的是非常让人感动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听到对方这般温暖的笑声,吉堂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言无一直保持这样就好了。吉堂有时候会这麽想。
"老板?"言无用手指点了点吉堂的肩膀,"又神游了?"
与其说是"神游",倒不如说"发呆"更为合适。吉堂一向都是蜗牛
似的存在。
"哦,什麽时候吃饭?"
言无立刻气结。
从来都是慢吞吞,除了看书就是睡觉,唯一有价值的问题就是"什麽时候吃饭",喜欢发呆,不会打理事情──光是这些,就足以让吉堂被扔进垃圾桶被当作废品处理掉。
但是言无偏偏喜欢上了──这已经不是一个"奇怪"能够解释的了。
他只记得,自己在离开吉堂的那些日子里,看不到他半睡半醒的眼睛,看不到他毫无表情的脸,看不到他接近圆形的指甲盖,看不到他乱糟糟的头发,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打哈欠的声音,和自己道晚安的声音......
言无的心脏都痛的要爆炸了。缩在被窝了,一手按著发紧的胸口,一手抚著抽痛的肚子,就这麽隐忍地想念著吉堂。
"历练不成功啊!"c
这是回到家後,叔叔对言无说的第一句话。
历练──说谎者的修炼。
不断挑战新的事物,不断欺骗。
言无这次选择的历练是──欺骗感情。自己的感情。
叔叔说的没错,历练失败了。
所以言无必须回来。历练没有达到效果的话,就必须继续下去。
"老板,你开书店多久了?"
"好几年。"吉堂不是个会记住准确时间的人,他含糊地回答。
"如果不开书店的话,你会怎麽办?"
"为什麽不开?"
"我是说,如果有外力阻止你,不让你开书店呢?"
"随便啦!"吉堂的视线从书页上移开,"怎麽了?"
"呃......老板的工作是开书店,身份是老板,那如果没有办法继续经营书店的话──"
"什麽啊?"吉堂抓了抓头,脸上依然是困惑的表情,"什麽书店什麽老板,我就是我啊!难道不开书店我就不是我了吗?你就不认识我了吗?"
"啊......"
"总是想些有的没的,这麽无聊吗?快去做事!"
"老板!"言无突然大叫了一声。
"啊?"吉堂退後一步,这小鬼,难道不知道中年人的心脏很脆弱
吗?
"你会认识我吧?"
"烧成灰都认识你!死小孩!"
"会记得我吗?"
"烧成灰都......"
"记得!"言无大叫著逃开吉堂扔过来的书,再次流淌出像风一样爽朗的笑声。
就在吉堂说过这些话不久,他的记忆力就好像中了病毒的电脑一样,变的不行了。
最先发现这个苗头的是平落。
然後是言无。
最後连吉堂都不得不承认,他的记忆力正在衰退。
"老板,今天去医院!"
"知道了,你说了很多遍了。"
"可是你记不住啊!"言无皱著眉头,敲了敲吉堂的脑袋,"是不是老年痴呆啊?"
"当然不是!"吉堂拍开他的手,突然笑起来,"平落!"
"喂!"平落短暂地打了个招呼,连看都不看旁边的言无一眼,就径
直朝吉堂走去。
"去医院吧!"
"啊?"吉堂转头看了看言无,"你告诉平落的?"
"是啊──本来是让他来看店的。"言无咬牙切齿地盯著一脸得意的平落。
"我一个外人,怎麽能看店呢?好啦,走吧!"平落张开手臂,挽住
吉堂的肩膀。
刚刚进入初春,天气微凉。
吉堂围著素色的围巾,把手插在口袋里,缩著肩膀往前走。
"很冷吗?"
"还行。"吉堂边说还边吸了吸鼻子。
"言无的叔叔还有找过你吗?"
"没了,我告诉他说我记忆力不好,他每次罗罗嗦嗦一大堆,我都记不住。"吉堂把脖子缩了缩,露出一个局促的笑容。
"不过不听也知道,肯定是让你好好照顾言无之类的。这个小鬼,有什麽需要照顾的吗?"平落顿了顿,"有问过言无吗?"
"没有,要问吗?"吉堂担心地问。
平落看著他认真的表情,叹了口气:"不问也可以,反正他不一定会说真话,特别是他们家里的事。"
"不是的。"吉堂慢下了脚步,看著平落迷惑的表情,认真的说,
"他说过不会再对我说谎了。"
平落一愣。下意识地想问为什麽,却又在嘴边停住不说。
原因什麽的,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这样信任的语气,这种承诺,不是喜欢是什麽呢?
没有必要再伤害自己一次。
"诶?"
"怎麽了?"
"我们......要去哪里?"吉堂抬起眼睛,脸上是平落无比熟悉的困惑神情。
从医院回来後,吉堂直接钻进被窝睡起觉来,完全不顾言无的纠缠。
"喂老板!到底怎麽样嘛?医生怎麽说?"言无抓著被子,紧张的问。
"你去问平落吧。"
"叫我问他?不要吧!你说好了──"言无摇了摇吉堂的肩膀,"很严重吗?"
"去问平落。"
不管言无怎麽问,吉堂都只有这麽一句话。实在没有办法,言无只能一肚子别扭地下楼去问平落。
"老板怎麽样了?"
"唔......"
"到底怎麽样?医生怎麽说的?"言无发起脾气来,"怎麽两个人都一样吞吞吐吐的!就算是要死了也要说一声啊!"
"不会死。"平落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好也不好,说不好又没有很
严重,总之是医生都没办法断定的症状。"
"什麽意思?"
"就是说,吉堂现在处在不断丢失记忆的过程中,会忘记些什麽,会
忘记多少,这些都不清楚,也没有好的办法来治疗,所以只能看情况。"
"也就是说,什麽都不知道不确定是吧?"
"也可以这麽说。"
"那怎麽办?现在要做什麽?"
"不知道,就好象无法阻止衰老一样,这种失忆也没办法阻止。"
平落也好,言无也好,脸上的表情完全一样。一点点的悲伤在眼睛里若隐若现,眉心有淡淡的皱褶。
"老板自己,怎麽不说呢?"s
"大概......"平落的嘴边浮现著一缕微笑,"他记不得了吧!"
要怎麽样维持住重要的记忆?
吉堂一直在思考著这个问题。因为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忘记什麽,吉堂决定做点努力。
他拿出便条纸和原子笔。
房屋产权书在银行个人保险箱里。
保险箱的号码是J349,密码是309800
书店的帐本在衣柜的第二格抽屉里。
银行帐户的密码是498695
每个月15号是清算日
打扫是每个礼拜四
报刊订阅记录单在书桌抽屉里。
抽屉钥匙在枕头下面
书商的联系电话和地址在床头柜里。
......
所有主要的东西最先写下来,之後就是一些琐碎的东西。吉堂慢慢地写,不确定的时候就咬著笔头仔细回想。
写了差不多20张便条纸,吉堂非常满足。
比起自己记忆流失这件事,吉堂更高兴的是,自己居然记得这麽多有趣的事情,记得这麽多重要的信息──人的大脑真是非常神奇啊。
"老板?"言无在门口探了探头,吃惊地看到满桌的便条纸和笑咪咪在遐想的老板。
"怎麽回事?"
"哦,你啊──这些是记录记忆的便条纸,"吉堂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为了防止我什麽时候忘记。"
"老板!"言无突然就生气了,"你难道不想让记忆力重新变好吗?你就这麽放弃了?不要这些记忆了?"
"我想啊,可是留不住嘛!"因为言无的气势,吉堂的声音听起来没什麽力量。
"老板!"
"好啦,可以吃饭了吗?我饿死了。"
"做这麽多事当然饿啊!"言无不满地嘟囔著,"还以为你在睡觉呢!"
"好啦,下去吃饭吧!"
晚上的时候,吉堂依然在摆弄著便条纸。言无关了门後,就坐在吉堂旁边,看他把便条纸分类摆好。
"这些是书店和我自己的一些东西,言无你帮我保管著。"吉堂把几张纸递过去。
"我才不要!"言无故做不屑地撇过头,"有什麽用!"
吉堂不管言无的反应,继续忙碌著:"这些是平时要做的事情,就放在衣服口袋里好了,这个......放在皮夹里......"
"老板!"言无抓住吉堂的手,对方的手指冰凉地贴著自己的手心,
"不要做这些无聊的事,明天再去医院吧!"
"我不要。"吉堂轻轻地反抗。m
不要去医院。医生一次次说什麽"记忆丧失",自己听不懂也记不住,看著医生不停地讲,就好象自己的那些记忆马上就要飞走了一样,会渐渐伤心起来。
言无安静地注视著吉堂低垂的脑袋,不再说话。
"反正,我不会忘记你的。"吉堂笑起来,"还有平落。"
"喂,那个家夥有什麽好的,为什麽要记得他!"言无大声地抗议。
看到吉堂露出笑容,他的心,就马上变的温暖了。
那些便条纸很快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今天准备做些什麽?
新书放在什麽地方?
去超市的时候要买什麽?
很多事情都需要用到便条纸。言无和平落也开始帮忙把一些可能会忘记的事情写下来,放到吉堂的口袋里。害的吉堂一翻口袋就有好多小纸条飘出来。
虽然很麻烦,但言无和平落都没有插手原本是吉堂可以做的事情。他
们不想让吉堂觉得困扰。
"我想起来了!"吉堂飞快地合上书,对著言无说。
"什麽?"言无有些吃惊,又莫名有些激动。
"要去买打印纸了。"
"啊......那个已经买来了。"言无沮丧的回答。
明明是吉堂自己去买的打印纸,居然忘的一干二净,真是不知道要怎麽办才好。言无摇了摇头。
"什麽啊,难得我想起来了,居然不给我表现的机会,就自己偷偷去
买了。"
失去记忆的吉堂有的时候会颠三倒四的特别有趣,那种根本是自己的
缘故却非要怪到别人地方的样子,很像闹别扭的小孩子。
言无吐了吐舌头,又继续低头做事。
"喂,帮我过来看看有什麽漏下的?"吉堂在桌子前面招了招手。
"干吗啊?"
"新季度要进的书。"
"哦──这个啊,下回我来对好了。"
"现在就要看。"吉堂很坚持。
"好吧!"言无认命地走过去,拿著书单看了看,"应该差不多了吧!"
"你......想不想要我的书店?"吉堂犹豫地看向言无。
言无瞪大了眼睛。他看到吉堂认真的表情,就知道对方是做了一番考虑後做出的决定,虽然语气很不确定,但这个主意,怕是早就想好
了。
"干吗?送我?"言无翻了翻白眼。
"你要的话,就给你。"
"怎麽不给平落?"言无和平落总是维持著奇妙的对抗关系。
"诶,你不要吗?"
"我......"言无沈吟著,看到吉堂紧张的表情,这才笑起来,"当然要啦!"
"那就好。"吉堂愉悦地拍了拍手,有张便条纸滑落下来。
言无弯腰拣起来,随眼一瞟,便条上赫然写著:言无是书店的帮手,是说谎者。
"老板,你说过不会忘记我的。"言无沈下了脸,缓缓地把便条纸撕
开来。j
"可是......"吉堂皱紧了眉头,"我担心──"
言无不说话,拿过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拿到吉堂的眼前。
"我从不担心你会忘记这个,但是既然你担心,那麽就写下来好了,让你永远都无法忘记。"
吉堂抽了抽鼻子,抿紧嘴唇。
便条纸上写著──
我爱你。
7 镌刻
那张写著"我爱你"的便条被吉堂放在了外套的夹袋里。
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
平落昨天说过的话,言无下午到哪里去了,看到一半的书放在什麽地方,甚至是中饭吃了什麽,他都想不起来了。
再怎麽拼命回想都没有用。
吉堂强烈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
"老板。"言无靠近正在发呆的吉堂。
"啊?"
一张年轻的脸贴过来,言无快速地吻了吉堂一下。然後他歪著头等待吉堂後知後觉烧红起来的脸。
"我告诉你......"
"我喜欢的是男人!"言无接过话头,嘿嘿地笑起来。
吉堂只能无可奈何地看著言无满足地走开。
有种病症叫做"肌肤饥渴症",喜欢亲近别人,喜欢亲吻、拥抱、牵手......听上去很像言无最近的表现。
从某天早上的"突袭"开始,吉堂每天都会收到来自言无的亲吻。没有什麽理由,只是轻轻地摩挲一下嘴唇,就会马上分开。
很像言无的性格,轻巧多变,像风一样随心所欲。
平落在店门口探了探头,走进来。
言无正在打扫过道,扫帚不客气地打到平落的腿上。
"对不起啦!"道歉的人脸上没有一丝真诚。
平落大跨步地走进书店,朝著坐在角落看书的吉堂打招呼:"喂!"
"诶?"
"又在看书?"平落走过去,用手抚了抚吉堂的眼睛,"眼睛要瞎
的。"
"喂!"恰巧看到这一幕的言无警告道,"客人不要动手动脚!"
"哼!"
"哼!"
吉堂看著两个人用眼神来回对杀,犹豫著开了口:"那个......"
"啊?"平落回过头。
"你是谁?"
吉堂的嘴唇被一根冰凉的手指按住了。他不知所措地越过平落的肩膀看向言无,他正以一种混杂著悲伤和惊愕的神色望著自己。
到底怎麽了?有什麽不对吗?
平落一言不发地拉著吉堂去了医院。回来的时候,也只是把吉堂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