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写一笔,都要端详半晌。简简单单两个字,写了足有大半个时辰。
张贵垂着手立在一旁,不敢打扰。直到太子写完了,放在桌上晾着,想了想道:"奴才有个小见识,殿下何不每次多写两幅?免得日日要开锁取绢,燃香设案,只怕太过琐碎了些。"
太子低头看着墨字,道:"今日若都写完了,明日想他时怎么办?"
张贵听得一怔,咂着嘴想了半晌,竟无法回答。
番外三 如何是情深?
九王爷挨打了。
他不顾皇上阻拦,半夜偷偷溜出去,要到雁门关投军从戎。结果被皇上发觉,派人逮了回来,按在地上重重施了脊杖。
九王爷平时千伶万俐的一个人,性子却倔强得很,板子一下一下打在身上,咬着牙一声不吭。皇上更怒,连声催促侍卫狠狠地打。太子见势不妙,悄悄抽身,飞奔去找母后。
皇后大惊,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见九王爷后背血肉模糊,面白如纸,气息微弱,人早已昏了过去。
虽不是自身骨肉,到底也是一手带大的。皇后心疼,抚摸着血痕直流眼泪。侍卫住了手,侯在一旁。皇上面色阴沉,拂袖而去。
太子抱起九王爷,轻轻放在床上,又是洗伤又是上药,忙活了半天。皇后眼瞅着一碗"紫金活络汤"喂了下去,这才放心,带着宫女走了。
太子见九王爷俯身趴着,气促皱眉,知道他难受。复又抱了起来,让他侧身坐在自己腿上,头枕着肩膀。又怕他着凉,扯了被子过来,裹在身上。就这么抱着九王爷,一坐就是半宿。
到了后半夜,床幔轻启,皇上走了进来。见太子要起身,伸手阻住了。探了探九王爷的额头,道:"怎么样?"太子道:"还好,没有发热。"皇上坐到床边,将九王爷抱了过来。九王爷伤口被扯动,迷迷糊糊呻吟了一声。
皇上哼道:"刚才挨打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痛。"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太子抚着发麻的腿,待血流畅通了,站起身来取来桌上备下的参茶。皇上接过,慢慢给九王爷喂了下去。又叹了口气,道:"这个小东西,越来越不听话,真想挑了他的手筋脚筋,废了他的功夫,永远留在朕身边才好。"脸上露出又是爱怜,又是疼惜,又是懊恼的神色。
太子心中一动,他第一次发觉,自己父皇对这弟弟,心思似乎并不单纯。
过了好几天,九王爷的伤渐渐好转。太子这才回到自己府中。张贵跟着进了书房,见太子燃香要写绢,忙开了锁伺候着。陪笑道:"依奴才看,九王爷还得偷跑出去。殿下还是劝着点好。"
太子道:"去就去吧,谁能管得了他。" 张贵道:"殿下,那战场上刀枪无眼,可不是闹着玩的。"太子淡淡地道:"怕什么。他伤了,我养着;他死了,我陪着。"
张贵吓了一跳。他自幼服侍太子,深知这少年性情沉稳,不喜多言,却是言出必行。万一九王爷真有个什么好歹,他说要陪着,那便是慢上一个半个时辰,也不可能。
太子一转头,见张贵脸色吓得蜡黄,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他那么聪明,不会有事的。玩个一年半载,也就回来了。"顿了顿,又道:"我自然有办法让他回来。"
轻归去
林见秋在树下恍惚出神,丝毫未觉数丈开外草丛之中伏着三人。其中一个向旁边两位打了个手势,悄悄后退。待离得远了,吸气提足,几个纵跃来到一片开阔地。那里正侯着数人,见那人飞奔而至,为首的道:"怎么样?是他么?"
那人答道:"禀告统领,属下看得分明,确是九王爷。"统领尚未开口,旁边一人嗤笑道:"天下还有这样的人,放着堂堂王爷、兵马元帅不做,偏偏跑来别国做他人的男宠。枉费皇上对他一片苦心。"统领沉声斥道:"你胡说什么。宫中之事,岂能容你我妄加非议?你不想活了么?"那人立时噤声。几人垂手而立,请统领示下。
统领道:"事不宜迟,需得尽快向九王爷表明身份,随他回宫。"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奔来,拱手禀道:"统领,九王爷向城中去了。"
先前那人道:"他不会又去找什么北楚皇帝了吧。"统领沉吟道:"无论如何,在九王爷回北楚皇宫之前将他拦下。否则,就算咱们再神通广大,也不能擅闯他国皇宫去寻人。"
几人商议已定,骑马驰向会京城。
天已大亮,街上行人往来,做买做卖,一片繁荣景象。统领率着众人刚入城门,最后一名跟随林见秋之人已至马前,凑近低声道:"统领,九王爷进客栈了。"
统领目光闪动,道:"他发现我们了。"一个诧异道:"不能吧,这三人轻功是最好的,而且一直小心翼翼,怎么会被发现?"统领瞅他一眼,道:"那你说,九王爷为什么要天刚亮反而去投宿?他毕竟是曾率兵打仗的元帅王爷,其武功心机岂是你我所能比?"
一人接道:"既如此,咱们就去传旨吧。"几人直奔林见秋所在的客栈而来。
跟踪那人早弄清了林见秋所住房间,几人上了楼,果见那门开着,一副"请君入瓮"的模样。
统领整整衣冠,当先进了门。最后一人将门关上。回头只见一弱冠男子,身材颀长,颜容俊美,立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
统领率众人掀袍跪下,道:"御前侍卫统领欧得海,参见九王爷。"磕头行礼。
林见秋不抬头,也不说话,仿佛没听到一般。欧得海在宫里当了十余年御前侍卫,深知这九王爷秉性古怪,最是不能得罪。见他不叫起,便恭恭敬敬地跪着,动也不动。其余之人更是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屋里静悄悄地,只隐约听到窗外有人高声叫卖。
林见秋待了半晌,方走到桌前坐下,道:"欧得海么?怎么是你?起来吧。"
欧得海谢恩起身,道:"下官奉皇上之命,请九王爷回京。" 林见秋不理他的话,反问道:"你怎么寻到这里来的?"
欧得海道:"皇上派了数队人马四下打探,两个月前有人说在北楚与勃伦国交界处见到九殿下,皇上命下官来碰碰运气。托皇上洪福,下官一到会京,便听闻北楚皇帝贵客名讳似与九殿下仿佛,因此便寻来了。"他说得客气,其实当时是城中传闻,单无咎得了个男宠,宠得什么似的,名字叫林见秋。这才得知九王爷竟当了人家男宠。但欧得海素知九王爷是极高傲的人,他自己做得,别人却说不得。哪怕语气之中带出半点轻慢不屑之意,这九王爷气量极小,定会怀恨在心。因此用辞更为恭谨。
林见秋点了点头,道:"难为你了,不过我现下不想回去。你们自己走吧。"欧得海思索了一会,转头对身后众人道:"你们先退下。"众人施礼出门,又将房门关严。
欧得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王爷,王爷。您快回京吧,皇上他...皇上他快不行了......"说到后来,已是哽咽不能成声。
林见秋霍地站起,碰得桌子险些摔倒,茶杯茶碗一阵乱响,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欧得海道:"皇上病重,太医们束手无策。下官临走之时,皇上已然昏迷不醒,口中只是唤...唤殿下的名字。殿下,您瞧瞧这个。"说着,解开身上长条包裹,膝行到桌前,打开放在林见秋眼前。
那是一块金牌和一幅画卷。金牌上刻着"安王"二字,是御赐之物,以前常配在林见秋身上。林见秋不去看它,慢慢打开那幅画卷。见上面画着一人,长衫宽袖,举止洒脱。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竟是自己。虽不过寥寥数笔,但神态、表情、气质无不肖似。尤其双目点染,秋波欲流,仿佛活了一般。
画卷虽不旧,但人像之处指痕隐隐,微显模糊,似乎常有人细细抚摩。人像下衣袂之处更是一大片暗红的印迹,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欧得海道:"自九殿下走后,皇上日日思念,渐渐不思饮食。终于大病于床,这画卷却始终不离他身边。一日突然病情加重,吐血昏倒。皇后忧心忡忡,恰得知九殿下在北楚的消息,便命下官带着画卷,火速来寻。盼殿下且念近二十载抚育之恩,见...见皇上最后一面。"
林见秋握着画卷的手不停地发抖,听了最后一句,更是羞愧难当。立即卷好画卷,细包妥当,提了长枪,道:"咱们走。"
欧得海大喜,忙出房门,命众人随着。林见秋到了客栈门前,突然止住脚步,略沉思了片刻,偏头问道:"今日是初几?" 欧得海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怔了怔,道:"九殿下,今日是四月初三。"林见秋喃喃道:"四月初三。"又问道:"咱们半个月内能赶回京么?"欧得海道:"快马加鞭,应该可以。"
林见秋拿出自身包裹,摸出一块玉佩,系在颈中,道:"皇上龙体违和,我实在放心不下。咱们当然得星夜赶路,定要在半个月内回去。"
众人躬身齐道:"正该如此。"几人上马出了城。
刚驰出里许,忽听身后有人高喊:"见秋,林见秋。"林见秋勒马回头,正看见一匹黄骠马,驮着单无咎飞奔而来。
那晚单无咎亲自带着穆清卿去了理亲王府,穆清卿割破手腕喂单无伤喝下几大口鲜血,单无伤这才见好。单无咎见弟弟果真没事,放下了心。又想起那个又可恨又可爱的人来,遂派人出去打探。
到了日近中天,侍卫回来禀告,说有人见到林见秋和几个人出城了,那几人衣着古怪,并非北楚国人。
单无咎一惊,难道是中唐皇帝寻来了?连侍卫也顾不得带,自己一人单骑,狂奔而来。
林见秋向后一摆手,欧得海带人走得远远地,停住观望。单无咎到得林见秋马前,勒住缰绳。
二人相视无语。只听得草间天上群鸟啾啾,四下一片宁静。
单无咎凝视着林见秋剑眉朗目,玉面红唇。隐约便是那一夜,隔着千百人群混战之中,回身一瞥的模样。他双手一按马鞍,身形暴长,扑向林见秋。林见秋不闪不避,任他跃身过来,面对面跨坐在马上。
二人呼吸相闻,林见秋受不得单无咎炽热的眼神,慢慢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轻颤。
数月之前,在树林中,也是这般......往事一幕幕地在单无咎心头滑过。这个狡猾如狐,媚惑如妖,偏又皎洁如鹤,高傲如鹰的少年......单无咎轻叹口气,搂住林见秋,低头深深吻了下去。
林见秋启唇回吻,二人口舌纠缠。单无咎将林见秋紧紧地拥在怀中,双臂用力勒住,像是要把林见秋溶到骨头里去。林见秋被勒得发痛,眉头微蹙。单无咎不去理他,顺势吻向他喉头,在他锁骨处反复流连,突然张嘴重重地咬了一口。
林见秋脖颈向后仰去,低低呻吟了一声,竟不反抗,任单无咎在肩头留下一个带血的齿痕。
单无咎松口抬头,伸手轻轻摸了摸林见秋的脸,悠然叹道:"小狐狸。"翻身下马,用力在"藏夜"后臀上拍了一记。藏夜得了命令,四啼抬起,向欧得海众侍卫奔去。
林见秋坐在马上,听身后单无咎朗声道:"还君信物,免君牵挂。愿君珍重,得偿夙愿。"
林见秋忙探手入怀,果觉丝绢好端端地贴身放着。心想:"单无咎对我可真是好,猜出丝绢的真正含义,也不肯为难我。只可惜......唉,殷......殷......"思潮起伏,竟觉得丝绢紧贴着心口,滚烫犹如火灼。
单无咎站在草原上,看着那白衣黑马会同属下,渐渐隐没在长草中,终于消失不见。
林见秋率领众人,不几日便奔至中唐边境函谷关。到了城下,见城头人影绰绰,有兵卒向下探看。林见秋一举手中金牌,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朗声道:"安王林湛,奉旨回京!"
宦海岂由心
丁溪若奉旨快步来到文华殿外等候召见。他是天景十一年的探花,现为翰林院修撰。写得一笔漂亮的楷书,秀丽圆通,深得皇上赞许。因此得以时时陪伴皇上身边,协助起草各种诰敕。
但皇上已有半年不朝了,据说是旧疾复发。太医们面色凝重,缄默不语,官员私底下议论纷纷。如今听朝的是当今太子林殷,举止稳重,行事温和,极宽厚的一个人。但不知为什么,他似乎不太喜欢丁溪若,只愿用状元王念德随侍一旁。
京官不比地方官,只要做出些政绩,三年评议优良,便可擢升提拔。京官看的却只是皇上的脸色。在这巍巍朝堂,赫赫威仪之中,有多少人以一事而得福,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又有多少人因一言而获罪,斥贬数级,甚至锒铛入狱。
宫中的掌印太监张恩,是丁溪若的嫡亲娘舅。他只对丁溪若说了一句话;"善揣圣心。"就这么简简单单四个字,让张恩从一个宫里打杂小太监,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是皇上的贴身大太监,就是首辅次辅,也得让他三分。
"善揣圣心",谈何容易?丁溪若眼前浮现起太子淡然悠远的笑容,竟是绵里藏针,让人看不透。最好还是皇上龙体康复,重新起用自己。这个念头一起,丁溪若自己都觉得是痴心妄想。
皇上已陷入昏迷,恐怕弃世已不远矣。
丁溪若轻叹了口气,渐渐收回思绪。此时文华殿外阶上,三三两两站着十来个官员,都是奉旨侯诏的。一个身材矮胖,细眼圆脸的官员,一见到丁溪若,笑着走了过来。却是那年恩科榜眼刘凤起。
二人同乡同科,关系是极熟稔的,也不用寒暄客套。刘凤起上来就问:"看见那人没?"丁溪若道:"谁?"刘凤起向旁一努嘴:"西阶下那位。"
丁溪若顺势看去,见一弱冠男子,身着黑色四团五爪金龙亲王服饰,默默站在西阶之下。神情淡漠,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眉宇之间颇有英气。丁溪若道:"是二王爷么?什么时候封亲王了?瞧着比以往精神了些。"
刘凤起"哈"地笑了一声,道:"亏你还号称过目不忘,二王爷那冰美人,能有这等气韵?你看他的衣衫下摆。"丁溪若闻言看去,见本应是五色云纹的朝服衣摆,却密密地绣了暗红色藏金丝的花朵,似芍药而多分妖娆,如月季却多分尊荣。诧异道:"那是什么?"
刘凤起道:"那是蔓夕花,亲王的守护之物。怎么,还没猜出来?"丁溪若一皱眉,猛地想起那个传奇一般的人物,恍然道:"啊,是他。"刘凤起笑道:"对啦,正是九亲王林湛。"
丁溪若长吸了口气。
据说这九亲王狂傲得很,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当年与西苑大战,九亲王先到阵地。皇上下令率先进攻,这亲王却偏偏按兵不动,只回了一个折子,上书九个大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此以后,凡朝廷皇令一律原样递回。幸好打了个大胜仗,否则这等目无皇上,罔顾君命,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据说这九亲王气量狭小,睚眦必报。礼部侍郎孔文龙与友人喝酒,无意中说二王爷林毅冷若冰雪,不假辞色,只能远观;九亲王林湛艳若桃李,偏也只能远观,可惜了两张脸。这话传到九亲王耳朵里,大怒。只身闯到孔文龙府上,将他捉了出去。命人给他换上女装,涂了胭脂,按在酒楼上任人观瞻。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实在有辱斯文。
孔文龙乃孔家嫡系后代,哪受得了这等羞辱,险些自杀,幸被家人救下。皇上亲自屈尊看望,温言抚慰,到底还是大病了一场。
皇上震怒,按住九亲王要打要罚。九亲王却不肯服软,高声顶撞:"孔家人有什么了不起,这天下他得罪谁都行,就不能得罪我林湛!"
据说九亲王年幼时,皇上曾戏言传位于他。谁知他一撇嘴,道:"我才不要,坐上去四面不靠,孤单寂寞。"嘻嘻一笑,拉过太子林殷,道:"还是传位给他吧,他少年老成,最合适不过。我陪着他。"皇上故意道:"日后殷儿娶了太子妃,还用你陪?"九亲王一立眼睛,道:"谁嫁给他,我就杀了谁!"皇上皇后见他稚气的脸上满是郑重,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