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秋道:"不,不是。我......我心口有点痛,可能是连日赶路过于劳累。"林测却以为是林见秋身上鞭伤复发,便道:"那就快回去歇息吧,朕还能怪你没规矩吗?"吩咐太监备下暖轿,送林见秋回层染阁。
皇后命高宝小心伺候,又絮絮地嘱咐了半天。待林见秋走了,回头见林殷望着门口发怔,皱眉道:"你怎么魔魔障障的,也不舒服么。"林殷收回眼光,道:"没有,儿臣只是,只是担心九叔。"
林测道:"他们两个自幼一同玩到大,关心也是平常。哪像这个......"一指林毅,"木头人似的,坐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上书房的师傅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孔孟之道、圣人之言都白学了。"
林毅头都不抬,起身施礼,淡淡地道:"回父皇,儿臣敬过酒。"把林测气得倒仰。
林见秋回到层染阁,把下人都遣了出去,自己凭栏独望。昨夜刚下过一场春雨,园中绿意茸茸。蔓夕花藤蔓相缠,纠结不清。硕大的花朵吐出浓郁的芳香,引得蜜蜂蝴蝶飞来飞去,盘绕花间。天空一片湛蓝,万里无云。
日子就会这样一天天过去,无论悲伤还是喜乐。不知道多年以后,须发皆白,是否还要这般孑然一身,聊慰寂寥?念头刚起,便想到,殷如此对待自己,难道自己还能活得长久么?心中感伤,险些掉下泪来。
身后高宝道:"殿下,皇上吩咐人送来的上好金创药,让奴才给您擦上吧。"林见秋点点头,进了房中。忽想起一事,问道:"我在安王府中寝室内的所有东西都搬来了么?"高宝道:"正是。皇上说,殿下的东西一样不能少,一定要让殿下觉得就是在自己房中一般。"
林见秋笑道:"好,好得很。"高宝见他笑容诡异,也不知好在哪里,躬身不接口。林见秋道:"你出去吧,药放在那里我自己擦。把阁子周围的人都撵走,我今天心烦,不愿看见他们在眼前晃来晃去。"
林见秋说一不二,想到什么便是什么,下人只有听从的份。高宝应了,出去布置。
林见秋侧耳倾听,门外寂静一片,想是侍卫都被遣走。又待了半晌,方走到角落一个楠木镶金箱子前,打开了,取出一样小小事物,竟是个脏兮兮的小铜瓮,里面放了一堆细灰,这是一种香料。
林见秋拿着铜瓮走到门外,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在附近,慢慢踱到蔓夕花丛边,小心翼翼摘下几朵。
蔓夕花不似牡丹,有长而硬挺的花茎。它的花茎是藤蔓的,匍匐于地,到花朵下二寸处方挺立起来,支撑花朵开放空中。而且蔓夕花花茎长满倒刺,刚硬似锥,要比月季玫瑰的倒刺坚硬得多,一不留神就会被刺中,那是赫罗族人最忌讳的事情。
林见秋将摘下的蔓夕花放在铜瓮中捣碎了,抽出匕首划开食指,滴了几滴鲜血。花的香气和血腥气,再加上香料的气味混合起来,散发一种怪异的味道。林见秋将铜瓮放在地上,坐到一旁等候。
不多时,花丛之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条小青蛇东张西望,缓缓游来。没想到真能有,林见秋大喜,紧紧盯着它。小青蛇摇摆了一会,发现铜瓮所在,倏地钻入其中。盘旋一周,没发现东西,昂起三角头,目露凶光。
林见秋毫不犹豫,伸出一根手指放入瓮中。那小青蛇感到物体所在,张开嘴支起毒牙,一口咬了下去。林见秋微一皱眉,任青蛇紧紧咬住。一条黑线沿着手指血脉蜿蜒向上,速度极快,瞬间已到脖颈。
林见秋只觉心口一阵寒冷,砰砰跳得快极。知道蛊毒发作,忙提起手来。那小青蛇喝到赫罗族人的血,那对它来说是最大的诱惑,竟不松开嘴,兀自咬住不放。又细又长的蛇身缠住林见秋的手腕。林见秋一手举蛇,一手抽刀,顺势破开小青蛇的肚子,动作熟练已极。
他将蛇血滴入铜瓮,和自己的血液、蔓夕花的花汁,还有香料灰混合在一起。又取出蛇胆,张嘴一口吞了,将尸体掷回花丛。端起铜瓮,将里面的汁液喝个干干净净。
任何人都认为,赫罗族是弱小的,任人宰割,毫无还手的能力。但是,没有人知道,赫罗族人的蛊术不仅能护身,也能害人。蔓夕花之所以是赫罗族的守护之花,就是因为有了蔓夕花,赫罗族人才能得到这种小青蛇,再利用它下蛊。
赫罗族人下蛊,可以说是无色无味,无形无状,防不胜防。而且蛊毒发作极为缓慢,一旦发作,除了下蛊之人,不能救治。被下蛊的人死的时候,与正常人无异,仿佛就是疾病发作而死。而且常常是在伤害赫罗族人数年之后,因此没有人会怀疑这些美丽的、柔弱的、能给他们带来欢愉的奴隶,会是凶手。
只有一种人,能逃过这样的蛊毒。就是第一个和这个赫罗族人真正交合的人。蛊会嗅出他身上有主人的气味,而不予加害。因此,赫罗族人只认第一个真正拥有自己的人,死心塌地,永不能背叛。
林见秋当然不能加害林测,但是他也不能让林测拥有自己。林见秋是殷的,永远都是,哪怕殷已经爱上了别人。
林见秋只把殷当作自己的第一个,死心塌地,永不背叛。
这与蛊毒无关。
戏如人生
安王回来之后第二天,皇上就龙体康复,这也未免太过凑巧。官员们又觉好笑又觉诧异,难道安王这个人,竟比任何灵丹妙药都好用?但是宫廷里的事,外臣是不能干涉的。不干己事,又何必去深究?
最高兴的莫过于丁溪若,这个探花终于又有用武之地。状元王念德忝居帮衬,皇帝诏书诰敕上,呈现的又是那笔清秀小楷。
皇帝龙体痊愈,安王又平安归来。皇上一高兴,命畅春园大排筵宴,百官同贺,又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陈桥戏班,在畅春园中演世阁上唱戏。
皇帝一大早便起身,先到奉先殿祭祀,再到隆德殿还愿,最后才由二皇子林毅陪驾,来畅春园赐宴。太子林殷协同文武百官,早在一旁等候,见皇帝驾到,一齐跪倒山呼万岁。
林测颔首微笑,道:"平身。今日双喜临门,君臣不必拘礼。"走到正中主座上坐下,一众大臣随之入席。皇帝却迟迟不吩咐开筵,只和周围官员叙话。有些官员等不及了,悄声问道:"怎么还不开筵?"一旁的官员轻轻回答道:"没看见么?安王未到呢。"另一人瞪大眼睛:"让皇上等他?太目无君上了吧。""他目无君上又不是第一天了,你刚当官,还不知道。"
林测不理会下面官员议论纷纷,看到一旁侍立的丁溪若,随口问道:"朕让你写的字写好了么?"丁溪若忙道:"早写好了,正想和皇上禀报。"连忙命人去耳房取了来。
林测见这个探花字好,似乎颇有弟弟林湛的韵味,便命他写了首词,想着一会和林见秋细细赏玩。过了不久,只听门前小太监高声唱诺:"安王林湛到。"众人齐齐向门前看去。
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身着黑缎暗花朝服,上绣四团五爪金龙,深红藏金丝的蔓夕花纹,头戴束发盘龙紫金冠,当中一颗大珠闪着柔和的光芒,更衬得面如冠玉,目若秋水,剑眉斜飞入鬓。英姿飒飒,俊美绝伦。正是安王林湛林见秋。
众官员忙起身施礼,林见秋却不理会,径直走到林测身前,屈膝跪倒,道:"皇上,臣弟来迟了一步,请皇上恕罪。"林测笑着扶起,道:"就等你一个了。"转头道:"开筵吧。"一旁大太监张恩高声道:"开筵!"官员们纷纷谢恩入座。
林见秋阔别中唐两年,官员当中有数十个没见过他的,只是听说其所作所为。今天算是把正主见到了,见他架子如此大,却也是一惊。此时,演世阁上生旦净末丑,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盖住官员说话声,这才敢仔细观瞧,轻声议论。
早听说皇家个个是美男,今天算是都见到了。中唐男风甚盛,有钱人家养几个娈童,就像养几个小妾一般。有的娈童甚至比小妾地位还高,取名"笔侍",不过这服侍的到底是哪根笔,大家就心照不宣了。除了不能生孩子,这男宠和女妾实是相差无几。更有痴人,娶了男人做正妻,堂堂正正礼媒下聘,骑着高头大马迎回家去,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朝中实多美男,这也是选拔官吏中的一则。若是官员面容丑陋,跛脚短手,那国家威仪何在?不过升朝之时,左看右看,还是太子最美。
听说二皇子样貌如仙,世所罕见。但是林毅生性不喜热闹,更不愿理朝政,竟是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大家闺秀还腼腆。有些官员当官十年了,也才今天算借了林见秋的光,一睹芳容。据传,西苑使者无意中在街上看到从轿中下来的二皇子,惊为天人,甘愿放弃西苑使者身份,做中唐一平民,买了房子,天天在二皇子府门前等候。等了三年,也只见到这位美人两面。
这二皇子竟不像人间应有,冷情飘逸得仿佛随时能飞走。相比之下,九亲王林湛就让人舒服多了。他是统过将士,战场上厮杀过的人,眉间自有一股英气。俊脸一沉,眼角眉梢杀伐决断气势毕现。但是一笑又让人如沐春风,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有几个官员,看到林见秋正和皇上不知在说什么,连嗔带怨斜睨一眼,竟是眼波妩媚,大有风情。这才叫美人。
太子林殷却又不同。从面相来品,太子凤目狭长,眼角上挑,应是最具柔媚之意。偏生他一脸温和沉稳,连说话都是悠长平缓,最是老成持重的一个人。无论说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不急不恼,成竹在胸,一副"天塌下来自有我担待"的模样。嘴角永远含笑,面容永远祥和。真不愧是日后登极大宝,坐镇龙庭的人。
官员们私底下品头论足,不亦乐乎。林测却已命丁溪若拿出写好的诗文,让林见秋鉴赏,口中道:"这个字倒还看得,你来瞧瞧。"林见秋接过,只瞟了一眼,道:"秀媚有余,风骨不足。"又看了看丁溪若,淡淡地道:"人若其字。"
"哦?"林测见他不喜,便也放开手,笑道:"是朕疏忽了,见秋号称京城第一楷书,谁敢班门弄斧?"林见秋喷笑道:"京城第一楷书,亏皇上说得出口。我的字是你手把手教的,你到底是夸我呢,还是夸自己呢?"林测大笑,道:"青出于蓝,青出于蓝。"
丁溪若讪讪地立在一旁,看林见秋随意和皇上大开玩笑。他突然明白,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和皇上之间达到如此地步。就算自己书法再美,诗文再优,终不会比得上这个人。他是安王,是皇上的嫡亲弟弟,那是老天爷赐予的福分。而自己呢,不过是个侍臣,靠着几笔字,望能得皇上提拔。而如今,这点优势也没有了,被这个叫林湛的亲王区区十来个字,两句话,轻轻抹煞。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归座的,只觉得费心费力的讨好,全都演变成那淡淡四个字"人若其字"。一种莫名的,愤懑的情绪堵住胸口,坠得喘不上气来。丁溪若看着林见秋张扬的笑容,突然觉得很刺眼,整个心都被烧得痛了起来。
台上一花旦一小生唱得正火热。一个双膝跪倒,将手中鲤鱼递到身前。一个目视小生,满面感动,羞愧难言。两个人"娘啊""儿啊"唤了半天。
林见秋幼失怙恃,尤其父母更是因为自己而死。虽然他当时只有两岁,根本无能为力。但父母因为自己双双辞世,这等伤痛却是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生平最痛恨的便是看到这样父慈子孝、母恩子报的场面。当下脸上一沉,目光陡然冷峻,站起身来喝道:"别唱了!"
台上两个戏子吓了一跳,闭上嘴张皇四顾。座中诸臣正摇头晃脑地品味这出《王祥卧冰》,词意深远,唱功精湛,余音绕梁啊。忽然没动静了,后面的官员看不清前面的事情,四下询问:"怎么了,怎么了?"
二胡京鼓停了下来,开始时,座中还一阵噪杂,随后渐渐平息。没有人说话,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突然发难的九亲王。
林见秋目光如电,在大臣们的脸上一个一个看了过去,冷冷地问道:"这戏是谁点的?"
沉默。
林见秋提高了声音,重复一遍:"这戏是谁点的?!"礼部侍郎哆哆嗦嗦地跑了过来,噗通跪倒,结结巴巴地道:"是......臣......"
"父皇,是儿臣。"太子站了起来,打断礼部侍郎的话,一掀衣摆,跪到地上,道:"父皇,是儿臣疏忽了。忘记九叔不爱听这个,扫了父皇和诸位的雅兴。"
林测皱了皱眉。林见秋望着跪在桌前的林殷,浑身发抖。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你明知道......只觉得愤怒伤心一波波地涌上心头,直想将他揪起来,喝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殷,你抛弃我娶了别人,我不怪你;你把我忘了只叫我九叔,我也不怪你。我只求你,我只求你,别来伤害我......你的伤害,我承受不了。
殷,你想逼死我么?
林见秋突然感到异常的绝望,心已麻木,反倒不再疼痛。他没有看林殷,也没有看林测,只平静地说了一句:"皇兄,臣弟身体不适,先告辞了。"跪下叩了个头,也不等皇上说话,自己起身便走。
原以为自己可以,慢慢地回味与你的种种,一天一天煎熬到老;原以为自己可以,只在一旁守着你,看着你幸福地活下去,然后自己活下去;原以为自己可以,偷偷地帮着你,完成心中所有梦想,协助你功成名就,再悄悄离去。
却原来,你不需要,你都不需要。
殷,殷,你是想让我死吗?
那我就死吧。
殷,你的任何愿望,我都会,满足你。
祭祖
一场好好的宴饮就这么不欢而散。众官员打道回府,议论纷纷。有说九亲王不识好歹的,有说太子过于莽撞的,有说皇帝太过偏心的,也有的笑着说,太子不会是故意的吧。但是所有的议论与猜测都在翌日上朝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河南知州上奏朝廷,黄河决口,四川运往河南的赈灾钱粮晚到了一日。其实河路堵塞,百万担粮食要走旱路,催得又急,能只晚到一日实属不易。但皇帝大怒,当着满朝文武,训斥太子足足半个时辰,竟是半点脸面也不留。
太子虽负责河南赈灾事宜,但督运钱粮自有地方官员,正所谓鞭长莫及,太子统领总务,不究细则,也无可厚非。百官嘴上不说,心中雪亮。皇帝这是在借题发挥,出出昨天九亲王的气罢了。事情虽小,但足以看出,在皇帝心目中,九亲王的地位不可动摇。官员心中稍有腹诽非议的,也悄悄打消了。
皇帝发作完太子,拂袖而去,这个早朝竟像是只为怒责太子而来。官员们退朝后偷看太子脸色,见他仍是淡淡地,无论惭愧懊丧、失落委屈,一点看不出,仿佛皇帝说的是旁人。自去继续接见官员,布置事务,没事人一般。
皇帝一下朝,丁溪若便按规矩侯在武英殿待诏。却见一个小太监跑过来道:"皇上有旨,着翰林院编修丁溪若,入司经局任洗马,即日起不必随侍皇上。钦此。"丁溪若呆若木鸡,身旁一人碰了碰他,方才直愣愣地跪下领旨谢恩。
其他人随着皇帝进了武英殿,丁溪若浑然忘了身在何处。司经局是掌经籍、典制、收藏刊刻图书的所在,自此穷经皓首,恐怕再无提拔的可能。这是丁溪若最害怕的事情,他跌跌撞撞,漫无目的,也不知走到了哪里。一抬头,猛然看见几个太监拥着掌印大太监张恩走了过来。
丁溪若快跑几步扑上前去,就势跪倒,哭道:"舅舅,帮帮外甥吧。"
朝中发生的一切,林见秋并不知道。今天是拜祭父皇母后的正日子,他寅时便已起身,焚香沐浴。换了亲王冠服,头戴九旒冕冠,身着九章衮服,手执玉圭。先至钦安殿拈香--那是母妃生前居住的宫殿--再到奉先殿、太庙祭祖,最后坐着银顶黑盖红帏大轿,随着亲王仪仗,浩浩荡荡直奔先皇所在陵墓--奉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