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测坐在椅上,张恩命太监抬来长条沉香木条案,放在林测身前,又沏了酽酽的普洱茶,放在条案上。林测一挥手,张恩忙带着其他太监宫女退下,紧紧掩上房门。林测抿了一口茶,道:"开始吧。"
宫中施刑自有规矩,王得富点了三个太监出来,其余的站到角落里侯旨。几个人到了林见秋身前,跪下叩头,道:"奴才们奉命行事,望九亲王不要怪罪。"王得富起身,两个太监立刻将林见秋拖到刑架前,七手八脚将他身上衣服脱光,绑在刑架上。
刑架呈"口"字型,五尺来高,四个角上都有铁环铁链。太监将林见秋两臂分开,斜吊在左右上环中,两足锁在两个下环中。这样,林见秋全身上下,前后左右,都暴露在行刑人的视线里。王得富上前将林见秋长发高高挽起,用细密的簪子固定住,以防头发突然滑落。若是施鞭之时卷住头发,用力甩动之下,非撕掉一大块头皮不可。
林见秋裸身被缚,结实匀称的躯体,在烛光下泛着象牙般圆润的光泽。林测见他肌肤紧致,光滑细腻,瞳孔顿时缩了缩。
太监捧出一个红漆木盘,上面放着或粗或细十数条皮鞭。王得富偷觑了眼皇帝的脸色,沉吟一下,拿起两条三棱的黑色长鞭。这鞭名叫"寸割",即鞭笞如刀割一般,寸寸凌迟之意。林测哼了一声,王得富心里一跳,放下一条,又取了另一黑色鱼鳞长鞭,鞭名"刻骨"。上面缀有无数细小针刺,打在身上,针刺随之挥动滑过鞭伤,最是疼痛难忍,锥心刻骨。
王得富将两鞭交给两个太监,一前一后,自己站在一旁监刑。另一个小太监跪在一侧地上,高声问话:"请九亲王交出解药。"
林见秋不说话,侧头看向窗外摇曳的树影,月光映在窗棂上。
不知道殷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和太子妃欣赏月色?
长鞭夹杂着尖锐的风声,"倏"地抽向林见秋胸前,"啪"一声闷响。火辣的剧痛瞬间袭向脑海,林见秋紧咬牙关,刚要吸口气,后背一阵钝痛,也被打了一鞭。两个太监是多年行刑的好手,配合极为默契。一个抽打前胸,林见秋自然而然缩身后避,另一个立刻举起皮鞭抽打后背。林见秋四肢被缚,身体大张,全身笼罩在鞭影之下。
"啪啪啪啪",鞭子象雨点一样落下,顿时现出道道血痕。太监行鞭刑极为讲究,先打前胸后背,臀部大腿,再打双肋腋下、手臂和大腿内侧。鞭痕成交叉状,一条一条刻印上去。仿佛逐渐编织成的血色的鱼网,笼罩在林见秋身上。
林见秋只是咬牙忍痛,一声不吭。林测素知他性子如此,倒也不着急,眼见林见秋脸色越来越白,冷汗一滴一滴地渗透了出来。
堪堪打到五十鞭,两个太监停下。林见秋放松绷紧的身躯,发丝被汗水沾在额前,他闭上眼睛,一滴冷汗滑到长睫上,颤颤地落了下去。一旁跪着的太监高声道:"请九亲王交出解药。"
林见秋不出声,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月亮,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露出极淡极淡的哀伤。林测咚地将茶盏墩到桌上。王得富招了招手,换上另外两名太监。这是行刑的规矩,每人只打五十鞭,这样不会因为疲累而下手力道不够。并且犯人一旦放松下来,再受刑,痛苦会加倍。
果然,身后长鞭呼啸着一落,林见秋便痛得闷哼了一声。他死命地咬住牙关,才把呻吟吞了回去。换了新手,鞭子甩得更加用力,又快又狠。林见秋眼前开始模糊,整个身体都像火烧一样的疼,已经分不清鞭子打在什么地方了。只觉得浑身肌肤都被寸寸撕裂,疼痛难忍。黑暗渐渐侵袭上来,林见秋垂下了头。
一个太监见状,忙提了桶水来,当头泼了过去。林见秋浑身一激灵,顿时清醒。几个太监看着他身上的蔓夕花纹绣,全都目瞪口呆。
林测冷冷地问道:"看够了没有?"奴才们这才想起这是在行刑,跪下那人立时道:"请......请九王爷交出解药。"
清水混合着血水,流到地上,积成一片小水洼。林见秋不说话,眼神已不再清亮,却仍是尽力大睁着。重换了两个太监上来,皮鞭又高高举起。
到第四对太监行刑完毕,林见秋身上鞭痕累累,皮开肉绽,已经人事不省。太监连泼了两盆水,才清醒过来。王得富端起早预备下来的参汤,慢慢给他喂了下去。参汤是续命用的,这样可以使犯人支撑时间更久,更便于刑讯,这也只有在宫中给贵族行刑时才会用到。不过很多人都不肯喝,受这份活罪,还不如早点死了,一般都是硬灌。
林见秋却喝了,然后垂下眼睑,不肯说话。此时天色已见亮,折腾了一宿,人困马乏。林测慢慢站起身,对王得富道:"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问出来了,什么时候完事。"顿了顿,看着林见秋冷笑道:"这个人最会做戏,昏过去也不用当真。冷水泼不醒就用盐水,动动皮肉死不了的。"转身要出去,到了门口,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防着点,别让他自裁。朕说过,要是他死了,你们全家陪葬。"
王得富带着众太监跪了下去,道:"是。"
林见秋没有看林测,只是在心中冷笑:皇兄,你太小看我。我怎么会自杀?你养我二十年,此恩此德,无以为报,这每一时每一刻的痛楚,我都要清晰地感受;这身上每一分每一寸的血肉,我都还给你。
直到,死去。
只恨肠断君不知
"流香园"里牡丹花开得茂盛,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皇后最爱牡丹,早早地便带了锦妃罗氏、端妃宋氏并太子妃段芙、太子两个侧室冯氏、云氏到园里赏花。
牡丹专有伺花太监伺弄,见皇后来了,恭恭敬敬跪下叩头。只见各色牡丹竞相怒放,银红绣球、杨妃绣球、泼墨紫、葛巾紫、天机园锦、飞燕妆......夹杂着萤飞蝶舞,一片热闹。几个女人叽叽喳喳,莺声燕语,欢笑不停。
太子林殷远远见了,刚要上前给母后请安。张贵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殿......殿下,九亲王出事了。"林殷的心"咚"地一跳,张贵悄悄道:"是高宝派人送出来的话,昨个让皇上很不痛快,已经拷打一夜了,现在还吊着呢,宗人府王得富执的刑。殿下,这可怎么办才好?"
林殷抿着嘴不出声,扶着树干的手握得死紧,想了想正要说话,远处皇后却已看见了他,命太监高声喊话:"太子殿下,皇后请您过来呢。"林殷朗声道:"是。"勉强稳住声音的颤抖,镇定地看了张贵一眼,低声道:"慌什么,小心让人看出来。"脸上泛起谦冲恭顺的微笑,慢慢向皇后走去。
皇后正和几个妃子逗趣,见太子来了,便道:"在那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这慢性子学得谁?"林殷赔笑道:"母后这可把儿臣问住了,儿臣是母后亲生,是父皇的骨血,不知学得谁?"皇后笑道:"你这样人今儿也会开起玩笑来了。"林殷道:"母后心情这么好,儿臣哪有不孝敬之礼?"扶着皇后上了木桥。
皇后道:"那好啊,你讲个笑话哀家听听。"林殷偏头想了半晌,方叹气道:"母后真是难为儿臣了。只怕是儿臣讲完了大家没一个笑的,那才真是笑话。要说讲这个,谁能比得上九叔?儿臣瞧着,他都不用出声,嘟着嘴就成笑话啦。"说着,噘起嘴来,一副撒娇撒痴的模样。
皇后大笑,道:"你学得可真像,不愧是一起长大的。"林殷道:"像不像的,比了才知道。儿臣是个木头人,哪比得上九叔眼神灵透?"
皇后忙叫了太监来,道:"快去层染阁请九亲王来,就说哀家让他讲笑话解闷。"小太监领旨去了。林殷嘴上和皇后说笑,耳朵却听着园门的动静。不多时,小太监回来禀道:"娘娘,皇上派人拦在层染阁门口,不让进,说九亲王病了,正睡觉呢。"
皇后一听,吓了一跳。她最怕亲人生病,忙问道:"什么病?是不是昨天去拜祭母后着凉了?要不就是上火了?唉,年年都这样,也不说看开些。自己生病,母亲在地下也心疼不是?"林殷早知会如此,便道:"儿臣看,心疼的不是端淑皇后,倒是母后吧。"
皇后叹道:"可不是嘛,怎么说也是哀家带大的。走吧走吧,去看看,这个孩子,总是让哀家操心。"
林殷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去才好,明知每过一时,林见秋就要多受一时的罪,偏偏脸上又不能显露出来,只道:"母后去了,哄他两句,只怕就好了。"皇后笑道:"那哪是生病呢,简直就是跟哀家撒娇呢。"当下,让几位妃子自己留下赏玩,带了太监婆子宫女,浩浩荡荡向层染阁走来。
哪知到了门前就被拦下,一个侍卫躬身跪倒,道:"启禀皇后,皇上有令,九亲王病体虚弱,不便探视。"皇后十分诧异,道:"怎么病成这样了?哀家也看不得么?"
林殷知道林见秋就在院里,与自己不过一墙之隔,想到他在里面酷刑拷打,备受煎熬,心急如焚,哪里还忍得住,嘴里说道:"九叔病得很重么?儿臣先去看看。"说着,抬腿就进。
忽见大太监张恩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林殷和皇后,跪下磕头道:"九亲王就说皇后肯定会来的,早命奴才在这等着。九亲王说了,自己心里实在不痛快,怕到了嫂嫂身边也不能承欢,反而给嫂嫂添堵。等过两天心情好了,自然会给嫂嫂请安的。"
皇后无奈地一笑,道:"这孩子,越来越任性,不见就不见吧。张恩,你进去和九亲王说,不许哭,也不许不好好用膳。要不然,来年就不让他去了。"张恩领旨。
林殷见这架势,知道靠皇后是不行了,自己贸贸然闯进去,皇上非起疑心不可。当下只好道:"母后,儿臣还有点政事,得先去做完,晚上再来陪母后用膳。"皇后点头允了。
林殷三步并做两步,急忙赶到毓庆宫,到了门前,沉稳住心神,问道:"今天有谁递牌子请见?"一旁的张贵递上名册。林殷快速扫了一眼,道:"去请次辅段玉树段大人和兵部尚书胡田镇胡大人。"张贵领旨去了。
林殷进了书房,在心里细细琢磨。过不多时,次辅和兵部尚书依次进来,跪下给太子叩头。林殷微笑道:"不必拘礼,请起吧。"
林测一病就是半年,这半年里一直都是林殷总理朝政。如今皇上虽然龙体康复,但是时间尚短,许多事务来不及移交,因此都还是由太子做主,遇到难以决断之事,方才禀告皇帝。首辅李华年事已高,奉旨在家静养,倒是次辅段玉树经常随侍太子,他是太子的岳丈,太子妃段芙的父亲,因此情分又不同一般。
林殷吩咐赐座,三个人将兵部有关事宜逐样商讨。眼见一件件事务处理完毕,林殷无意间问了句:"西北兵马节制事宜,九王爷可向胡大人移交?"
当年林见秋率领大军奔赴西北,与西苑大战获捷,两国签订国书。林见秋本应立即回京,却按兵不动,后来,大军回来了,他却没进京。这样,西北兵马节制一直未曾交接,虽然兵士武器都已查点清楚,但不进行正式交接程序,这就不算完事。
胡田镇道:"回禀太子,还没有。"林殷皱了皱眉,不做声。胡田镇武将出身,是个直性子,虽然官居尚书,说话仍是直愣愣地。那日林测当众发作林殷,他也亲眼目睹,很是为林殷不值,道:"殿下,那个九亲王实在太不像话。当年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做事毫无交待。皇上不怪罪,也就罢了。如今回来了,整整三天,连朝都不上,也不来兵部报到。他毕竟还是中唐的将领,北征西苑的兵马元帅,这么下去可不成。"
林殷眉头锁得更深,长叹了口气,默然不语。段玉树在一旁听着,他身居要位,老谋深算。深知太子此时提出交接兵马之事,定有深意。但是,无论如何想不到是为了救林见秋。还道是太子见皇上过于偏心,害怕大权旁落,特意找九亲王的茬。但太子是自己的女婿,更何况皇上如此看重弟弟,忽视儿子,想想也自心寒。
段玉树道:"九亲王连日奔波,过于劳累,未能及时交接兵权,也无可厚非。不过,如今三日已过,无论如何九亲王也该有个说法,兵权早些移交兵部,也免得瓜田李下之嫌,下面人也好有个交待,岂不是两全其美?"
林殷叹气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不便开口罢了。知道的,说是我统筹大局,不避嫌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心胸狭小,容不下人,嫉妒九叔呢。这一片心思,又有谁能体谅?"
段玉树正色道:"殿下宽厚仁德,心忧天下,我等如何不知?太子放心,明日上朝,老臣便提出此事,定要九亲王交出兵权,以固国体。这皆是我等诤谏之言,与太子无关。"
林殷说了半天,要的就是这句话。只要明天有人提出兵权事宜,皇上非得放过林见秋不可。堂堂亲王,兵马元帅,若是一直不上朝,如何堵众人悠悠之口。但是这一天一宿,又要林见秋怎么熬?
林殷心中伤痛,却仍是面露微笑,恭恭敬敬一揖,道:"多谢次辅了。"
王得富在宗人府当了二十年执刑太监,又做了十多年掌刑大太监,什么样的犯人没见过?那些获罪的凤子龙孙,也有一上来就喊冤抱屈的;也有痛声怒骂,喋喋不休的;也有抖若筛糠,吓得尿裤子的;也有坚挺硬朗,咬牙苦熬的......不过,他真没见过九亲王这样的。
从一开始行刑,九亲王就一声也没有。甚至于王得富直到现下,都不曾听见他说过一句话。脸上永远都是冷淡漠然的表情,好像什么刑法都与他无关,倒像是打在别人身上。眼睛里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悲哀,可是又好像带有一丝解脱的快意。这个人,王得富实在弄不懂。
鞭刑执行完毕,便是所谓"映红痕"的刑罚。就是用辣椒混入少量蜂蜜,用小刷子慢慢刷在鞭痕上。宫里行刑,讲究"慢、狠、毒、美"。若是一盆辣椒水浇上去,疼痛不过一时,人一昏过去,什么都没用。这用小刷子一点点地刷上,描画一般细致。蜂蜜止住了血,又使辣椒不至于滑落,紧紧附着在伤口上,那是比火灼更惨痛的刑罚。
全身上下涂了个遍,林见秋昏过去三次。每个伤口叫嚣着疼痛,直入骨髓。林见秋浑身肌肉颤抖,下唇咬出了血。
一旁太监高声道:"请九亲王交出解药。"林见秋垂着头,沉默不语。
换了两个太监,又取出两柄铁刷,沿着时才涂抹辣椒的顺序,又把辣椒刮了下来。铁刷直刮到伤口上,辣椒混着血肉,逐渐滴落。林见秋四肢挣动,铁链撞击刑架,"当当"作响,又昏过去四次。
王得富怕他挺不住,吩咐住手,取过参汤,喂了林见秋一碗。林见秋双唇被咬出条条血痕,却仍是不说话,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王得富忽然觉得,这个九亲王是要把自己身上的刑罚疼痛,一丝一毫地记在心底。想到这里,王得富打了个冷战,暗笑自己是魔障了。命太监们继续行刑,自己带着余下的人,出去吃饭睡觉。
拷打的规矩,是行刑太监休息,犯人不休息。这样不吃饭不睡觉,只喝参汤受酷刑。只要行刑的人手下有分寸,是断不能致命的。但是犯人根本挺不了多久,四五天已是极限。
王得富累了一宿,吃过了饭,洗个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傍晚。叫了那几个太监起身,洗漱罢,用过晚饭,拖拖曳曳回到层染阁。
林见秋已从刑架上解下,一旁的钉板上鲜血淋漓,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满是挣扎滚动的血印子。被清水冲得淡了,一点点地晕开。两个太监正给他上夹棍,用刑具夹住林见秋的足踝,慢慢地收紧。
林见秋已经没有力气了,只是惨白着脸,大口大口地喘息。手臂摊在身体两侧,却没有握住腕上的铁链。他的手指关节血渍斑斑,王得富一看就知道,那是刚上过拶指的缘故。林见秋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王得富道:"行了。"小太监忙松刑,取水来泼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