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摘下吸水后变沉、弯折垂下的兔耳,看向保持着推人姿势没动的神威。
“你是积蓄了一整天的不满,伺机报复我吗?”
她都这么说了,神威依然无动于衷,素意识到情况不对,似曾相识的心悸卷土重来。
不知哪里的灯光角度微妙地映亮神威的眼睛,反射出一点明亮凌厉的光,夺去原属于蔚蓝瞳色的熠熠光采,令之黯淡失色。
下一个动作神威要干什么?扑上来撕碎她吗?素抓起吸饱了水的兔耳砸了过去。
溢出的水滴在空中甩出一条弧线,素看到神威转动眼球,那点慑人的亮光随之消失。神威眼睛捕捉到飞向他的“武器”,人却没有躲闪,被兔耳砸个正着。
即便兔耳吸饱了水,砸到身上的力道对神威也应是不痛不痒,神威的身体却晃了晃,头顶呆毛一个激灵。
“素,你怎么……”
神威的视线重新落在素身上,一脸状况外,对他一眨眼素就狼狈地坐在水池里感到不解。素扬扬下巴,指向仍悬停在空中没有收回的罪魁祸“手”。
神威这才注意到自己嫌疑十足的伸着一只手,手臂的动作嫌疑十足的像是推人。而他距离水池台阶、台阶距离素跌坐的位置,一切证据都表明正是他推素下水。
“我干的?”
神威面露郁色。
“你真的不是故意报复我,再装作一无所知逃脱我的追究吗?”
素再次抹开脸上的水,拜喷泉不停浇水所赐,她现在浑身上下全部湿透了。
神威一脸哭笑不得的冤枉。
“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报复你?我如果敢推你下水,必然有后招,或者有足够狡辩的理由吧?”
“……说的也是。我17 没有感觉到你的杀意,也没有听到异常声音,所以才毫无防备。你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看你转圈,一直看着你,想起了你牵着我的手……就是一些小时候我们一起玩的事情。”
神威想起的是“狩猎场”的峡谷深处,素牵着蒙上眼睛陷入黑暗的他在“水布”中行走的事,这件事他不能对素明说。
素的心思不在这细枝末节上,她第三次拂去快要流入眼睛的水滴,沉声道:“所以是落月的锅,我就平白被你推下水遭罪咯?”
“对不起。”毕竟人是他推的,神威赧然挠头,又惊觉用的正是推了素的那只手,连忙放下藏到身后,“你想我怎么补偿你?”
素勾勾手指招呼神威上前,同时明目张胆地掬起一捧水。
神威笑了笑,站上水池台阶。没等素想好泼衣服还是泼脸,他接着向前迈了一步。神威跳进水池,俯到素身边,腿和手臂支撑沉入水中。喷泉不看脸坚守工作,不偏不倚地将挡在素身前的神威淋了个通透。
手捧中的水从指缝中漏了下去,素不自觉地收拢膝盖,给她和神威之间腾出一点空隙。神威拒绝素的疏离,他贴身上前,距离素更加亲密。
“这样你满意吗?”
“嗯、嗯满意了,已经满意了。”
素轻推神威的肩膀,示意他站起来让开。神威不让,伸出一只手抚上素的脸颊,然后后移揽住她的脖颈。
神威将额头抵上素的额头,两人几乎挨近到眨一眨眼、眼睫都会相互触碰的地步。素知道在神威贴过来、不,早在他俯身的时候她就该推开他,但那片蔚蓝色之中有一个漩涡,她陷了进去,忘了挣脱。
“素。”
轻浅的呼唤因温柔而格外旖旎,神威的紧张通过颈后的手指传递给素。素听到他干涩的喉咙中传出渴求的话语。
“素,你不要喜欢阿伏兔好不好?”
眼泪忽然上涌,瞬间模糊视线,然后夺眶而出,和脸上残留的水融为一体。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感念于阿伏兔的关照、才会连神威一句乞求都经受不住,但现实才是一切,她跟本无法拒绝神威。
“好。”
神威对素的答案既感到惊喜,又有几分胸有成竹,他侧开几分角度吻上素的嘴唇。素初时全身紧绷,而后也柔软地回应了他。
离开落月,乃至从末末所在的那颗卫星返回第七师团的飞船,素和神威一句也没有交谈。素脑袋里一团乱麻,不想说,也说不出什么。神威或许比她好一点,或许也是一样,总之谁都不发话。
这种微妙的缄默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神威指挥第七师团的飞船直接登陆落月,仍是那个微笑着杀伐果断的第七师团团长;素表示落月软绵绵的“叛乱”她提不起劲,仍是那个我行我素的大小姐。一切照旧,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除了阿伏兔,甚至没有人看出异常。
当然,看出异常的阿伏兔在旁敲侧击是否发生棘手的事情、被神威回以“再问就杀了你哦”之后,他果然没再多问。
神威当天没有回程,素并不担心前方的战况,也没有前往控制室打听动态,只窝在房间里修伞。
神威才当上团长、她才在第七师团跟人混脸熟那段时间,第七师团的团员们对她这个会修伞做伞的漂亮小姑娘抱以极高的热情,可团员们却很快就不再上门。她一开始还纳闷难道自己学艺不精,抓住好几个人问,老实人云业才吞吞吐吐说出实情,说她经手的伞虽然结实好用,但只要谁的伞经了她的手,团长必然要找个机会跟人“试伞”,最终伞毁人伤,无一幸免。
素记得她当即跟神威打了一架,对他践踏她的劳动成果示以极大的愤慨。战况异常激烈,最终以她的落败、但她折断了出自她手的神威的伞收场。她在病床上躺了一天,下了病床神威笑眯眯地伸手问她要新伞。之后她就妥协了,连阿伏兔的伞也没给修过。
素打磨着神威用旧的伞骨,想起许多以往不曾在意的事情。
神威喜欢她吗?他们的亲密一直以来习以为常,可要说那是喜欢,素总觉得不够真实,有什么地方笼罩着谢绝窥探的黑色幕布。
那么,她喜欢神威吗?素很茫然,想来想去忽然连喜欢是怎样一种心情也弄不清楚。她想从阿伏兔身上得到的,是类似于对师父那样牢固的归属感,它听起来不太关乎“喜欢”,但是对神威,素没有任何诉求。
仿佛神威只要如今这样就好,又仿佛神威无论怎样都好,素从来没考虑过未来他们会变成什么样。素毫无根据地明白,她的道路前方有一座山,山顶上存放着某个结果。在拨开迷雾登临山顶之前,她既不会得知结果如何,更不能提前知晓这个结果因何而生。然而她不得到这个结果,她的道路就无法向前铺设,一切都是空谈。
那个时候她不仅没能拒绝神威的吻,驱使她做出回应的,究竟是何等面目全非的自己呢?
素看着自己的手,沉下心感受心跳、脉搏,甚至血液的流动。平稳运作的身体机能听上去声音沉闷,远不如激烈战斗时鼓点一般酣畅淋漓。构筑这具身体骨骼的,是夜兔不灭的战意,浇筑这具身体血肉的,是夜兔追逐强大的意志,令她和神威走到一起的,是同一条追逐最强的道路。人生是需要各种点缀,却绝不该因此徘徊止步不前。
想到这里,素一刻也待不下去,换好平日的衣服,即使不会晒伤还是缠好绷带,独自开了一艘小型飞船,即刻前往落月的战场。
素的出行是完全的临时起意,她驾驶飞船飞到一半,却早有人恭候多时。
“末末。”
接受对方飞船的通讯信号,看到小狐狸末末的时候,素发自内心地感到遗憾。单纯的遗憾,没有失望,没有愤怒,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过分的期待。
末末看到素,惊喜地叫了一声“素素姐姐”,然后害羞地用小爪子挠挠耳朵。
“姐姐说想见见你。”
似是觉得传话的内容不太礼貌,小狐狸不安地对起爪子,灰扑扑的模样仍是憨态可掬。
“好啊,我也想见见你姐姐。”
素一口答应。她直觉落月上的种种不合理现象,能够在末末的姐姐那里得到答案。至于对方准备了什么样的武力来对付她,素现在丝毫不感到畏惧。
末末的飞船在前方领航,不断深入云雾更浓的地带。降落的地点十分荒凉,空旷得寸草不生。
对方未带一兵一卒,身着华服的狐女姿态雍容,与完全兽形的末末不同,除去头顶一对雪白的耳朵,全然的人类身姿。她对素盈盈一笑,荒凉的大地上如有百花盛开。
素自我评价容貌不算差,但与对面的狐女比较依然相去甚远。她的举手投足都是风姿绰约,一颦一笑艳丽无双。
末末一溜烟儿跑到狐女跟前,甜甜地叫了一声“姐姐”。狐女在末末额头落下一吻,小狐狸开心地捧着脸站到她身后。
“奴的名字是末月。”
名为末月的狐女手拢衣袖半遮面,向着素款款一拜。
“素。”
末月的行动和素的预期有很大出入,素一时拿不准她的目的,只好暂时观望。
“听到你亲自对奴说出名字,奴好开心。”
末月面色微红,羞涩地望着素,眼波潋滟。
素觉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三年前一睹你的风姿,奴再也忘不了你,奴的一颗心早已交付与你。”
“不、等等,你这种一见惊为天人的美人,我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
这不是有哪里不对,这好像哪里都不对。
“你真的觉得奴很美吗?”
末月欢喜地眼中含泪,失态地向前冲了一步,她似是害怕给素留下不好的印象,连忙端正身姿,抚平衣服,双手相握满怀希冀。
“请你留下来,与奴诞育子嗣吧。”
素心上一寒,难以置信地低头。
灰扑扑的小爪子从身后穿透她的腹部,染上浓稠暗红的血液。素昏迷前的最后一眼,看到抱她入怀的末月身后,七条曼妙起舞的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实话,素是被吓哭的
以及小飞鱼们表示能不能别大摇大摆闯进别人家里搞污染
☆、S 48
“素失踪了?”神威捏着下巴,歪了头作认真思考状,“虽然失踪好像是很严肃的事态,但因为是素,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以素的能力不会有事——啊,在躲我吗?”
神威呆毛振奋一抖,握拳敲击手掌心,忽而灿烂的笑容几欲闪花阿伏兔的眼睛。
阿伏兔先前就看出两只小兔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神威放狠话不说他就没再多问。如今看神威一脸荡漾,果然是……不可告人。
“如果只是一时半刻不见大小姐人,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大小姐开出去的飞船弃在荒野上,人却不见踪影,闲得无聊浪费财物不是大小姐的作风。落月上的叛乱也好,留下白骨珠不见了的小狐狸也好,事情处处透着怪异。还是把大小姐找回来比较好吧?”
阿伏兔的忧虑不无道理,但神威全然没放在心上,摆摆手留给阿伏兔一个背影。
“素想出去玩,就随她去嘛。她是素啊,我、亲爱的素。”
神威甜蜜愉快的尾音飘散在空中,身处落月未知角落的素打了个寒颤,从昏迷中醒来。
入眼是樱花粉色的轻纱罗帐,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铺,素撑着手臂坐起来,发现一身衣服已被人换下,只着一件半袖中衣。她拉开衣襟,腹部的伤口果然经过仔细包扎,有赖夜兔强悍的恢复能力,此时几乎已无痛感。
素一坐起,立即有一双晶莹纤细的手探入罗帐,扶住她的肩膀,挽住她的手臂。末月自觉地挨着素坐下,眼眸中波光流转,欲借出怀抱给素倚靠。
素拂开末月的手,心情实在是……想不复杂都不行。除去幼时才认识神威那段时间,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强烈地想把一张美人脸揍成猪头。哪怕是见识那只真有病的鸟人少爷,素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见鬼地、切身地体会到何谓“有病。”
末月眨眨眼,美人顿时眼中含泪,别有风情我见犹怜。
“奴对你的情意出自肺腑,你不相信奴,还是瞧不起奴也是女人?”
“不,你喜欢百合是你的事,但不要拖上我,尤其是别用背后捅爪子的方式拖上我。虽然这点儿伤和一次性失效程度的毒对我没什么伤害,但来自一个自称喜欢我的陌生狐人族女性,我敬谢不敏。”
素明知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末月的来历和自己眼下的处境,却不知为何,恍若不受控制一般接了末月的话。
“奴是无奈之举。想要从那个男人手中消无声息地带你走,奴只好出此下策。你若是怪奴,奴都受着。”
“我揍你,你也受着不还手吗?”
“你、你真的愿意责怪奴,而不是对奴视而不见吗?你在意奴的事情,奴好开心。”
末月捂住脸,少女心大作。
素想,如果她能做到不在意有人一边跟她表白一边背后捅她,她说不定真的会爱上这只脑回路奇妙的狐狸。
末月好似并未看到素无言以对的扑克脸,她轻轻抚平素衣服上的皱褶,眉目忧伤地哀求:“请先不要动手教训奴,你愿意听一听奴的故事吗?”
比起动手教训奴,难道你不想知道奴的事情?
素宁愿听末月采用这种低级威胁,而不是演戏故作姿态,硬要把她的阴谋诡计套到自己对她的意愿上头。所以素断然拒绝。
“没兴趣,不听。”
末月意外地一怔,反而收敛惹人垂怜的柔弱之姿,盈盈一笑,抱住素的腰肢妩媚地缠了上去。
“这么快就摆脱奴的小把戏,奴有些伤心呢。拿走了奴身体最宝贝的部分却翻脸无情,奴……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我们的孩子了。有奴的美貌和你的力量,一定会是特别可爱的孩子。”
听到“孩子”这个字眼,素腹部的伤口一阵抽痛。先不说以现阶段的技术,狐人族和夜兔能不能跨越生殖隔离,一个狐女期待满满地拉着她一个夜兔、性别女要生孩子是怎么回事?虽然神威不正经起来说话糟糕得多,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莫名的有几分气短,就像是……直觉告诉她末月不是开玩笑,她真的有可能贞操不保。素头疼地扶额,这件事污不污暂且不提,要她生孩子?无论怎么想都很可笑。
“我拿了你什么?”
末月对素不解风情的冷静和一本正经投以嗔怪的一瞥,然后伸出一条尾巴搭上素的大腿。
“末末,是奴最末的一根尾巴。”末月抬手以袖掩笑,面露怜爱,“奴用最小、最末长出的尾巴,混合你的血液,造出了末末。你感到很亲切吧?不由自主地喜欢它对不对,甚至更不由自主地受到影响。奴的末末,不,是奴和你两人的末末是个好孩子,所以奴与你真正孕育的孩子将会更加出色。”
末月再次跑题到孩子一说,这一遍素的心气平和不少,于是也就有了心情追寻细枝末节。比如:既然可以用一根尾巴混合她的血液造出末末,是不是用同样的方法造出孩子?需要她多少血量?又比如……
“你从何处取得我的血?”
“自然是三年前与你邂逅那个夜晚。或许对于身为夜兔的你,杀戮已是习以为常,可对奴却是惊魂一夜、刻骨铭心呢。”
末月流露出珍而重之的追忆神色,素却是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三年前左右的时间段里发生过什么符合末月描述的事件。
“如果奴当时没有乔装,你一定会记得奴吧?可事分两面,如果奴当时没有乔装,或许已经没有命在了。”
末月衣袖掩着嘴,讨巧地笑了笑。素故作高深地“哼”了一声,既不表态也不针对自己并无相关记忆做出说明。她等着末月说下去,趁机获取更多线索。
“那天夜里,你们撇下众人离开,奴和其他游客一样失落,以为自己难逃一劫。还好奴身处人群中央,劫匪的山羊们没搜到奴这里,天道众的部队已经赶到。双方交战,游客们四处逃窜,局面本就混乱,你竟忽然出现,无差别攻击所有人,所过之处浮尸遍地血流成河。”
素忍不住皱眉。劫匪的山羊?她有印象听神威说起过,说是春雨和天道众之间出了点乱子,她因作妖的时机不当还被神威打晕。大概是当地的酒太烈,她对事情的具体经过没有清晰的记忆,但她可没听过她的添乱是见人就杀流血漂橹的程度。问题出在哪边?是末月夸大事实,还是神威掩饰了真相?仔细想来,神威的说辞的确是简明扼要,以至于……含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