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醒啦。”
神威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微微一笑,正想屈指敲一敲素的脑袋,素机械一样没有起伏波动的面容和毫无波澜的瞳孔却连成一线,电光一闪直击神威。神威的微笑僵在脸上,渗出几分惊讶,随即是狂喜。
“你……醒了?”
靠近素的手指微微发颤,神威小心翼翼地试探到。素仍是没有表情,开口说话仿佛都无需牵动面部肌肉,声音平淡成一条直线。
“神威。”
会说话的素令神威飞起的心脏失望地坠了回去。素坐起来,进一步抬手抚摸神威的脸,缓慢而轻柔的动作传达出应当是眷恋的情绪,素开口依然平稳如直线,眼神却陡然凝聚。
“请你去死。”
是先看到素变化的眼神,还是先听到了“死”的发音呢?抑或是,他心底依然抱着希望,所以才有所戒备?神威歪着头后退到安全距离,代替脖子被划开的脸颊上一条血线淌下血来。素立在散架的王座上,伸出舌尖将手指上的血珠一一舔去。
“我心心念念等了你十二年,珍重的重逢一见面就请我去死,真无情啊。”
神威甜蜜地笑着,蔚蓝的眼睛里满是停不下来的惊喜。素捂住一只眼睛,嘴角几不可见地微撇,做了个大概是嘲讽的表情。
“养着我,为了杀。”
“你是想说我一直把你留在身边是为了杀你,所以一见面就请我去死恰如其分吗?嗯——虽然这么说也没错啦,可是你想啊,那些从六岁开始读书学习十二年只为斩掉一场考试的可怜孩子们,他们在得到一个结果时尚且有各种复杂的心情,我比他们努力多了,先让我为夙愿得偿高兴一会儿不行吗?十二年了,我一直追逐你,就是为了再见到你之时,把死亡那一刻的感觉还给你。对于你,我同样是十二年前的故人呐,开始厮杀之前,先怀念一下嘛。啊,可以拥抱吗?我的喜悦和感动无可消解,我保证不动手。十二年前你要杀我、却因毒箭倒在我怀里之前,我就想拥抱你了。片刻就好,就当做是诀别前的遗赠。素,你牵着我的手走上这条路,我爱你,一直一直,我一直爱着你,可是你挡在我前面,把你的背影击溃之前,我都无法继续前进。”
素对神威以杀她开篇表白做结的痴狂言论无动于衷,仅仅冷淡地指出其中的谬误。
“我,一直看着。”
“嗯?你是说虽然素意识不到你的存在,但你一直都能通过素的眼睛知晓外界吗?你不是一直在沉睡,对哦,你掌握语言了。明明一直看着我,却彻底冷漠地拒绝我呢。”
神威想作出忧伤的模样,可混合他无法抑制而扬着笑容的嘴角,变成一张十分险恶的脸。
素露着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她保持先前掩于手掌下的眼睛紧闭,换手捂住这只眼睛。
神威估计素的意思是对他翻了个白眼,此刻的他根本不在意是否自说自话,他张开双臂,诚恳地请求一个拥抱。
藏身于山顶楼阁上远观这一切的末月不由为之气结。她想尽办法无论怎么尝试都功败垂成,连“素”的一只眼睛都没见到,神威一来“素”干脆爽快地主动现身了,欺负狐狸啊!
末月这么想倒是冤枉“素”了。“素”不愿上浮意识表层是为自身考量,与面对的是夜兔还是狐狸无关。此次现身与神威相见,全然是知道单凭她封闭意识不能再躲过,与其被神威武力威逼到被迫自保,主动现身还能免去自身一场灾祸。
“我是本能,存在,为了求生。十二年前意识薄弱,白蛟死后,你有杀气。”
“素”将神威的求拥抱视而不见。从分裂出懵懂的意识至今她第一次与人交谈,语言能力尚不完全。对于她的表述,神威放下手臂,面露不虞。
“你在为当年杀我的行为辩解吗?如果你的存在更完善,如果我在白蛟死后停止与你的战斗,你就不会对我动手?你欲杀我并非刻意,我终究也逃过一劫,于是我最好轻轻放下,将这一页揭过?你不是本能,你是胆怯、懦弱。素有夜兔的傲骨,你为了活下去,要摒弃这一切吗!”
连声的责难是神威爆发的怒火,他追寻了十二年的结果,决不允许逃避。
掩在手掌之下的眼睛从指缝中注视神威,神威能感受到“素”最后看了他一眼,无声的叹息之后,阖上了眼睛。他对“素”妄想逃避的愤怒霎时扑灭,仿佛从未出现过,消失得无影无踪。神威意识到他弄错了。
“素”放下手,双眼闭合的面容如同再次陷入沉睡,淡薄到声音也悠远飘渺。
“我,不想你死。”
“素”按住心脏,虽然双目紧闭,神威依然产生了被盯住的紧张。他下意识地反复在心底诵读“素”的话,许多遍之后恍然,“素”说的“我”是指本体的素,是素,不想他死。
“你想杀我,我都知道。你对‘我’很危险,我不希望你存在,至少,不在‘我’身边。但‘我’不想你死,未意识我,潜意识仍能抗拒我杀你,否则,你坟头能长草。现在,我或许已经杀不了你,我的存在,为了求生,为了守护。神威,你坚持不放,别无他法,我,请你去死。”
“素”反手执伞,睁开眼睛,漆黑的瞳色竟染成一对鲜艳的血红。
银月沙冷光映照出的血色终于不再是一抹幻影,“素”睁开双眼、展露切肤杀意的同时,神威终于还是抛开“素”的话语带给他心间的震撼冲击,沉下心神,为抓到手中的厮杀而笑。十二年来的朝思暮想,终于在这一刻化为淋漓鲜血证明的现实。
第一击的碰撞就打碎了末月构筑的幻象,游乐园瞬间崩坏。末月十分悔恨引来神威,素的精神问题或许可以得到纾解,但素本人……不知道能否保得住。要不了多久战斗就会波及末月所在,她自身难保,此刻却像被钉住了双脚,逃脱的步子一步也难以迈出。
末月没有欺骗素,经历了漫长而枯燥的时光,见到素的那一刻,她被挥舞着生命的光芒感动。高于任何狐人族存在的天狐一族,她们延续的方式是将自身血肉精气化为饵食,喂养母体诞育胎儿。生产胎儿之时便是母体丧命之日。末月喜欢素,喜欢到想要与素诞下孩子,她愿意一条一条断去尾巴,力量一点一点被素吃掉,结束她的宿命与素共赴黄泉。
然而,亲眼见证神威与素异常惨烈的决斗,再一次在素身上见到曾经点燃她的光芒,末月改变了想法。她要素活下去,即使要用她的死亡来挽救。
荒原之下开始传出阵阵轰响、伴随地面由弱到强的震动之初,阿伏兔就知道事情不妙。他冲入地下入口没走几步,道路全面坍塌,他只得返回地面。他自我开解掳走大小姐的敌人再强,还能强过两只小兔子联手?他是担心两只小兔子又做过火,毁了落月回春雨不好向上头交代。阿伏兔不知道他的担忧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所谓的“敌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神威和素的敌人,只是素和神威。
在阿伏兔焦急的等待中,荒原中心的地面整体塌陷。上扬的尘土暂时遮蔽了地下的境况,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踏着碎石由远及近,步履缓慢地穿过飞扬的尘土带,渐渐清晰。
站着的人是神威。
神威抱着血色染红的素,脸上没有胜利的笑容,也没有后悔的心痛,而是一种空洞的茫然。他看到阿伏兔,招呼阿伏兔上前,将素交到阿伏兔怀里。
“帮我抱一下,便宜你了。”
“喂喂,团长,发生什么事——”
阿伏兔的疑问戛然而止。怀中的孩子双膝以下不到一掌的地方整齐地再度弯折,一处断裂的骨头穿透血肉暴露在外,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心跳、呼吸、所有能感受到的,素的生机,尽数断绝了。
饶是阿伏兔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他正待询问,神威忽然露出浅淡的一点笑,伸手抚摸素闭合的眼睛。
“我不需要你了,没有你的前方,我……”
神威一头向前栽倒,阿伏兔惊魂未定再接惊(= =)变,抱着素撑住神威倒下的身体。
一柄白瓷的匕首插在神威背上,刃尖不知没入身体几分几寸,位置,正是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 啊,所有的铺垫(?)终于结束了
再有一章后续一章番外,第二卷结束
第三卷,认真恋爱
☆、S 51
素醒的时候,身体像拆散了尚未重组一样,没有一处不痛。
她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思绪在黑色的视界中徘徊。如何得以生还、为什么还能再一次醒来?是另有原因,还是……神威最后一刻留手放她一条生路?至今为止不断欺骗她的,她的记忆和神威二者,她努力至今的可笑和可悲……素什么都不想去想,连同放空思绪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是不是她“自己”,一并不作考虑。
素是谁?她是谁?迷失在失去的一切和重新得到的一切之中,如果说她的生还还有目的和意义,她只想找到真正的自己。
“你醒了?”
不知哪一刻,神威的声音神清气爽,突兀地钻入素的耳朵。素不想看见神威,耳朵却借此被唤醒,原本封闭而静谧的空间被打破,接纳外界细碎嘈杂的声音:有细小的水珠溅落,毛巾簌簌抖动,衣物布料间的摩擦带着湿气浓重的沉闷。
“果然是醒了,我看到你耳朵动了呢,素。”
神威仿佛并未经过一场死斗,声音还是曾经的爽朗,话语一如过去一样亲昵。他还上手捏了捏素的耳垂,温柔如旧。
素无法忍受这原封不动的一切,在神威一边向“她”倾诉爱意、一边破坏她之后,神威的触碰只会令她难堪。
素转头,将耳朵从神威手中挣脱。
“咦?真的醒了?”神威反而惊讶道,“就怕你装睡,早知道是这一次试探有用,我就早一点去洗澡了。”
神威嘟着嘴的声音无辜而遗憾,仿佛诚恳地认为他早一刻洗澡素就会早一刻醒来。素知道神威不过是在引诱她睁开眼睛,如果她不加理会,神威只会玩出更多花样,哪怕使她厌烦来达到目的,素此刻已然心中不耐,于是遂了神威的愿,睁开眼睛看他。
漆黑的瞳孔中映出神威的身影,衣服穿得还算整齐,只有领口的两颗扣子敞着没系,散落在肩上的头发向下滴水,他却停止擦拭扔开手中的毛巾。
“我以为你会更生气一点,醒来、嗯……先给我一巴掌之类的。”神威在床边坐下,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卡住素的下颌骨,将她的头转回他的方向,“你太冷静,我会伤心。”
素看了神威一眼,视线移开望向天花板。
“我没有失望是黑色眼睛的你,不,如果是红色眼睛的你,我才要失望呢。那些记忆,现在不需要再锁起来了吧?你父母的倒是无所谓,忘掉我也不在意,白蛟的事和游乐园里我说过的话,无论如何想要你明白。”
素重新闭上眼睛,神威的话她不想听。
静默片刻,神威再次开口,却是换了个话题。
“你有机会杀了我的,虽然胜负已定,但你的伞柄中藏着匕首是件意外,我毫无防备。你已经刺破了我的心脏,为什么停手?再向下送入一寸,我现在就不必被你讨厌了。”
素眼睫微颤,却坚持没有做出回应。
“你的伞断了,没人能修。你的腿也接不好了,可以治疗,不能完全复原,我为你准备好了轮椅。素,我做的一切,我不后悔。我曾经想过如果是你,我们可以一起走下去,是我太天真了。终究,最强这条路上,前方只能空无一物。”
神威俯身,头发垂落在素脸侧,发梢的水珠沿着素的脸颊滑下,如同真实的泪水,却不知将落在谁心上。神威捧起素的脸,脸颊上的肌肉紧张而僵硬,素有所觉,不顾伤痛强硬地从神威手中偏转脑袋的方向,避开神威的吻。
留给神威的是右半边脸颊,而非曾经为他刻下伤痕的左侧,亲吻曾经由他仔细舔舐过的伤痕也被拒绝,神威没有勉强素继续下去的心情。素在他臂弯之内,他却无法拥抱素,他选择了将素推下独木桥,一无所有的他不能再拥抱素。
从六岁开始决心杀掉的人,用一路走来的动摇加倍坚定的信念,明明结果还没有达到他预期的那样决绝,为什么……心会痛呢?
神威忽然又想勉强素了。他扳着素的双肩压了下去,素又惊又怒,顾不上消极抵抗,眼中的憎恶与耻辱有形无力,她怒急攻心,一口血喷出,倒在床边大口大口吐了起来。
黑色的污血带有少许毒性,令神威脸上被溅到的皮肤被腐蚀地微微发烫。神威用衣袖擦掉脸上的血,看着呕血的素,放过了已经错失的机会。神威从床上退开,挽起素一缕黑发放在唇边,却没有亲吻就放开了。
“你不再是我的,我不要你了,素。”
素先前不愿和神威说话,此时想狠狠地把“我从来不是你的,你有多远滚多远”砸到神威头上,可根本无力开口。她看着神威出门,门锁亮起封闭的红光,气力无以为继,再次陷入昏迷。
尽管神威宣告要抛弃素,可除却他本人不现身以外,既没有直接把素当做垃圾扔进宇宙,也没有在哪一个荒凉的星球停靠把素扔出飞船,反而好吃好喝好药调养,房门锁得严严实实不准素离开。送轮椅过来的阿伏兔一不小心说漏嘴,疑惑自家团长每天站在门外这是什么抽风的监(→_→)禁play,看到素强撑着变形的双腿攀上轮椅,又连忙闭嘴逃窜。
素在与牢笼一般无二的房间里将养了一个月,抛开双腿不谈,身上其它的伤总算好了七七八八。武力剩下几分都好,她的命还在,纵然失去双腿,她也不会沉沦。坏掉的伞才斩断她与师父最后一丝联系,转眼间她就像师父一样坐上轮椅,然而她不会成为师父。弑杀双亲、艰难地从神威手下逃脱升天,甚至自身的存在都留有瑕疵,她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她依然是夜兔,要活出堂堂正正为祸宇宙的样子。
“阿伏兔先生。”
“啊啊啊!”
陡然被应该关在房间的素拦路,阿伏兔吓得连退三步。
尝试着就素的问题询问神威、意外得到神威大方承认之后,阿伏兔选择了保持沉默。两只小兔子背后的故事他不清楚,况且他们的人生选择题都要靠自己,不是他一个外人能横加干涉的。照顾素饮食用药的人神威另有安排,所以自落月离开之后阿伏兔见到素仅有送轮椅那一次。
那一次的所见令阿伏兔产生了少许愧疚。他和素的交情不算浅薄,不仅互赠“亲切”的称呼,而且素曾对他表露心意。虽然他无法回应,但看到素的惨状却不施以援手、任由神威胡乱对待夜兔的未来,阿伏兔于心很不忍。如果素不堵他的路,阿伏兔也就是暗自不忍心罢了,但素找到了他,阿伏兔知道自己不得不帮忙了。
“大小姐,你怎么出来的……”阿伏兔苦着一张脸,提前为自己被神威追杀的未来默哀。
“阿伏兔先生忘了吗,我是能凭感觉修飞船的人,一个电子锁岂能关住我。”
“说的也是。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做?”
“谢谢你,阿伏兔先生。”素面色平静,唯有明亮的眼神显露出她的诚恳,“请你送我去落月。”
目的地选择落月令阿伏兔稍微讶异,但春雨对落月的“叛乱”仍有收尾的工作,前往落月的理由倒是十分便利。阿伏兔很快就安排好了飞船,避开神威带素上船,整个过程顺利到异常。
这份异常终于在飞船启动前一刻有了答案。
“你要去哪儿?”
屏幕上神威笑眯眯地质问,轻快的语调极是寻常,尾音落下后漫长的一大片空白却仿佛填满了被丢下的空落和隐秘的乞求。
阿伏兔忽然明白素的出走如此顺利全因神威无意阻拦,甚至自家团长拐弯抹角,想要大小姐留下又要推大小姐离开的纠结,阿伏兔也有几分明了。如果囚禁持续下去,恐怕素会很快真正死在神威手里。
阿伏兔知道神威问的不是他,却要在神威暗藏“闪开或者死”的微笑中硬着头皮回话。神威始终盯死了阿伏兔,最终也没等到藏在黑色披风后那白色的衣角转着轮椅出来。
“团长最后那副笑得快哭的表情,你应该看一眼。”
神威决然打碎屏幕结束无望的期盼,阿伏兔忍不住帮自家团长说好话。
“不用了。无非就是‘我是爱你的,但我想杀了你的心是同等的’。”素抿嘴一笑,与神威的模样相错无几,“既然同等,就抵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