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酹山河----沈夜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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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内,林殷对候在一旁的欧得海道:"派五十个侍卫,日夜守护安王,吃穿用度,待人接物,事无巨细,一律写密折上报。"张贵道:"用不用暗中保护?"林殷摇头,道:"不必,朕就是要让他知道。"欧得海见皇帝无话,躬身下去布置。
林殷白皙修长的手指,慢慢划过铺在龙案上的《御辇图》。至南、至北、至东、至西,这个天下都是我的,平安,你又能跑去哪里?


云万叠、寸心远
伪造罪证诬陷亲王,这罪名着实不小,林殷却不想就此放过张恩丁溪若二人。不过数日便有人奏本呈上,状告丁溪若修建德源殿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去大内厂搜查的人又发现密室中张恩与外官勾结,收受贿赂,卖官鬻爵的密信......林殷撒下一年多的网,终于全部收拢而起。
升殿议事之时,刑部侍郎孙予全向皇帝禀告结案事宜。皇帝登基之初,便有言在先,要施仁政罢酷吏。这是平泰年第一场大案,几个参与断案的官员聚头商议,既要维护法纪,又怕扰了皇帝以宽为政的大局,费了番心思。将张恩定为腰斩,丁溪若定为斩立决。
这已经定得重了,众官员本意是给皇帝加恩的余地,比如改为斩立决和斩监侯,这样可显皇帝仁慈之心,正与皇帝所施德政相符。
林殷默默听了禀报,一时没有说话,站起身来,在龙案后来回踱了几步。众官员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看他抬起头来,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张恩是先帝身旁旧人,服侍先帝二十余年,说起来,朕还是他看着长大的,情分非比寻常。"林殷不胜唏嘘,语气似乎有些哽咽。
他顿了顿,慢慢扫视下面鹄立的臣子,声音不徐不疾:"可也正因如此,更让朕伤心。先帝待他如何?朕待他如何?若他有半点良心,自该更加恪己守德、忠心恭侍。可他呢?恃宠而骄,罔顾法纪,诋毁先帝名声。他是个什么?不过是宫里阉人,一个奴才,勾结外臣干涉朝局,卖官鬻爵收受贿赂,仗着些许皇帝恩德,居然作威作福,欺上瞒下!"
林殷冷冷的目光扫过众官员,看着他们一个个低下头去:"朕以宽为政乃是顺民心应天意、固邦宁家,有些人就势起了龌龊心思,以为朕是沽名钓誉懦弱可欺之主。今天朕告诉你们,施仁政并不等于姑息养奸,罢酷吏不是给你们机会以法施恩叼买人心!"
听了这话,几个主审官站不住,个个跪了下来,冷汗涔涔。林殷面无表情,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可以说得上平缓,但却字字刺肝诛心:"朕早听说,很多官员居然拜这个阉人为义父,甚至建造生祠,年节进贡。地方官员和这里诸位只怕人数不少吧?你们也是自幼秉承庭训、熟读经史之人,礼义廉耻四个字还没忘吧?怎么就能做出此等不顾脸面,寡廉鲜耻之事?你们扪心自问,若是忠心报君,实心为公,尽心做事,如何需要如此讨好一个阉奴?!"
众官员尽皆跪下叩头,战战兢兢地道:"皇上。"林殷做太子便参与朝政,一向温文尔雅,登基之后也是和颜悦色。谁料想这样一个沉稳温和之人,发作起来竟如此可怕。先帝林测脾气暴躁,生气之时也是声严色厉,但却不及这个年轻的皇帝严峻犀利,直指人心。
林殷慢慢坐回龙椅,道:"这次严惩的虽是张恩一人,但却要为子孙后代做个榜样。断了你们内外勾结,左右朝局的念想。传朕的旨意,张恩罔顾圣恩,败坏帝德,罪大恶极,判凌迟。"
这实际上就是加重了三法司断案的刑罚,弄得几个主审官个个大失脸面,张恩并非十恶不赦,凌迟实在过了些。但这时如果为张恩说情,便是"内外勾结""姑息养奸"。谁敢触这个霉头?皇帝一面说要宽仁为政,一面又加重刑罚,到底是怎样?官员们面面相觑。林殷看出他们心中所想,道:"这次只是以儆效尤,无可奈何而为之。朕岂是出尔反尔、朝令夕改之君?自即日起,中唐废除凌迟之刑,所有凌迟罪犯改判腰斩。"
众官员皆是一震,齐齐高声道:"皇上英明。"
林殷顿了顿,道:"至于丁溪若,品秩低微,毫无建树,居然能一跃而起,连升数极。靠的是什么?无非宠颜媚上、妖言惑主。他是从犯,又是朝廷官员,朕给他留些体面,赐自尽吧。所有家眷入贱籍,尽皆押送边关为军奴。"
案子就这样结了。数日之后执行凌迟之刑,皇帝说这是在警戒大臣,而非平民。于是当日西市菜市口封道闭户,百姓不得私自出门。皇帝及朝中四品以上大臣端坐在监斩庐内观刑,宫中四品以上太监跪在地上观刑。又特地自监狱提出丁溪若,让他跪在一旁清清楚楚看着舅舅怎么被寸磔至死。
凌迟执行了一天,张恩的喉头没有先被挑出。嘶哑的惨叫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回响,一下下刺激着本就面如土色汗流浃背的官员们。到后来,张恩已经叫不出来了,整个人血糊的一样,夹杂着森森的白骨。
林殷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像那些官员一样心惊胆战。狭长的凤目一直盯着张恩身上的血肉被一片片削下,面容平和,若有所思。
皇帝的沉默如巨大的山,压迫着在场诸人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有几个终于受不了昏了过去。一场酷刑,折磨着张恩,也折磨着所有人,直到结束仍是双腿战栗。皇帝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拂拂衣袖,道:"走吧。"众人僵硬着身躯,呆着脸,随之而出。
丁溪若早已被吓傻了,身下失禁,腌臜一片。一个太监上前道:"皇上旨意,丁探花工于楷书,文章花团锦簇,字字珠玑。特命丁探花就今日之事,写个长赋上来,若是写得好了,甚合圣心,或可换回一子一女改入官家为奴。"
丁溪若死人一样直着眼睛,半晌方道:"罪臣......罪臣遵旨。"
丁溪若被赐毒酒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他几乎是刚一接过毒酒便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那个表面良善实则阴狠的皇帝,已经让他吓断了肝肠,恨不得立刻就死去。
剧痛只是一时,昏迷也只是一时。待丁溪若再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在一个脏兮兮的地牢里。旁边守候的太监很不耐烦地说道:"你怎么才醒?皇上有旨。"丁溪若下意识地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个南面而立,一脸冷漠的太监:"赐丁探花自尽是全中唐法度,只此一死难消朕心头之恨,丁探花淫贱放荡,应该有更好的去处。丁探花心思细腻,最会揣测圣心,又怜惜 亲人,必能知朕意何在。"
丁溪若愣愣地看着走进来的数个肮脏不堪的死囚,又看着那太监自怀中摸出的那瓶"媚颜红",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
林殷没有看那篇珠玑珍玉的长赋,而是淡淡一笑,将它投入火盆之中。取过林见秋寄来的长信,一字一字细细读来。张贵侯在一旁,见皇上时而蹙眉、时而沉吟、时而微笑、时而感叹,到最后忍俊不禁,低声道:"这个小东西,又闯祸。"
原来林见秋只身骑马,竟到了南京。本要好好观赏六朝古都盛世繁华,谁知刚到个酒楼上,便遇到几个官员,聚众喝酒狎妓。
几个人喝得醉意醺醺,左拥右抱,正看到林见秋白衣玉带,飘然而至。那些官员人事不辨,见林见秋剑眉斜挑、星眸红唇、英俊潇洒,嘻嘻哈哈地出言调戏。
林见秋何等样人,一个眼神无礼也要讨回的主儿,哪能放得过他们。索性媚然一笑,坐了过去。那些官员得了兴头,更加放浪形骸肆无忌惮,只觉这个男子艳丽脱俗、世所罕见,把身边一众名妓都比了下去。
官员们正是失魂落魄、心痒难搔之时,忽觉身上奇痒无比。开始并不在意,谁知越来越厉害,无论如何抓挠磨蹭,只是痒入骨髓,痛楚难当。林见秋坐在一旁,束手旁观。直到他们痒得在地上不停滚动,方慢悠悠说了句:"只怕脱了衣服能好些。"
官员们这才知道碰上了硬手,可是朝廷命官当众脱衣赤身,何等大失脸面,踯躅着不肯。林见秋喝了口酒,凉凉地道:"一会毒入肌理,无药可解,死路一条。"几个官员大惊失色,忙脱得赤条条地,果然不痒了。只是几个人赤身裸体,手捂下身,个个脸涨得通红,面色尴尬,惹得躲在一旁看热闹的歌妓伙计们吃吃而笑。
早有手下人飞奔直府衙,禀告南京知府,派兵来将酒楼围个水泄不通。楼上一个官员对林见秋怒道:"你......你侮辱朝廷命官,该当何罪。"本要并指点向林见秋面门,忽然想起还要遮丑,手臂抬起一半,慌忙放下,楼中歌妓伙计又是一阵大乐。
楼下官兵冲了上来,为首的官员指着林见秋大喝一声:"给我拿下!"旁边一个裸身官员也自高喊:"快拿衣服来!"几个兵卒看看上司,又看看那官,竟不知该听谁的。
林见秋站起身,一足抬起踏在椅上,从怀中摸出一物,"当"地掷在桌上,道:"奉旨钦差、监察百官,你们谁敢拿我?"
为首的官员上前一看,原来是块金牌,上刻四爪盘龙,一个"安"字灼灼耀眼。他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叩头:"下官拜见安王。"
林见秋初到南京,大展神威,自府尹以下,去顶除服,留职待考,逐个详查。有渎职的贪污的昏暗不清的,一律锁拿入狱。把南京城弄得人仰马翻,个个愁眉苦脸。都知道瑞王林毅主管刑部,是个铁面严苛的人,没想到这个听说用兵如神的九王,管起官来也不含糊,且心细刻薄犹在瑞王之上。
林见秋雷霆手段,却并不莽撞,虽有先斩后奏之权,一次也没用过。无论处置官员还是彻查案件,一律先密折呈上,与林殷商议。两人日日来往书信,竟是议公事多叙私情少。林见秋不在乎这些,升堂议事忙的不亦乐乎。林殷是有心人,总要叮嘱几句:多穿衣服,少喝酒;冰冷之物不许多吃,恐伤肠胃;不吃完饭不许接见官员之类。却一句不说让他回来。
林见秋戏弄朝廷官员,有失体统,没过几天,御史的折子便承到龙案上,林殷笑着留中不发。那御史是个新人,正一门心思为国为民,朝堂之上当众询问皇帝。
林殷深邃的眼眸在这个御史身上转了几转,道:"爱卿,国丧期间聚众狎妓饮酒,该当何罪?"那御史仍未反应过来,道:"如此丧心病狂,理应削职待审。"皇帝微笑道:"正是,削职便已不是官,安王何来戏弄朝廷官员之说?"
皇帝如此狡辩,朝上大臣无不默然,忽然记起先帝那句"你们反了,他也不会反"。尽皆暗自叹气,一遇到安王林湛,无论是刚毅决然的林测,还是如今看似温煦儒雅实则极有主见的林殷,都不免有些莫名其妙。


何处娇魂瘦影
匆匆一个多月又过去,转眼是平泰二年三月中旬。冬雪早已消融,绒草抽芽枝条吐绿,虽仍带一丝寒意,但冬天时的单调萧索一扫而光。
林见秋似乎性质颇高,刚刚惩治南京一众官员,又跑去山东催促地方官开荒种田,巩固堤坝防春汛。书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无非是埋怨腌臜官儿们办事不尽力,一个比一个虚情假意,不如上阵杀敌真刀真枪来得痛快。林殷见他字里行间颇为不耐,已开始对官场上阿谀逢迎那一套感到厌烦。心里不由好笑,却不相劝,只说吏治是水磨功夫,哪能一日一夜便奏效?温语抚慰了半晌,话头一转,似乎无意中提起春季已至,正是兔走狐奔鹰飞燕舞之时,自己政事之余,要和瑞王应长歌骑马狩猎、踏青赏春云云。
林毅进了慎德堂,便见兄长林殷正忙着给九叔回信。听到他的脚步声,也不及抬头,只摆摆左手,示意免跪。等了半晌,林殷方写罢回信,又想了想,亲自到院中拈下数朵嫩黄的迎春花,同书信一同放入密匣之中,这才派人送走。
林殷对林毅道:"南京那些官员的辩折你看了么?"林毅道:"臣弟看过了,无非是搜肠刮肚避重就轻的狡辩,难为九叔也不动气。"
林殷笑道:"他那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怎么会不动气?"话刚说到这里,十数个太监捧着东西进来,一样一样放置在地上。林殷上前看了看,道:"先把这个南京土特产送去慈宁宫,就说是安王孝敬太后的,桂花鸭雨花茶,让太后尝尝鲜。"太监们领命去了。
林毅皱眉道:"母后还在生九叔的气,只怕不会接受。"林殷嗯了一声,却不理睬,只顺着刚才的话题道:"平安想杀而不杀,是给朕留余地,怕杀了之后朕难做,因此才要事事同朕商议,不敢擅专。"他叹口气,道:"平安聪慧过人,目光如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带兵打仗是行的,管理地方却太精明了些。其实就算是贪官污吏,也不能一并杀了了事。"
一时太监们回来缴旨,刚搬出的东西又一样一样放回原处。林殷道:"怎么这么快?"一个太监道:"太后正在园子里踏青,恰巧看到奴才,听说是安王孝敬的,说难为他还想着,心意领了就是了,东西不用。"
林殷淡淡地道:"嗯,再将那两个云锦落地古屏送去,就说是安王特意带来给太后赏玩的。"太监们又领命去了。
林殷续道:"比如南京府尹段逢瑞,手未免长些,管教家人也不严。但他断案如神,且体察民情,将南京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若是一个贪字就杀了,未免可惜。又如知县戚长更,真是廉洁奉公,连个家奴都请不起。不过固执己见,偏穷抵富,这又不可取。"
他抬起头,看向林毅道:"你好好再看看南京的卷宗,仔细揣度一下,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过犹不及,中庸二字不可忘记。"林毅躬身道:"是。"
只见太监们又抬了屏风回来,林殷不等他们说话,直接指着一幅玉架福禄双星双面苏绣,道:"把这个送去。"
兄弟二人又谈了一阵此次科考,见太监们捧着苏绣返回。林殷道:"将那幅白虎虎皮毯送去,就说是安王亲自猎的,乃祥瑞之物,不敢自用,孝敬太后。"太监们捧了虎皮又去了,这次却空手而回,一个道:"太后说了,出冬腿还是疼,听说白虎虎皮有治疗风湿的妙用,因此留下了。请皇帝给安王回信时提一句。"
林殷神色平常,摆手让太监们下去,转脸和林毅继续商讨政事。
林毅在慎德堂陪哥哥用了午膳,再商讨一会出门已是申时末,便到慈宁宫来给母后请安。远远看见太后刚同皇后瑾妃回来,下了暖轿走入殿阁,后面一个宫女手里捧的正是那幅白虎虎皮。
林毅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怅然,站了好半晌,没有进去,转身出宫。
家人正在宫门外暖轿前急得直跺脚,见林毅出来了,忙上前跪下道:"禀王爷,应公子被个衣着古怪的女孩带走了,侍卫已追随而下,正往南去呢。"
林毅一惊,随手拉过家人牵来的骏马,飞驰而去。
原来林毅进宫议事,应长歌独自一人在房中昏睡,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到院子里练了趟刀法,回房吃饭。
正撕了个鸡腿乱啃,忽见窗子"怦"地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跃而入,上来一把揪住应长歌的耳朵。
应长歌本想出手格挡,但怜香惜玉是应氏座右铭,一天至少念叨十遍,岂能违背。略一犹疑间,耳朵已然痛极,"啊"地一声大叫,嘴里的鸡肉卡住喉咙,险些噎死。
那少女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拼命大咳,不管不问,只开口道:"你敢逃婚?!"应长歌好容易喘上这口气,道:"小姑奶奶,我也不愿意啊。你不是嫌弃我风流么,哪能误你终身?"
这少女却是苗疆小土司的公主舒宝儿,自幼和应长歌定下婚事。但应长歌生性放荡不羁,哪能被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小丫头困住了。本说好应长歌十八岁就成亲,他却恰接到林殷写来救林见秋的信,索性一走了之。

推书 20234-12-26 :反攻----佐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