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照片拍得其实有种诡异的美感,一间没有开灯的卧室、一张零乱的床铺上坐著一个全裸的少年,少年背对著落地窗,落地窗外是一大片璀璨炫丽的夜景,他一脚平放一脚曲起,脸虽然朝著镜头却没有看著镜头,他脸上的神情有点哀伤、有点迷蒙,明明在微笑却像是在哭泣,他的眼神万般复杂,痴望著帮他拍照的男人。
如果单纯是为了这张完美照片而震慑,那苏祈明可能会好过一点。偏偏他除了震撼还有惊吓,这少年他认识,这房间他也很熟悉,这夜景他更是时常看。照片角落的时间是五年前丞非到日本的前一晚,丞非浑身赤裸坐在他哥的床上,望著他哥露出这样的神情。
祈明突然觉得脑中一片混乱,没有多想,他掏出怀中的手机,按下一组没有被存在电话簿却被他一直记在脑中的电话号码,等对方接起电话,他马上说:「潘英仲,我有事情要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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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英仲挂掉电话,望著场上正在练习挥棒的丞非,死皱著眉头,刚才苏祈明的话还在他脑中回盪:「丞非跟我哥是不是一对情侣侣侣侣......」因为祈明的话对他而言太过於刺激,以至於到现在还有回音在他脑子里面馀音绕梁。
对他们而言,知道他们喜欢对方还不算太刺激,真正刺激到他们的是这两人在七年之前已经在一起了,他们却不知道。明明两个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却一点都没发现,祈明也备受打击,令雍是他亲哥哥、丞非是他朋友兼高中副队长,结果他跟他们相处那麽多年却一点也不晓得这个秘密,他的心情也不好受。
干嘛看得那麽严重?搞不好只是一时失察不小心上错床而已嘛!哈哈哈!英仲很想说服自己,但是上错床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偏偏就不可能在苏令雍和于丞非这两个人身上发生,他太了解这两个人,他们不允许自己犯下这种错误。
那会是什麽情形?既然两个人都很理智,他们也都是冷静成熟的大人,会这样就代表......他们相爱!潘英仲想到这里,整个人跳起来在休息区来回踱步,怎麽可能,于丞非和苏令雍这两个人看起来怎麽都不可能凑在一起,他太了解苏令雍了,冷漠如他要怎样爱人?他光想就觉得鸡皮疙瘩掉满地。
「你怎麽了?」一旁队友看他这样焦躁,用日语好意问他。
「没事!」一说完没事,潘英仲整个人就冲到场边对著练习区的丞非大吼:「等一下我有事情要问你,我们晚上一起吃饭!」
丞非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对他微笑著点点头,表示他有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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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雅脱俗的包厢有十足的隐密性,榻榻米上坐著英仲跟丞非两个大男人,沉默的两人隔著一张茶几对坐,英仲抽著烟跟丞非一起望向纸窗外的枯山水,什麽话都没有说,桌上的餐点已经被吃完,只剩下造型精美的餐具静静躺在桌子上。
丞非拿起桌上的白瓷杯凑近自己唇边,轻酌了一口清酒。
英仲抽完最後一口,将烟蒂拈熄,呼出口中的白烟。
「你有什麽事情要跟我说?」丞非转过头望著英仲,询问著。
该怎麽开口问?这种问题不管怎麽开口都有点尴尬吧,英仲几度想要开口,话到了嘴边却总是又吞了下去,想不到他堂堂一个豪爽海派的男子汉也有今天,他一边搔头一边叹气。
丞非不慌不忙,兀自欣赏著英仲难得的窘迫样貌,其实心中多少也有几分底了吧!会让英仲这种热血男儿不知如何启齿,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同性恋这档子事了,他比较好奇的是他会怎麽开口?还有,他又是怎麽知道这件事情的呢?他和苏令雍也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这段时间里面他们偶尔通通电话或电子邮件,维持著淡然的朋友关系。
既然断不了,就乾脆让它存在,他们无法轻易离开彼此,因为很多心情只有对方懂,也只敢向对方说,这种倾诉支撑著他在异乡一个人的生活。矛盾的是:这种断不了的感情让他痛苦,他却也依赖著这样的感情在日本孤独的活著,痛苦与挣扎让他独自品尝著在异乡生存的滋味。
「我觉得事情不应该继续这样下去。」英仲终於鼓起勇气,双手拍桌气势十足,坚决的语气惊动了对面正在神游太虚的丞非,愣愣的他只能回答:「呃......那你想怎样?」
这对话似乎有点奇怪,感觉倒是有点像情侣求婚的台词。丞非有点好笑的想著。
「你跟令雍到底是不是......」英仲盯著丞非那张个性十足的脸孔,一时间找不到词来形容他们的关系。
丞非的脸绽开一抹笑容,淡淡的,有点冷然的笑,垂下的眼瞳注视著自己手上的白金戒指,轻笑著说:「爱人?情侣?床伴?好朋友?你觉得我们是哪一种?事实上我也还在思考哪一个词比较适合形容我跟他之间的关系。」
说是爱人太矫柔造作,情侣又不像,床伴又显得太廉价,好朋友却又太清纯......他们到底是什麽?这答案他们两个都还在找,也都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自己心底的答案。丞非轻柔的抚摸著手上的白金戒指,那是一款造型很简单的银白色指环,中间一圈雾银,刻著一个篆印的「非」字,至於指环的内侧,则是烙了一个「雍」字的钢印,那深刻的痕迹就像是那个人在他心头的重量,印得多深,爱与伤就有多重。
「那你们真的做过了?」英仲愣愣的问出这句,霎时害丞非满嘴的茶全喷了出来,原本弥漫在心头的纠葛情感顿时全部「咻」一声消失不见,他皱眉瞪著英仲尴尬的笑脸:「你问这干嘛?」
「只是问问而已嘛!」
「那时候在一起四年多,你说我们有没有做?」嘴上说得很潇洒,可他还是一把抓起酒杯往嘴里倒,遮盖自己脸上不自然的红晕。
「我......觉得你们还满配的,我是真的这样想。」英仲一边抓著头发一边说:「虽然你们瞒了我那麽久,我也都没有看出来,一刚听到的时候让我觉得不是很爽,可是转过头想想这种事情也没什麽好值得嚷嚷,不管怎样你们都还是我的好朋友。」
「我们现在已经不算在一起了。」
英仲望著丞非的脸,沉默了几秒後才说:「你应该还不知道吧,今天我从台湾那边听见了一个消息,那消息应该明天就会见报了。」
「什麽事?」
「令雍离婚了,孩子归母方,柏昀即将跟婚外情的对象唐珏结婚。」
丞非整个人站起来,惊讶的望著英仲:「他们离婚了?」
英仲皱眉看著他:「令雍没跟你说过他为什麽要娶柏昀吗?」
「他有什麽事情该跟我说却没说吗?」听英仲的言下之意是那桩婚姻有内情?
「柏昀既然要再婚,我也可以直接说出来,当初柏昀大学时期怀的是唐珏的孩子,她怀孕之後知道我们家丢不起这个脸,又想要把孩子生下来,於是向令雍求助,结果他们就结婚了。」
丞非把脸转向窗外,冷冷的说:「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而且害他误会了他六年之久,可是他从来都不说。
「这种事情攸关柏昀的名誉,他也不好说吧!」
「难不成我会说出去?」他有这麽不可信任吗?分明是那男人肚子里千回百转,不知道又在想著些什麽才不跟他说,他根本不想去猜测他心中打什麽主意,穷其一生,他恐怕也参不透苏令雍肚子里的心机。
「我才不懂你怎麽会喜欢令雍,他既难搞又孤僻,看起来很温和其实是只老狐狸,长得也没有比我帅,你却栽在他手上......可是话说回来,他如果真的想要你,你怎样也逃不出他的算计,想想你也挺可怜的。」
「这算是安慰吗?」丞非脸上有隐约的黑线。
「哈哈哈......算是吧!」英仲拍拍他的肩。
英仲总算解决了心头的疑惑,整个人放松下来,接著就想起了其他事情:「今天我有听他们在讲,教练几乎确定你会站稳先发第三棒的位置,只要经过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先发第三棒是一个很重要的位置,通常三、四、五三个棒次都是队上的中心打者,因为打击火力猛才能串联在一起成为中心打线,能够成为先发第三棒代表教练对他的打击十分有信心,也代表他的打击相对稳定。
「我今天接到一封信,那是我妈去医院健康检查的结果报告。」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一直挂念著她一个人在台湾,虽然令雍偶尔会去看她,可是我还是不放心。」
「你该不会......」
「我想我应该会回台湾吧!」
「你疯啦?好不容易能够站稳先发第三棒,你却在这个时候说放弃?」
相较於英仲的激动,他显得异常冷静:「当有一天我拿到了日本职棒年度打击王,却在同时接到我妈病危或者去世的消息,我想我可能会当场崩溃。」
英仲闭上了嘴,他没忘记于阿姨只有他这麽一个儿子,一个独身女子在台湾生活总是会寂寞,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心底一定挂念著他。
亲情与成就,丞非已经在两者之间做出了抉择。
「回台湾以後,你要加入广森鹰?」广森鹰是苏令雍在管的,丞非一定可以得到十分优厚的待遇。
丞非面对著他,缓缓的笑开了脸:「猜错了,我要去汉殷羊跟蝙蝠还有祈明在一起打球。」
英仲张大了嘴望著他,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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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球场,只有丞非一个人在练习场走来走去,场边的照明灯十分明亮,照在他身上,映成地上一道灰黑色的影子。
他穿著运动服罩著大衣,手上握著一颗棒球把玩著,一步步缓缓走在练习场上,走过来又走过去。
经过了这麽长的时间,他真的还无法找出答案吗?关於他和令雍之间,关於爱情与友情之间,这问题不难,却花了他好几年的时间去找答案。如今他已经承认他爱苏令雍,可是他们之间一直存在著很多问题,世俗的眼光还有同性恋的枷锁都只是外界的压力而已,他们两人的个性才是问题重点。
他们都太过保护自己,太过理智也太过於逃避,当初他们都还很年轻,谁也不知道爱是什麽样子的感情,到现在他们已经用十年以上的时间印证这种情绪,无时无刻都会牵挂著对方,各自有自己的空间却总是会想起彼此,就算在不同的地方也会惦记著对方,有人说初恋是最难以忘怀的感情,可是他们的初恋到现在都还算是进行式,到底算不算是一桩诡异的奇迹?
听到令雍结婚的内幕,他其实松了一口气,长久以来在心中被背叛的感觉烟消云散,微笑著凝视他手指上的戒指,庄重的举起手指凑在唇边吻了一下,他是他的唯一,这枚戒指是证据,戒指内、戒指外印著他们的名字,而这是令雍沉默的承诺。
他想,这次回到台湾,也应该要有一些动作了,如果两人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先行动,他不介意使些手段逼令雍行动,过去的他总是太逆来顺受了啊......他掂掂手上的棒球,笑得有些邪气。
仰起头望著天空,他决定给彼此最後一个机会,如果这次再错过,就放弃。
第九章
丞非回到台湾的消息是在他抵达机场二天後才传开,许多人不敢置信,他竟然在即将站稳先发第三棒的时刻放弃一切回到台湾,谁也猜不透他的打算。在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前面,他轻易将梦想舍弃,毅然决然飞回台湾。
回台湾後的第三天,丞非和汉殷羊队的领队在一间怀旧餐馆里签约,这件事情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谁都没有将消息泄漏出去。
午後三点,窗边的黄金葛在阳光的洗礼下显得柔丽,阳光穿越落地窗洒落一方明净,坐在靠窗角落的两个人各据一方,一边是个拥有狐狸笑脸的中年男子,另一边是气质出众的俊秀青年。
那青年自然就是丞非,他修长的手指因为长年打球握球棒而磨出硬茧,粗糙的指腹轻柔摩娑著瓷杯边缘,沉默中,出神的他想起了昨天令雍在电话里开的条件:新宿舍、五星级巴士、空白支票让他填签约金还领有月薪三十万......够优渥了不是吗?他轻轻的微笑。
「我想知道你为什麽加入汉殷羊?」张领队敛起了笑脸,认真询问丞非。
「待在第一名的球队继续拿第一名,或者是到第二名的球队一起挑战第一名,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前者还是後者?我如果留在日本,年薪可能达到台湾职棒的三十倍,但是我回来了。」丞非顿了一顿,继续说:「如果真的为了钱,我就不用回到台湾。你怀疑我什麽吗?」
「我是有理由怀疑,但是我既然跟你签了约就代表我相信你不会,那纯粹是我个人的好奇而已,职棒选手的运动生命只有短短的几年,你为什麽不趁年轻多赚一点钱?」
「赚那麽多钱对我来说并不是那麽必要,如果我可以在更快乐的环境下打球、和我的队友们相处,我想我虽然赚得比较少,可是我会比较开心。」
「汉殷羊的队友确实是比较......咳!好相处。」张领队的表情有点诡异,事实上他想讲的并不是「好相处」,而是「搞笑」。
「这点我很清楚,否则我也不必请你来跟我签约了。」
「我知道你跟蝙蝠很熟,相信你待在汉殷羊队可以如鱼得水。」
丞非垂下眼睫毛,凝视著自己指节上的白金指环,眼见那银亮的圆圈在午後阳光爱抚下发出璀璨的光辉,那不是名贵的钻石,却有著更内敛深沉的光芒,他轻轻微笑:「如果......因为签了我而遭受到来自广森集团的压力,身为一个领队,我想你应该应付得来吧?」
张领队有些惊讶的望著丞非的脸,却在那瞬间被他的表情所吸引,那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神情,有些神秘又带点嘲弄的微笑,那样诡异的笑却在他脸上点缀出非凡的冷艳气质,张领队一时看呆了,无法回神。
「张领队,你还好吧?」丞非抬起头望著出神的张领队,有些迟疑的询问著。
张领队回过神,对他说:「抱歉,不小心出神了!」
同时,张领队也在心中对著自己暗骂:怎麽会把丞非这样一个性格的运动员套上「冷艳」这样的形容词呢?他的长相明明一点也不女性化,甚至算得上阳刚,他怎麽会发了疯似的看呆了?见鬼了真是!
「你放心!跟广森鹰抢人的後果我心里有数,虽然会遭受到一些压力,但这既然是你自己本身的选择,其他人再怎麽说也没有立场干涉!」张领队停了一下才继续说:
「其实你要回来台湾的消息一放出来之後,广森集团就放话说一定要签到你,不管花多少钱都没关系。这消息你应该有听说吧?所以你找我谈签约的事情那时候我就有心理准备了。」
丞非挑眉:「我不知道他们有放这种消息,不过那并不重要,不管他们放怎样的话,选择权还是在我手上,只要你们队上敢跟我签约就没问题了。」
张领队笑著点点头:「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丞非也笑了:「我相信我在汉殷羊也可以过得很快乐。」
若有所思的张领队想了一下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打球是一种快乐的运动,只是很多人投入职棒後就忘记了这个简单又重要的道理,我衷心期望你不会是其中之一。」
丞非掏出笔,在纸上留下自己的联络电话与地址,接著站起来将纸递给张领队:「这是我的联络电话跟住址,什麽时候要搬进宿舍再通知我,就这样,我先走了。」
张领队站起身跟他握了握手:「慢走!」
「再见。」丞非转身走向餐厅的门,张领队站在位置上看著他离去的身影。
丞非走到门口、推开餐厅的门,才一走出餐厅的大门就有一个男人从外面冲过来,站在他面前望著他,两人看了一眼,那男人转过头望著店内的张领队,两人彼此微微颔首,那男人脸上的笑意达不到眼底,接著就拉起丞非的手往外走,两人上了男人的车,快速消失在张领队的眼界里。
那男人正是广森集团的总经理苏令雍,当他拉丞非的手腕时,张领队看见两人的手指上带著一模一样的白金戒指,那对戒在午後阳光照耀下,炫目得有些刺眼。
张领队轻抚著下颚,思索著那两人是什麽关系?他感觉汉殷羊这支球队似乎又签进了一个很有战力的麻烦,继上次的蔡睿乔之後,这次的于丞非性向似乎也怪怪的......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自言自语的说著:「现在年轻人在想什麽我们真的不懂了啊!还是回去看他们练球比较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