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传说----侍月[下]

作者:  录入:12-26

屋子里的桌椅器具也全都维持着我出门时的整齐。
我暗暗松了口气,怕突然出声吓到他,正打算加重脚步,伊晗站起身来。

下一秒,对我来说,世界天旋地转。
因为在移动的时候,伊晗那双曾经盼顾之间光芒流转的眸子,突然没了丝毫神采,死气沉沉地一动不动。
他似乎并不习惯,站起来之后伸手摸索着想往前走,住了三个多月的熟悉的小屋对他来说也像陌生一般,往前挪了两步,再抬脚就踢到了离床很近的小凳子。
我胸口一揪,忍不住手底用力,竟然把松散的门板掰了一块木条下来。
伊晗立刻扭过头,满头水银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舞成了一片绚丽的光芒,更衬得他失了神采的眼睛异常暗淡。
我呆呆看着他,两条腿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连支撑身体都做不到,砰的一声跪坐在地上。

"艾......莱?"伊晗蓦的惊惶,手在身侧略略一弹,周身有淡淡的魔力萦绕,接着急速聚集到眼中,"你怎么回来了?"
他冲到我眼前时,门外的阳光被云朵遮掩,周围骤然变得昏暗,而他琉璃样晶莹剔透的双眼,却再没有过炫目的光华。
"怎么了,有没有受伤......"伊晗抓了我的手,还紧紧攥着碎木,大概是折断时被尖锐的碎木划伤,血迅速在脚边泥土晕染成小小一片。
我依然呆滞,不管他急急撕扯自己的衣服想止血,只伸手扳过了他的脸,凑上去。
暗紫色的双眼映出了我的脸,一张仓皇之后彻底没了任何表情的脸。
"你......眼睛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睡了一会,起得急了。"
我把魔力凝聚在指尖,在他眉间轻轻一戳,眼前凝聚的透明魔力团凝成了气雾。
"你......看见了。"他顿了一下,轻声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他刚刚弹动手指的动作很轻,围绕的魔力也淡薄,换了别人也许真的发现不了,但我不同。
"就算没看见,你也瞒不了多久......"我撤去指尖的力量,任由那团气雾又融进他眼里,"告诉我原因。"
伊晗不说话,空中的云似乎聚集得更多,阳光都暗了。

胸口又涌起了难言的揪痛。
我不是傻子,让人失明的方法很多,但在荒无人迹的深山中失去视力,没有外力是绝对不可能的。何况伊晗不是庸才,能动他的人实在太少。
所以,很可能是慢慢发展的。
"你瞒了我什么?"被脑海一角闪现的灵光狠狠震了下,我强行压下那丝丝涌现的不安,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问。
他摇头,又拽过我受伤的手掌想裹伤。
我抽回手,用力握着他的肩膀吼:"告诉我!"
无神的眼睛对着我,魔法可以代替一部分视力,却无法给他盼顾间应有的神采。
心痛得无以复加。
"伊晗,"我伸手拥过他,头枕在他肩上,忍了忍心,轻声说,"......记不记得在考试前学校图书馆有多热闹?"
他原本有些僵硬的身躯瞬间猛烈地抖了一下。
我环着他肩背的手更用力了,脸也整个埋进他的长发中,闷闷地说:"这毕竟是我最擅长的领域,你又怎么能瞒得住我。"
他僵硬的身体渐软,终于也回揽着我的腰,越收越紧,几乎要把我拦腰勒断。
"也对,你比我熟悉得多。"他的声音很沉稳,很近,但我听起来却像隔了千山万水一样遥远。
这是确切的答复,之前潜意识中仅存的那一线自己猜错的侥幸希望瞬间崩塌,世界对于我已经是天崩地裂。

"你这笨蛋!"忍不住大吼一声,抓着他衣服的手必须要死死攥着布料才能稍微止住颤抖,刚刚有些收口的划伤在用力中又渗出些红色,星星点点的血沾在他雪白的衣服上,异常刺眼,而我以为在对着他唤出天雷之后就已经干涸了的泪却又逼上眼眶。
早该想到,即使是有关系不错的祭祀朋友,又怎么会为了敌国一个素不相识的黑巫师拼尽全身力量以性命相搏?明明就是他带了我躲进深山,用自己的命运救回这个早就残破不堪的身体。
拖到现在才发现,怪只怪,我懦弱的思绪先逃了,在没思考之前就默默把这个可能性划掉。
黑暗的温柔,靠着诅咒自身换取他人生命的终极黑魔法,过程极度危险,稍微有一点失误就会反噬,我一直认为这代价过于巨大。
伊晗是怎么做到的?只靠书本和当年略略的讲解,即使换了我,成功的机率也不超过一半。
再抛开过程的艰辛,三个月失明,半年内失去一切感官,不能说不能动,在一片黑暗中等死......我宁可一刀结果了自己,也好过被困在寂静的牢笼里慢慢等待生命终点的降临。

伊晗愣了一会,反倒略微松了手,安抚小孩子似的轻拍我的背,什么都没说,熟悉的温度透过衣服传过来,连同胸口的鼓动,让眼中凝聚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滴在他光滑的长发上,沿着发丝滑动了一阵就渗进衣服,刚好融入之前的血痕,晕染开一片小小的痕迹。
他什么也不用说,我都知道,如果情况相反,我的选择也不会有第二种。
所以相拥的两个人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坐在小木屋的门口,身体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黑暗中,连投射在地上一明一暗的影子都紧紧贴和着,仿佛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千百年以后,直到沧海桑田,日月变迁。

 

四十
第五个月。
头顶上的太阳向西偏了不少时,我在屋外点火,做晚饭。
"再等一下,马上就开饭。"我抹了把汗,扭头冲他一笑。
竹椅上的人没反应,我耸耸肩,把手边的青菜也扔进锅里,沸水的蒸腾中泛出青涩的香气。
白粥里加了碾得细细的碎肉和青菜,熬得稀烂,虽然看起来卖相实在不怎么样......有营养就好了嘛。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收了熬粥用的火球。估计外面随便来个人都会冲我吼:魔法怎么可以这么用,暴殄天物啊!
但在我,这点力量实在算不了什么。
粥还有点烫,盛出一碗来放在旁边慢慢凉着。

竹椅上的人依然静悄悄地睡着。黄叶簌簌地往下落,地面都铺了一层,踩在上面发出细细的碎裂声。
入秋已经有些日子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我凑过去,顺手捡去银发上沾着的几片枯黄的落叶,又把薄毯往上拉了拉。下面的身体越发单薄,消瘦得异常迅速,看得我胸口一阵紧缩。
伸手划过雪白的面颊,抚去额前碎发。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却有点像泪痕。手指停留在他面上,轻轻抚触着,往复。

伊晗已经很久没有说话,即便清醒着,偶尔微微睁开的双眼也再没有焦距,魔力更衰退到几乎察觉不出。
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没有回应。
我揪他鼻尖,轻笑:"别耍赖,起来吃饭了。"
依然没有回应,我却早已习惯。
侧身坐在竹椅边缘,轻轻捞起他的肩背,很轻。手臂无力地垂着,滑在身侧,除了柔软如初,其余都和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一样。
但是我知道,他有感觉,因为每当十指绞缠时,那纤细的指尖会极轻微地用力,倒像安慰。
比如现在。
"你说,在那些遗迹废墟之类的地方,会不会有帮你恢复的方法?"我揽着他,贪看着熟悉的睡颜,在脑中细细描绘,想要把他完全刻印在脑海里。
怀里的身体温温的,安静,却让胸口阵阵闷痛。
因为我知道,我无能为力。

两个月前,我曾想过去找可能有用的治疗方法,在动身前被伊晗揪住了。
他说这代价的本质相当于黑魔法的反噬,不可能有破解的方法。
我其实比他更清楚。
但是,我不甘心。
我们由错误开始,中间经历了伤害别离种种,在身心俱损遍体鳞伤之后好不容易得来小小的幸福只有半年的时光,却还要他忍受这种折磨,我真的不甘心!
他却说,只想过段平静的日子。
我没办法反驳,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无法独自在深山中生存,更不可能承受奔波的劳苦。
我不信任他的那几个亲信,只能在几近绝望中数着日子相守,尽管他的情况很快恶化到无法移动哪怕一根手指。
在绝望中等待。

脚步声。
我抬头,轻轻放下怀里的身体,又把毯子拉好才站起身来。深山中几乎没有人迹,所以那一径朝这边来的人不会有第二个目标。
更何况,那浅淡的带着香氛的魔力味道,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微皱了眉头,自从那天起,我再没见过他,因此对于他曾经的欺骗,我也还没想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
然后在纷纷的落叶里,一个高挑的身影近了。

但在看清他的样子时,我怔住了。
因为这人完全没有记忆中的妖媚,步履蹒跚不说,蓬头垢面,全身上下沾满了不知是脏污还是别的什么,几乎连衣服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了--他原本也是个极爱干净的人。
我暂时过度震惊,说不出话来。
"这地方真难找,"海狄蓝开口,沾了些脏污的脸上连暗红色的蝶都暗淡许多,勉强看得出露出个笑,"差点迷路。"
然后在我回过神来之前,他晃了晃,身体就软了下去。
忙抢上一步扶住,他背上的衣服一片潮湿,低头看时,手上沾了不少暗红色的血痕:"你......怎么弄成这样?"
海狄蓝扒住我的肩,手指用力,几乎刺进皮肤里,却答非所问。
"能赶得及,真是太好了。"他看了看伊晗。
"什么意思?"我心念一动,又被自己强行压下去,绝望可怕,但在希望之后迎来绝望却更可怕,这一点我早就尝试过了。
他没说话,推开我,弯身扶着竹椅的边缘低低喘息。而我这才发现,他原本白玉一样的修长手指像是被烧焦了,居然成了黑糊糊的干杈状。
"海,你的手!"我扯过他的手腕,把脏兮兮的袖子往上撩,然后呆住。

整条手臂,都变得焦黑,一如当年的我。
"你......该不会是......"
海狄蓝看看我,脸上极端复杂的表情一闪而过,接着又换上我熟悉的那种魅惑的笑:"啊,就是你猜的那样,不过没那么严重,我只是站在外围,借了点力量而已。"
"你疯了!"我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火,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吼,"那是闹着玩的地方么?!"
他耸耸肩,满不在乎的样子:"你自己还不是一头扎进禁地,也没死啊。"
"我那是被人打进去的!如果还有别的选择,谁会往那种地方旅游去啊!"
"我也不是去玩啊,"他收了松松垮垮的笑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骤然严肃起来,"这是为了准备解咒。"
心脏一阵狂跳,我忍不住抿了抿突然变得干涩的嘴唇,沙哑着声音问:"解什么咒?"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找到克制反噬的办法了,"他看了看竹椅上仍安静睡着的伊晗,轻轻说,"用蛊惑师曾经失传的秘法。"

我一时间失去了语言能力,就这么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海狄蓝。他的话明明听得清清楚楚,但完全弄明白那声音的确切含义时,已经是将近半分钟以后的事了。
海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用焦黑的手拍打着我的头:"喂,回神了,口水都流出来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急问:"你说真的?怎么做!"
"轻点轻点,"他拍掉我的爪子,甩甩手,"要被你抓断了。"
"抱歉......"我抓抓头发,看他袖口处露出的一片黑色,"我......能做什么?"
海收敛了玩笑的表情,明亮如洗的暗红色眸子映出我的影子:"我需要借一点力量,要纯粹的黑魔法力量。"
"这个简单,"我看着伊晗在阳光下依然苍白的脸,轻声说,"想要多少都可以,只要他能......"

"你不是很急么,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那也至少简单包扎一下。"我把他拖进屋里,先清理了伤口周围的血迹和泥土,再分别用小范围的治疗魔法包裹。
我已经等了几个月,不介意再多等几分钟。
他身上有很多细小的伤口,背上那处最长最深,渗血也就厉害些,但这些都是皮肉伤。
"抱歉,我没有亚蒙那么强的治疗能力,等出去我让修勒帮你看看。"毕竟是半路出家,对着那两条焦黑的手臂,我无能为力。
海狄蓝点点头,拿起旁边我帮他准备的干净衣服套上。已经接近碳化的五指没办法活动,只是靠支撑的力气把手臂伸进去。

我看他自己能料理了,就转身收拾脏衣服,背后突然传来很轻的声音:"艾莱你......生我的气吗?"
怔了下,反问:"你希望我生气?"
"如果你生气,甚至恨我,至少还能证明你心里有我的存在......"海的声音骤然激动起来,"但是你现在根本就不在乎!"
抓着碎布的手不自觉捏紧了些。
他顿了顿,情绪稍微收敛了些:"难道这么长时间,我的存在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海,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我本以为自己会生气,但冷静想想,那件事瞒着我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帮我,在我绝望的时候身边剩下的也只有你,就算是块石头也给你捂热了,我怎么可能恨你?可是我们都清楚,有些事情不是人力能控制的,我是真的没办法回应......"
"如果......先遇到你的是我,或者我没有骗你,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我轻叹一声:"海,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假设没有意义。你那么优秀,想找到另一半不难,又何苦这么逼自己?"
他不再说话。
我也沉默着,收拾了杂物送出门外。
推开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悠悠的一声:"不是我想,是真的......停不下来。"
胸口悸动,但当黄昏中竹椅上的人影占据了视野的大部分时,我只能用力咬了咬下唇,直到嘴里漫出浅淡的血腥味。
"对不起。"
虽然残忍,但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

又是很多年以后,当我带着对一个人的思念,保护着另一个脆弱的灵魂在众多世界之间穿梭寻找时,曾经认认真真地思考,如果当时我有注意到他眼中那一抹伤感,认真追问之后,会不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答案是,无解。
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如果。

 

四十一(本篇完)
按照海的说法,把伊晗挪到屋前空地的中央,觉得有点凉了,又跑回屋里多拿了条薄被--山间秋日,风在黄昏时已经很冷。
海狄蓝站在门边,没说话,只安静地看着我跑前跑后。
气氛有些奇怪,我清了清嗓子,问:"还需要我做什么?"
他焦黑的五指微微平托,有东西从他掌中的虚空飘出来停在我身前。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戳戳眼前那团浅红色的面团状东西,然后抓在手里,软绵绵的感觉,完全没有力量的气息。
"颜料,用来画法阵的特殊颜料。"
海狄蓝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隐没在山林间密密的树木后,只剩一线余晖。
他干枯不灵便的手从身上摸了本陈旧的小册子出来,翻到某页扔给我:"时间差不多了,我手不方便,你用那东西照着这图在地上画出来,中间记得留出能站人的地方。"
我接过小本,然后对着那被称为颜料的东西发了半天愣,又托在手里比划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但是,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东西怎么用?"
一瞬间,海狄蓝的眼神几乎要把我射个对穿。

推书 20234-12-26 :不享消遥----重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