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树林里寂静无声,楼兰始终未曾开口,甚至没有转过身。苏颜之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是瞧见他目光遥望着前方,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忽然,他一时没能站稳,半跪在了地上。苏颜之心头一揪,赶紧上前扶住了他。刚一看到楼兰的侧脸,他就已大惊失色。那人竟是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茫茫积雪上留下了触目的惊红,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令苏颜之无法不惊心。本就略显苍白的肤色此时更是惨若白纸,嘴角还流淌着几抹鲜血,点滴猩红揪疼着苏颜之的心。
苏颜之走到楼兰身边,用手背替他擦去了嘴角的血痕,楼兰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漆黑的眼眸就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起伏。苏颜之刚抬手搂上楼兰的肩头,突然被他一把推开,重重地跌倒在雪地里。楼兰站起身,目光阴冷如霜,步步逼近。苏颜之冷哼一声,不闪不躲,直到楼兰抬起手掌时,他才似笑非笑道,
"杀了我,你要怎么去救你的族人?"
楼兰虽未回答,手掌的动作却是停在了那里。
"只靠你一人,你有把握探听到他们的下落,把他们都救出来?"
楼兰抿唇不答,神色茫然,目光中仿佛是蒙了一层雾气。他眉头紧锁,眼眸微颤,强忍着内心的痛楚,却又透着隐隐的脆弱。苏颜之见状,微微一笑,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声承诺道,
"回到京城后,我会帮你打听他们的下落。楼兰,我知道你不信我,但你只有这么一个选择。"
说罢,未等楼兰答话,苏颜之忽然吻上他的唇,点啄轻触,冰凉凉仿佛是没有温度般令他也不由地一惊。
苏颜之见楼兰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便是收敛了脸上的笑,神色肃然道,
"如果我没有做到,那我甘愿死在你的手里。"
楼兰眉头紧锁,目光深凝地看向苏颜之,仿佛是想要把他看穿。半晌,他忽然收回了视线,目光扫过四周的尸体,神色冷淡道,
"我要先安葬他们。"
楼兰抱着尸体往前走去,苏颜之跟在他身后,想起现在的情景,着实心中憋闷难受。若非自己刚才的那几句话,兴许楼兰已经一掌劈下,一想到这一层,他更是气愤不已。心中不禁冷冷一笑,暗自想道,好在还有这一路的时间,他决不会让楼兰就这么把自己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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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一路策马奔腾,不多久就到达了云州城外。苏颜之眼见此是天色已晚,便对楼兰道,
"进城找个客栈歇息吧。"
楼兰冷眼看向他,并不答话。苏颜之见状,想起这几日来楼兰始终不理不睬,即便是从前那样的玩笑话,也不再提半句,他心生不悦,便是嘲讽道,
"若本侯伤了病了,公子可连个人质都没了。"
楼兰闻言,突然跳下马来,苏颜之一时无措,险些摔到了地上。
苏颜之向来挑剔难伺候,进城后便说只住熟悉的那间客栈。楼兰也不搭理,就这么跟在他后头,直到他看到苏颜之选的客栈后,这才心中一沉,冷眼瞥向他。苏颜之见状,晓得他还记得这正是当初他们初识时曾下榻过的地方,心中得意万分,脸上满是笑意。楼兰却是别开了眼,故意不去看他。
苏颜之特意选了从前住的那间屋子,点了几样吃惯了的小菜,便是悠哉地坐在桌边喝起茶来。不多久,小二端上了酒菜,苏颜之虽早已饿得慌,吃起饭来的样子却仍是一派优雅。只是两个人谁也不开口说话,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苏颜之不禁想起当年他们也是在这间屋子,谈笑取乐,好不惬意默契。
苏颜之"啪"的放下筷子,冷嘲热讽道,
"楼兰,你是哑巴了还是变傻了,从前不是挺利嘴毒舌的吗,近日倒连半吭都不吭一声。"
楼兰斜眼看向他,神色平淡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想在半路上下狠手杀了你。"
苏颜之冷哼一声,即便心中再如何气恼,也是不再多话。
入夜时分,两人正准备歇息,忽然听到窗外有动静,隐约可见一道白光飞过。楼兰凝神望去,撇头对苏颜之吩咐道,
"待在这里别动。"
说罢,他便顺着窗子纵身跃去。苏颜之一愣,心中略一思想,赶忙跟上。
苏颜之一路跟着楼兰来到了客栈后的一片荒地,那道白色的影子始终纠缠在楼兰的四周,直到带领着他到了山林里才突然消失。
苏颜之只看到树林里一片漆黑,隐约可听见楼兰的声音,他道,
"我早说夺魂草已被我炼成丹药,你偏偏不信。我现在有事在身,没空和你折腾。"
"那你把药给我看。"
苏颜之一听声音就认出那正是当初的那个虎妖。
树林里顿时一片寂静,半晌,楼兰冷冷地回答道,
"没有,药不在我身上。"
话音刚落,只见树林里顿时亮起一道白光,苏颜之定神一看,只见那白光正是从虎妖四周散发而出。
"楼兰,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信?"
虎妖神色冷漠,目光锐利,怒视向楼兰。
楼兰扬唇一笑,神情自若道,
"没有就是没有,爱信不信。"
说罢,楼兰正欲转身,突然,虎妖猛得跃起飞来,利爪击向楼兰。楼兰一惊,飞身闪躲,碧绿的光芒在树上划出一道深痕。
苏颜之并非第一次看到楼兰与那虎妖对招,原本他并不会为之担心,只是细看之后,却发现楼兰隐约落了下风。苏颜之心头一震,不禁想起这几日来他们连夜赶路本就无法休息,再加上那日在青云山,楼兰已是血气郁结于胸,难免大损妖力。
果然,不出一会儿,楼兰已渐渐处于被动的位置,一味地闪躲而失了反击的机会。虎妖突然猛得利爪袭来,碧绿的光芒划出一道利刃,直击向楼兰。好在楼兰闪躲及时,并未被攻击到要害,只是手臂被余力削过,顿时衣袖破开,鲜血溅出。
苏颜之见状,心头一揪,下意识地往前走去。楼兰瞥眼看向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止住了步子。眼见这两人打得不可开交,苏颜之心悬之余,也不免想到,若是楼兰落败而受了伤,妖力大损,那他不但不用再受制于他,甚至能反过来把他束缚在自己身边。只是苏颜之虽然是这么想,但一看到楼兰被虎妖逼得连连闪躲,仍是心惊胆战。要是刚才的假设能成真,那的确是好,但万一楼兰真有什么损伤,那又要如何是好。苏颜之虽然芥怀楼兰的身份妖力,但却也无法不心念于他。一想到这世间再没有楼兰这个人,他便是胸口憋慌得无法呼吸,如刀割心头,揪疼难忍。他确实想要把楼兰禁锢在自己身边,但也绝不能忍受这人先他离去。
两人耗得越久,楼兰越是露出了疲态,那虎妖更像是泄恨般,招招直逼他死穴。两道光芒互相抗衡,楼兰逐渐被虎妖压制。紫色衣袍在空中飘扬而起,敏捷地退避闪躲。虎妖也不退让,步步逼近,不给他任何喘息的余地。苏颜之眼见如此,自然是紧张万分。他不禁想起当日在青云山上,楼兰是何等的从容不迫,而今日被虎妖逼至如此地步,确实也因他心绪不稳所致。
两人一进一退,楼兰已快要靠近苏颜之那里。他回头瞥了一眼,刻意向前回击了几分。虎妖凝力于双手掌心,突然双手勾起利爪,猛得划出两道耀眼的光芒,楼兰一惊,下意识地想要侧身闪躲,却发现那方向正劈向苏颜之。苏颜之猛然跃起,却是未能全然躲开,恰在这时,楼兰回身而去,一把推开他。正当楼兰背对着虎妖时,虎妖突然快速飞近,利爪凌厉而袭。
苏颜之心头一震,眼见楼兰正背对着虎妖,根本无力回避,他并未多想,下意识地已飞身挡在两人之间。碧绿的光芒在他后背猛得划过,衣衫破裂,鲜血四溅。楼兰赶紧抱住了苏颜之,一手紧搂着他的腰,另一手凝神聚力,在掌心中燃起白色的光芒。虎妖见状,退后了几步。楼兰目光冷冽,身姿缥缈,飞身跃起。五指中勾出银白色的细光,如一张密集的网,从空中挥洒而下。虎妖一惊,以利爪扑去,每割破一层却仿佛是又一层覆上,怎也挣脱不了。楼兰使出这招已是用了十成妖力,虎妖每挣扎一次,他便是要再耗力一回。楼兰本已逐渐开始支撑不住,一想到怀里生死未卜的苏颜之,还有那些不知被抓去哪里的族人,他怎也要拼杀出去。
"流凤,我还是那句话,东西不在我手上。如今我有要事在身,没空与你折腾。"
说罢,未等虎妖反应过来,楼兰突然迅速飞向他,五指合拢,犹如一柄利刃,直刺向他的胸口。虎妖正被那些银白的光芒纠缠住,勉强侧身闪躲,这才回避开了要害。虎妖一口鲜血喷出,摔倒在地。楼兰跃身飞起,拂袖而去。
一直等到回到了房里,楼兰才得以喘息,他一时无力,抱着苏颜之坐倒在了门边。他慢慢地平服气息,以让自己恢复体力。一抬起手,就看见鲜红的血液沾染了整个掌心。楼兰一惊,忙是去查看苏颜之的伤口。只见他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割破,青色长袍染成了暗红色,猩红的液体仍是从伤口渗出。楼兰赶紧点了他穴道,以此来止血。他握着苏颜之的手腕,渡气为他疗伤,只是他本就耗费了太多妖力,没一会儿便气息不稳,喘息着急咳起来。
苏颜之一路昏昏沉沉,直到听到楼兰咳嗽的声音才睁开了眼。他见楼兰捂着嘴闷咳,便觉不妙,刚想去握他的手,却发现自己完全使不上力。他只是这么略微一动,便是牵动了手臂和后背,身体如撕裂般的疼令他直冒冷汗。苏颜之向来养尊处优,哪吃过多少苦,此时的疼痛险些令他无法支撑。他也不记得那时为何会上前替楼兰挡,只是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能看着楼兰死。他确实想要把那人束缚在自己身边,但却见不得他在自己面前受伤。
楼兰背靠着墙壁勉强喘着粗气,他见苏颜之后背上的伤已止住了血,这才安下了心。两人就这么并肩依靠着,谁也没有多说一句,寂静的屋子里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而已。楼兰瞥眼看向苏颜之,只见那人脸色苍白,嘴唇泛紫,心中自是百般滋味交杂,理不出个头绪来。先前看到苏颜之为他挡那一击时,确实令他大为震惊。他早知苏颜之自私自傲,自然不会想到那人竟会舍身相救。他心头揪动之余,却也隐隐生出几分恨意来。
"你以为这样救我,我就会忘记你所做的事?"
楼兰扬唇一笑,语带嘲讽道。
苏颜之闻言,倒是不气不恼,他声音虽虚弱,神色却是坚定道,
"楼兰,我之所以救你,只是因为不想看到你受伤。我苏颜之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需要让什么人原谅。"
楼兰冷哼一声,忍不住嗤笑道,
"侯爷派了大批人马闯入山林,抓我族人,这也是应该的?"
苏颜之高昂着头,理所当然道,
"谱天之下莫非皇土,我奉圣上之命,有何不可。更何况,异族相残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反倒是你,"
说到这里,苏颜之目光直视向楼兰,神色锐利道,
"你能护他们十年二十年,还能护他们五十年,一百年吗?"
此话一出,楼兰更是心中愤然。苏颜之的话听起来是句句在理,却偏偏不讲半分人情道义。他冷冷一笑,嘲讽道,
"既然如此,那我被你骗到京城,是因为我心软愚蠢所致。当初小夏救你,也是傻乎乎地留下这么一个大祸患。"
苏颜之闻言一惊,脸色顿时又苍白了几分。他晓得楼兰向来不露真意,即使是当年两人不欢而散,他也未曾多说一句。而此时的这番话,嘲讽之中更带着浓浓的恨意,苏颜之看在眼里,既是揪心伤痛,又是愤然气恼。楼兰提起小夏救他的事时,他的确是心有愧疚,但他一早就打算放小夏出来,只是此时还不能说出口。
苏颜之勾起唇角,笑得虚弱无力,他满是自嘲道,
"我答应过你,回到京城之后会救他们出来。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
楼兰斜眼瞥向他,并不接话。苏颜之也不气恼,反倒是浅浅一笑,平淡道,
"罢了,信不信由你。总之,到了如今的地步,你也只能信我而已。"
楼兰闻言,冷眼看向他,目光深沉,抿唇而不语。他撩开苏颜之的衣襟,
待到楼兰为苏颜之包扎好伤口,搀扶着他躺在了床塌上时,已是几近拂晓。苏颜之本就身体虚弱,不出一会儿就沉沉地入睡了。楼兰依靠着墙壁躺在他旁边,却始终无眠。先前他替苏颜之脱下染血的外衣时,恰巧看见砚台的碎块被他贴身收着。那时,苏颜之已睡得迷迷糊糊,早没了知觉。他紧握在手里,本想就这么扔出去,但最终却还是放回了原处。他只要一看到那人的样子,脑中便想起先前打斗时,他以凡人的身体来抵挡虎妖的袭击。若说当时没有半分动容,那也是绝无可能的。当年的相识已让他对这人又是欢喜又是气恼,而如今更是交杂了族人的鲜血和一次次的欺骗,这一切冷不防地交融在一起,令他一时无法寻出头绪。先前看到苏颜之受了重伤,楼兰确实是既担忧又惊心,只是随着他伤势稳定下来,原本被一时忽视的其他情感也渐渐浮现而出。他始终不明白,为何救他和害他的,偏偏都是这个人。
楼兰轻柔地抚摸着苏颜之的脸颊,指腹不由地顺着脖子移下。他忽然掐住了苏颜之的脖子,猛得一用力,惊得那人在睡梦中呻吟出声。楼兰定下心神,渐渐地放松开力道。他无奈一笑,目光中隐隐透着几分寒意,喃喃自语道,
"你知不知道道,我真是恨得想要杀了你。"
楼兰心中暗想,只要苏颜之死了,所有的感情都不必再矛盾。到那时,他就只是一具尸体,而不再是害他族人的罪魁祸首。
21
苏颜之虽受了伤,却未有一时耽搁,第二日一早就勉强支撑着准备出发。一整天的策马奔腾,他自然是吃不消的,好在是与楼兰共骑一马,楼兰自他身后环抱着他,这才熬了过去。苏颜之坐在马上,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是浮在云层之中。郊外山路陡峭,不免急转晃动,时而令他胃里翻滚,却连抬起手的力道都没有。楼兰见状,也不多话,只是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才会停马歇息,喂他喝上几口水。苏颜之心中虽气,嘴上却没有半句怨言,吃喝住行都顺着楼兰的意思。楼兰晓得他有心讨好,却是佯作不知,一句话也不多提。
每到一处城镇,楼兰便会寻一家药铺,买了药材后借了厨房亲自煎熬,喂苏颜之喝下去。楼兰本想连夜赶路,但见苏颜之的身体确实吃不消,头几日才住了客栈。好在等到他们临近京城时,苏颜之的伤已好了七八成。两人日夜兼程,终于回到了京城。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落日余辉映照着半边红光。苏颜之知道楼兰心急,他便道,
"你那些族人是抓来献给皇上的,一时半会儿绝不会有性命之忧,明日一早我就进宫去打听。"
楼兰也知道他说得不错,便是不再多提。两人牵着马穿过喧闹的大街,路过一家铺子的时候,楼兰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对苏颜之道,
"你先回府,我过会儿再赶上。"
说罢,不等苏颜之答应他已转身而去。苏颜之心头不悦,自是不与他纠缠,冷眼瞪向他,拂袖而去。
苏颜之一回到府里,就派人叫来了华瑾。华瑾恭敬地禀报了这几日来的情形,苏颜之略一思量,便问他道,
"只有那个叫扶疏的女子被关在了离和园?"
华瑾点头回答道,
"是,听说皇上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女子,把她安顿在了郊外离和园。"
苏颜之又问道,
"那云期大师现在人在哪里?"
华瑾答道,
"应该还在离和园,皇上怕那女子逃了,就让云期大师去彻底毁了她道行。"
苏颜之一惊,吩咐了几句后,便让他退下。他正低头苦思,恰巧目光瞥见放在一旁的玉瓶,那正是先前楼兰给他的。苏颜之把它拿在手里摆弄着,心里头也是挣扎万分。原本在路上,他已打定了主意,但此时却又犹豫了起来。楼兰先前确实说这药能让虎妖一时无力,无法反抗。而论及妖力,楼兰与那虎妖不分上下,想来应该也不会伤及性命。只是他也不免担心,生怕会有什么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