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颜之大惊失色,赶紧跑到楼兰面前,但他还未靠近就被楼兰踢开。楼兰不断地环顾着四周,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惊慌,他口中始终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
苏颜之被他连踹两脚,疼得直冒冷汗,他捂着肚子一时站不起来。
"楼兰,你到底怎么回事,少跟我装疯卖傻。"
苏颜之话刚说完,只见楼兰突然抱着头跪倒在了地上,他神色凄凉,目光中满是愁苦之色。苏颜之一怔,刚想要靠近却见他突然痛哭起来。他心头一震,赶紧走到了楼兰身边。
苏颜之从未见过楼兰如此脆弱的样子,他就像一个孩子般,把头埋在膝盖间放声大哭着,湿润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流下,一点一滴惊触着苏颜之的心。苏颜之自他身后环抱住他,手臂紧栓着他的身体,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楼兰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一样,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两个人的身体紧贴着,苏颜之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起伏的胸口让他险些以为他已近乎于窒息。即便是先前在青云山眼见那么多人的尸体,甚至是在行宫中亲眼看着扶疏死去,苏颜之都未曾见过楼兰有过任何的慌张和失态,更何况此时这样的放声痛哭。苏颜之的心仿佛是被楼兰的声音牵引着,一阵阵的揪疼刺痛钻噬着他的身体。他正感到茫然困惑,突然想起那日夜里,楼兰在扶疏死后的样子,他平静的近乎于诡异。如今想来,令苏颜之无法不惊心。
不知过了多久,苏颜之渐渐没了力气,屋子里不再有任何的声音。楼兰抬起了头,依靠着苏颜之的身体往后躺。刚才被楼兰踹了两脚的肚子还隐隐有些生疼,但苏颜之此时却没有在意。印象之中这似乎是第一次楼兰依靠在自己的怀里,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抚摸着楼兰的脸庞。楼兰的脸上干干的,带着淡淡的咸湿。苏颜之的手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刚一触及他的头颈,那人猛地挣脱开他,突然站了起来。
苏颜之诧异地看向他,只见楼兰就这么站在他的面前,神色茫然地低头俯视,目光中已没有半分先前的悲伤之色。他蹲下身,探究般地打量着苏颜之的脸,然后凑近到他脖子边嗅了嗅他的气味。苏颜之还未反应过来,楼兰已跪在地上双手撑地,慢慢地靠近他,从他的耳垂头颈一直闻到外袍上的熏香。他似乎特别喜欢苏颜之身上这股熏香味,一直不断地来回闻着,直到鼻尖触及到了他腰间的硬物。
楼兰一脸好奇地盯着那里看,然后他伸手从他腰间掏出了个硬块,那正是苏颜之小心收藏的砚台碎块。楼兰拿着这东西高举起手,抬头仰望了好一会儿,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忽然,他又紧紧地握在了手里,神色紧张,就像是生怕谁来抢一样。苏颜之此时已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茫然困惑地看着楼兰,只觉得心里头顿起一股不安之感,但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楼兰脸上的笑渐渐收敛了起来,他眯缝着眼眸把那碎块拿进自己的面前。忽然,他大声地笑了起来,把它用力地往上一掷。苏颜之心头一震,下意识地跳起身自空中接住了它。他怒视向楼兰,气愤道,
"楼兰,你究竟搞什么鬼?"
楼兰眯缝着眼眸,含笑地看向苏颜之,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丝毫的伪装,他就好象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只是这么好奇地看着苏颜之。苏颜之心中的不安在楼兰的视线里不断地放大,整个屋子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太过安静的环境令他感到压抑和颤栗。楼兰此时的笑容是苏颜之从未见过的清澈和干净,他甚至一时恍惚地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他,但同时又因为这样平静和安宁而感到不真实。
正当他们两个人静默在屋里时,门外传来了华瑾的声音。
"侯爷,云期大师来了。"
苏颜之闻言,瞥了楼兰一眼,只见他神色依旧,目光仍是在自己身上打量着。
"进来吧。"
说罢,苏颜之便坐在了桌边,楼兰像是好奇地看着他,竟也学着他的样子坐在了椅子上。
云期一进门就瞧见楼兰趴在桌上,手里把玩着杯子水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全然一副沉浸在自己世界之中的样子。他也不由一愣,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苏颜之反倒是焦急地问道,
"大师,你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期坐在了楼兰面前,强硬地抓起他的一只手,楼兰一惊,却没有反抗。云期紧按着他手臂上的几处灵穴,嘴里念动着金文。楼兰忽而一笑,好奇地伸手去抓他的脸。但他手指还未碰到云期,突然眉头紧锁,发狂般地挣扎了起来。苏颜之见状,惊慌地问道,
"大师,他......"
云期松开了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楼兰一得到空隙,赶紧起身跑到了屋角,随手摘下墙上挂着的字画就猛得撕了起来。苏颜之见云期不说话,便是震惊地问道,
"大师,难道楼兰他真的疯了?"
云期望了楼兰一样,语气平静地回答说,
"他不是疯了,只是失去了心智。"
苏颜之顿时瞪大了眼睛,忙问道,
"怎么会这样?"
云期答道,
"那天我以法力强硬去收服他的妖性时,他以全部的力量去反抗,两者相抗自是产生了反噬之力。而那夺魂草的毒性本就难以预料,再加之他那时本就心绪不定,三者联系在一起正是令他神智不清的根源。"
苏颜之心头一揪,目光不禁看向楼兰,只见他此时正蹲坐在角落里把玩着一地的碎片,他又问道,
"难道就没有办法恢复他神智?"
云期思索片刻,回答道,
"我虽没能毁了他的道行,但已封住了他所有的妖力,这也正是令他失去心智的主要缘由。除非他能恢复妖力,否则的话也不会再清醒。"
说到这里,云期想了想,又补充道,
"他虽然是半妖,却更接近于真正的妖魔。但凡是妖,在妖力大损的时候就不得不化成原形。同时,他们不再有思考的能力,仅仅能保有最强烈的那几种情绪而已。而如今楼兰的情形就像是恢复了原形的妖,只是因为力量被封住的缘故,还能留有人形。"
苏颜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多问。
华瑾带着云期大师离开之后,屋子里又只有苏颜之和楼兰而已。苏颜之看着仍蹲在角落的楼兰,心中自是感慨万分。云期说的不错,如今的楼兰已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了最强烈的那几种感情而已。他会痛苦,会害怕,会愤恨,会高兴,但又偏偏不知道为何会如此。苏颜之自然知道云期所指的那三个缘由都是因他而起,原先刚看到楼兰这副模样的时候,他确实是心痛内疚。到了此时,已只剩下了心疼而已。他的会为楼兰而揪疼,但又隐隐带着一种颤栗的兴奋。早在当初与楼兰重逢时他就已打定了主意,总有一天他要把这个人禁锢在自己身边。他可以让楼兰分享自己的权利财富,但他只能站在他的身后依附于他。
苏颜之起身走到了楼兰面前,他蹲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他,双手紧拴着他的身体。楼兰没有抗拒也没有挣扎,他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眼眸中带着浓浓的困惑。苏颜之知道那人已不会抬起手回抱自己,但他却并不在意。
许久之后,苏颜之松开了手,他微微一笑,轻柔地扶摸着楼兰的脸颊,如此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一如当初在青云山时楼兰对他的情景。
"楼兰,你看,我们不用一死一活也能在一起了。你是我一个人的,这样多好。"
苏颜之声音轻柔,如呢喃般在楼兰的耳边响起。楼兰先是一愣,略带困惑地看向他。但很快他又是笑了起来,就仿佛根本与自己无关一样,旁若无人地捏着一张碎片高举过头。透过薄薄的宣纸,他望向窗外的烈日阳光,唇角微扬,笑容清澈而又干净。
23
围剿青云山半妖之事果然令皇帝龙心大悦,对苏颜之更是大加赞赏。各个达官贵人也都是见风使舵之徒,见苏颜之如此步步高升,自然是阿谀巴结。苏颜之向来看重权势地位,如今当然是如鱼得水,好不得意乐哉。他整日忙着与同僚应酬,却也并未忘记楼兰。即便是与庄子谦聚会玩乐,每次一到了入夜定会按时回府。
这么些天来,楼兰始终是疯疯癫癫的样子,时哭时笑,时惧时闹,又或者是平静得令人觉得害怕。苏颜之无可奈何,只得安排他住在了偏院。他特别安排了几个人看守伺候,只是待到他回府之后,便撤走了那些人。每日陪着楼兰吃饭沐浴,便是苏颜之最欢喜的事。被封住了妖力的楼兰只是一个寻常人而已,在苏颜之看来他已经不是妖。楼兰不再是骄傲不羁,也不再会调侃嘲讽惹他生气。他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苏颜之给予的,离开了苏颜之他甚至连赚钱吃饭的本事都没有。一想到这里,苏颜之不禁心头大悦,满足之意渗出心底。虽说楼兰偶尔也会疯癫发狂,但只要是他平静的时候,定会乖乖地待在苏颜之身边。苏颜之请人做了不少新衣,皆是紫色云霞锦缎,当年他初见楼兰时,楼兰便是穿着一身紫衣。那时的惊鸿一瞥之后,苏颜之再也没见过比他穿得很好看的人了。即便是庄子谦,他也常笑他风流有余,韵味不足。
楼兰被苏颜之关在屋子里,平日里不得出门半步,既然不见人,自然也无须玉冠束发。长长的头发如丝绸般黑亮顺滑,只是他时而情绪不定时,总会弄得乱糟糟的。但苏颜之却是很有耐心,亲手替他梳发打理。若是从前的楼兰,必定会调笑嘲讽,语气不善。而如今,只要是在那人安静的时候,他便会温顺地坐在那里,任由着苏颜之摆弄亲近。这几日来,苏颜之夜夜睡在楼兰的屋里。两人共睡一塌,却未有过肌肤相近。苏颜之原本并不在意,只是楼兰在睡梦中反倒比白天的时候更为敏感,他手刚一搭到那人身上,就被重重地甩在了一边。苏颜之无可奈何,只得与他分开了些距离,但即便如此,也是令他心生愉悦。如今的楼兰就像是只为他存在,叫他怎会不得意万分。
庄子谦晓得苏颜之已无心留连风月场所,他闲来无事,便到他府上做客。苏颜之恰巧正在楼兰的屋里弹琴给他听,听到下人来报说宁王来了,便搁下了手里的事赶去了大堂。
"侯爷最近真是风流快活,找你去哪儿都没兴致。"
苏颜之刚一进门,庄子谦就忍不住打趣道。苏颜色之闻言,也不反驳,他调侃道,
"王爷还愁没人陪吗?对了,今日怎么想到来我府了?"
庄子谦抿了口茶,笑吟吟地说道,
"想看看你那个楼兰公子。"
苏颜之一怔,勾了勾嘴角,笑答道,
"不就是个寻常人吗,有什么可看的。"
庄子谦闻言,不禁大笑道,
"就是看他怎么能让你着迷成这样。"
说罢,庄子谦又想起了什么,问道,
"对了,上一次你不是说他神智不清,疯疯癫癫的吗,如今情况怎样?"
苏颜之皱了皱眉头,回答道,
"还是老样子,就像云期大师说的一样,没了思考的能力,情绪也不稳定,时好时坏的。"
庄子谦扬唇一笑,意味深长道,
"那岂不是根本就不记得你是谁了?"
苏颜之一听到这话,果然脸色一沉,眉头紧蹙,抿唇而不答。庄子谦晓得这话恰是把苏颜之一直刻意回避的事扯了出来,他饶有兴致的观察着那人的表情,猜想着他会如何作答。
半晌,苏颜之扬了扬唇,这才回答道,
"他现在只能和我在一起而已,记不记得我又有什么关系。"
庄子谦扑哧一笑,语带戏谑道,
"他不光是神智不清,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那还是原来的他吗?颜之,原来你只是看中他的皮囊而已。"
苏颜之心头一震,手掌不自觉的握紧。这些日子以来,他虽然因为能把楼兰禁锢在身边而兴奋愉悦,但楼兰已经不记得他了的事也恰恰被他刻意回避。楼兰虽然容貌出众,但苏颜之绝非看中他的这副皮囊。正因为如此,他又怎会不介意楼兰把他忘记。只是他故意不去想不去提,好让这些天来的兴奋和满足维持得更久一些。但如今被庄子谦一语点破,压抑许久的愤然和气恼更是一涌而上,令得他心头满不是滋味。
大堂里顿时一阵静默,庄子谦瞧着苏颜之脸上变换了好几重表情,实在是觉得有趣极了,他也不急着说话,悠哉地品着茶,等苏颜之先开口。许久之后,苏颜之这才回过了神,他说道,
"说来我正巧有一事要你帮忙。"
庄子谦把茶搁在了一边,问道,
"是什么事?"
苏颜之皱了皱眉头,眼眸中蒙了层浓浓的雾气,叫人看不清真意,他答道,
"那些半妖还关在牢房里是吧?你帮我带一个人出来,他名字叫小夏。"
"颜之怎么突然这么好心,倒要我帮你去救你抓的人了?"
苏颜之听出庄子谦话里的嘲讽之意,他冷眼瞥向他,庄子谦赔笑道,
"好好,我帮你带他出来就是了。"
苏颜之点点头,他说道,
"这事劳烦你了,由我出面怎也不太方便。那孩子好歹救过我,更何况,他与楼兰也颇为亲近。"
说到这里,苏颜之不禁想起当日扶疏死时,楼兰恍然若失的样子,他心头一揪,隐隐生出几分心疼。
庄子谦离开之后,苏颜之便又到了偏院。还未走近,就看到门口的护卫跑来禀报,说是屋子里头发出了好大的动静,显然又是楼兰发了癫狂。苏颜之心头一急,顾不得护卫的劝阻就已大步而去。他一进门,果然瞧见屋子里一片狼籍,花瓶古玩被砸了个粉碎,字画笔墨也是撕的撕,扔的扔,连先前苏颜之弹的琴也被扯断了琴弦。在他离开之前楼兰还是温顺地坐在他身边,安静地听他弹琴。这才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又忽然变了个模样,疯狂、暴躁、发泄着怨恨。
苏颜之进了屋子的时候,里头已经没剩下什么东西可砸。楼兰站在屋中央,仰头看着天花板,他神色茫然,眼眸中却含着淡淡的凄伤。察觉到了动静,他缓缓地转头看向苏颜之,神情中满是困惑,仿佛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与他相依相伴的人。苏颜之心头一颤,隐隐的揪疼被渐渐放大,万般苦涩堵在胸口,憋得他无法呼吸。他急促地喘息,好半天才挣扎地问道,
"楼兰,你怎么了?"
楼兰并未回应,甚至根本不知道苏颜之唤的是他,他依旧就如此茫然地看着他,一言不答。苏颜之心中一急,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又问道,
"我在问你话你知不知道。"
"楼兰是我?"
楼兰疑惑地问道。
苏颜之一听到这话,心头顿起一股怒火,先前庄子谦的话又一次重重的击打进他的大脑,令他不得不正视。
楼兰似乎并不执着于苏颜之的答案,他抬起头又看向了天花板,神情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浓浓的痛楚之色,他喃喃道,
"很多血,很多的人,灰蒙蒙的脸,他们都死了。"
楼兰低下头直视着苏颜之,眼眸里除了苦痛之外,再无其他的神色。忽然,他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惊恐地抱着自己的头一步步地后退着,直到背靠在了墙壁,已无路可退。苏颜之一惊,瞪大了眼睛看向他,只见楼兰蹲坐在角落里,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了,强烈的恐惧笼罩在他的身上,眼眸中的惊慌和畏惧刺痛了苏颜之的心。
苏颜之也顾不得其他,大步上前想先安抚住楼兰,可他刚一把手受向那人,却被他狠狠地甩看。楼兰一脚踹向苏颜之,慌乱地站起身又跑到了对面的角落。苏颜之捂着肚子疼得直冒冷汗,他心中又气又恼,立马站起身径直走向楼兰。
楼兰此时却是渐渐平静下来,他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仰着头也不知看向何处。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眼眸中微微染了几分湿气。苏颜之刚一走近就听到他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忽然,他依稀听见楼兰念到了扶疏和小夏的名字,他心中一急,猛得抓住了楼兰的手臂,死拽着怎也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