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她可是从秦王宫救了刺客连夜出逃的,扶苏公子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如果面前的人是始皇嬴政的话,流光会眼睛都不眨离开这个地方。
不论日夜。
儿子和老子,还是相差太多,就像现在,扶苏明显不介意她以前的行为,甚至还笑着调侃她:“流光姑娘说笑了,父皇近日还提起过你呢!”
提她让她卜算吗?那还是算了,也许是因为近些年的她神算的名头声名鹊起,流光反而不那么喜欢给人算命卜卦了。
生命有伦常,四季有更迭,即便没有她算命卜卦,这个世界照样轮转,飘荡越久,心里的感悟就越深刻。
流光近日有种莫名的感觉,就好像积蓄已久要爆发的火山一般,蠢蠢欲动,却不得其法。
当年她初来此地,曾经给自己算过一卦,卦象表明七年内会有逆转伦常的机会,她本来以为要足足等待七年,可如今……她有种时刻就要回去的感觉。
流光抬头看了看扶苏,她想这点会不会系在他的身上?
不然为何无缘无故,竟然会在阳武县这么个小地方遇上了当今帝皇的长子,这天底下绝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提我做什么,我不过一逃犯尔。”
“流光姑娘见笑了,实不相瞒,扶苏是特意在此等候姑娘的。”
流光一楞,再抬头看端方公子,不得不承认这副面相很容易迷惑别人,至少……她被误导了,说不定始皇也来了。
失策啊失策!
以流光的武艺,想走并不是难事,但她近日境界松动,正好遇上故人,她终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赌一把。
“好,我便跟你走上一遭。”
很快,便是人去楼空,小二上来敲开了房门,只看到桌上的房钱,人早已消失不见。
第46章 算无遗策(十)
“扶苏公子就这般带着我进来,真的好吗?”
“有何不可,我刚才说了,我在那里等待流光姑娘。”
流光却摇了摇头,刚才扶苏公子初见他的时候,确实是有过错愕的,那种错愕并不是装出来的,至于为何后面又反口,想必是……“还要瞒我吗?我都走到这里了,肯定不会跑了。”
扶苏一声叹息,最后笑着开口:“果然骗不过流光姑娘。”
“我确实在那里等一个人,有人告诉父皇,在阳武县等一个人,一个可以实现他心愿的人。”扶苏依旧浅浅地笑着:“而当我看到姑娘时,我就明白了。”
“那个人,便是流光姑娘你了。”
笃定,笃信,流光从扶苏的眼中看到的所有东西,她微微错愕,不知是哪里给了这位天下继承人这种错觉。
“公子,你真是坑我啊!早知道我肯定不跟你过来了。”
扶苏微微一笑,似是在说就是因为如此,才不早点告诉你啊!
流光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跟着扶苏经历了层层看护,进了一座行宫,正是当今始皇嬴政的行宫。
再次见到,流光也是微微怔楞,秦王嬴政若是藏锋的宝剑,始皇嬴政便是锋利无所匹敌的绝世宝剑,刀芒掠人,谁与争锋!
“多年未见,流光姑娘竟然一如往昔,真是让寡人好找啊!”
也是认定她是有缘人的口吻,流光心下错愕,她看了一眼扶苏,才抱拳道:“不过是习武之人的一点微末罢了,不足为提。”
“真是如此?”比多年以前直接了当许多,若是几年前秦王嬴政尚迂回婉转,那么现在权倾天下的始皇已经无须那些虚言。
“望陛下明鉴。”
“来人,让徐福进来。”
徐福?!方士徐福吗?流光心中错愕,不会是真的要让她去找长生之类的东西吧,她完全不会啊!
陪着始皇聊了几句,徐福很快就到,流光一看,仙风道骨的模样,身材也是十分高大,若是放在他们纯阳,那也是一枚长老级的人设。
可惜,此人脚步虚浮,并未学武,再看面相……咦?流光轻咦出声,这副面相,分明是将死的面相,脸上的死气已经渐渐显现出来。
但是看生机,却分明不是如此。
她谨慎地退后了一步,腾出地方让徐福施展。
方士徐福,在历史上也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心里流过许多想法,再抬眼正好对上徐福的眼睛,这双眼睛——半点不显老态,甚至里面流光溢彩,更甚青年人。
这是一双极富魅力的眼睛,流光也被迷惑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恭喜陛下,寻得有缘人!”
我去,你随便看一眼就知道她是有缘人,这红口白牙的,比她还要厉害,你咋不去当神算子啊!
然而在一定意义上来说,方士徐福其实也可以说是算命为生的,只是再加上炼丹而已。
这主仆两人一说一唱,就准备定她的终身了?!问过她的想法了吗?
流光忽而抚掌大笑起12 来,一步一步走到始皇嬴政的面前,分明没有了方才的谦卑:“听闻,你要寻求长生?”哼!管你是秦皇汉武,她不开心天王老子来了也照样砍!
流光走得很从容,大殿之上只有他们四人,甚至扶苏的视线一直落在流光身上,可他不过眨个眼睛的功夫,这人就直接从后面走到了父皇的面前,语气轻佻,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父皇小心!”
始皇嬴政也是心下一跳,本以为绞了兵器的流光不足为据,却没料到竟是这种神鬼手段,想起拿出一酒杯便打落几十斤重的筑琴,他立刻后退,拔出了宝剑以待。
徐福也吓了好大一跳,也没有想到,他自问阅人无数,此次也绝没有看错,只是……他想了想,上前道:“流光姑娘,此举有违天和!”
流□□笑了,轻弄慢捻地拨开始皇手中的宝剑,转头笑对:“什么?你也知道追求长生有违天和啊!”
扶苏简直不敢相信现在的展开,他没想到流光竟然会这么大胆,一言不合就动手。
“长生?!长生有什么好的!不老不死,一人独活?!”流光并没有伤人的意思,她只是……心里不舒坦!
“流光姑娘此言,便是长生有望?”
流光轻嗤一声,反身道:“没有,吾以吾之剑道发誓,此生从未见过长生之人。”
“再说,长生之后又能如何!你的部下尽皆老去,儿子也老去,孙子也老去,唯独你一人,独活人世,你即便位高权重,也只能让人敬畏你,长久如此,必定分崩离析。也许你自信可以解决,但若是全天下人都不认同你呢!”
“是人,才能位极巅峰,若你不再是人,是异类,便会受尽敌视,即便你活得长生了又能如何,该死的终究还是会死的。”也许是从小经历道家思想的教育,流光对生死的态度极为从容,便是当下赴死,也会淡然。
只是……今天大概她是魔怔了,怎么会猖狂到讲这样的话。
也许是剑道毫无寸金,也许是回家遥遥无期,又或许是……多年未见某人,长相思,不见期望,有些寂寞了吧。
她浅浅一笑,直视始皇嬴政的眼睛:“怎么不叫人进来拿下我?”
这会儿的剑拔弩张反而少了几分味道,始皇嬴政竟然将宝剑放下:“你没有伤寡人之心,而寡人之心,亦不会转改。”
竟然没有发脾气,这不科学!说好的暴脾气呢!
倒是殿下的两人,出了一身冷汗。
流光本来想离开,却发现自己好像无法离开的模样,她一有离开的心,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飞速离去一样,既然如此……“哦,是这样啊,如果我帮你去海外仙山……”
“寡人必有重谢。”
“一言为定。重谢倒不必有,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样对我很重要,但于陛下于天下半点不重要的东西。”
“好。”
这边谈妥条件,而流光不知道的是,这会儿张子房带着力士也到了阳武县。
有时候,天道轮转,自是避无可避。有缘之人,终会相见,可不就应了流光最后留给张子房的话嘛——有缘再见!
有缘,自会相见。
第47章 算无遗策(完)
他幼时身为韩国相国公子,钟鸣鼎食,出入富贵,他父亲是韩相,他的祖父也是韩相,若是不出意外,他也会是韩相。
他从小便是当做韩国未来的相国继承人来培养的,可惜……却在一夕之间,国家分崩离析,父亲殉国,他从相国公子,变成了六国暴民。
张良在父亲尸体旁发过誓,誓要颠覆秦国。
一努力,便是十多年。
数十年流离失所,他不改志愿,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报得国仇家恨。期间,他认识了许多人,也得到过许多人的帮助,利用过许多人,可却没有一个名字像那个人一样——铭心刻骨。
她的名字,叫做流光,瞬间划过,却痛彻心扉。
在国仇家恨面前,个人的小情小爱已经不重要了。流光曾经说过他与她,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时候他是不赞成的。
流光说她幼年就上了太华山拜师学艺,生来便是秦国人,断不会为了情爱便放弃国家和信义,他欣赏她,却也痛恨这一点。
她说不会阻止他的计划,同时也远离了他的身边,张良能够察觉到还有其他的原因,但他固执地不愿去询问,他怕一问出口,就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和流光分开的几年间,他一直都能得到她的消息,却永远碰不到她的人,就像他苦练武艺,也不及流光分毫。
无从追求,也无从追忆。
张良抚摸着腰间的天枢剑,这是流光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了。
主公很快就要攻入咸阳,秦国覆灭,夙愿终偿,可是他却没有半点欢喜之情,可能是……陪他高兴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吧。
父亲母亲,弟弟,还有流光,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犹记得当时雨光潋滟,他踏雨而来,一抹蓝影翩跹,到底入了眼,坠了心,可能从初见那时的好奇,便注定了现在的一切。
秦二世而亡,张良轻轻呢喃,流光的卦象要成真了啊!
当初为什么不多信任流光一些呢!
若是早知今日,他是否会在那日收手,另择良机,与流光归隐数十年再出山呢?张良摇了摇头,可能不会的。
认识他的人都会觉得他脾气好,但深知他的人,便知道他为人——最是固执。
固执不懂变通,固执……不懂回头。
他早该知道流光算过两人之间的缘分,缘起缘灭,他从未抓住的东西,又怎么可能……抓得住呢!
“军师,大喜啊!”
张良知道,秦朝……灭了!这天下终究不是秦国的天下了,一朝夙愿终偿,他愣了一下,执礼叩拜:“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可他自己,又何喜之有!
如今回想起来,阳武县一事,仍然历历在目,张良摸着天枢仍然冷光绝艳的外表,心想若是知道早知道流光在车队之中,他会不会就不会做那样了决定了呢!
天子六驾,而王侯四驾,他埋伏在古博浪沙,率先让力士准备好巨石,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他远远地就看到有车队逶迤而来,正是情报中截获的秦皇车队。
张良屏息以待,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时间那么长,又那么短,直到那一辆六驾的马车徐徐而来,他终于低喝出声,而力士手中的巨石,也应声而下。
一击不成,便不会有第二击,他本身也只准备了一次。
张良不管结果,忙吩咐力士撤退,却在转身时心跳错乱,他诡异地回身看了一眼,竟是目眦欲裂。
只听巨石“pang——”地一声,马车整个儿被击碎了,却有人腾空而来,斜斜伸出了手,迅速拉出了马车里面的人,而她自己,却被大石不小心击中了背部,口吐鲜血往前栽去。
他看到,是被拉出来的人扶住了流光,而那人……并不是秦皇嬴政,而是公子扶苏。
“不——”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同时……也吸引了护卫队的注意。
张良知道,这一劫,他可能逃不脱了,他随即转身对力士让他离去,力士却不愿,他随即谎称要力士携带情报而归,自己会将流光带回去,力士才转身离去。
秦皇的护卫队自然不是吃素的,他即便苦练武艺也是双手难敌,刀芒闪烁,他已是难以抵挡。
却未料斜里忽而一把利剑破空而来,来人……正是流光。
她的唇边,还有未干涸的鲜血。
“流光!你没事吧?”他急切地发问,只来得及看到她唇边绽开的微笑。
围攻的人越来越多,他的身上伤口也越来越多,张良已然看到了少女眼中的焦急,下一刻便看到流光换手执剑,另一只手猛地抓住她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两人腾空而起,秦兵追拿不急,竟是用上了弓箭。
张良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待到天命,他才被流光轻轻地放了下来,那时候……他的腿上已经中了箭矢,而流光的背后……也中了箭矢。
命中胸口,又夜奔数里,气脉回流,他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摸向了流光的脸庞。
她的脸依旧美得惊人,就像当年淮阴城破败小屋的清晨,她执剑而立,端是美丽动人,一如……从前。
“张子房,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记得流光的眼神很温柔,声音也格外地温柔,不是那种挥手执剑的冷厉,也不是那种卜算天下大势的运筹帷幄。
“我啊,流光,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我现在要回去了……你不要为我伤心,也不要为我难过……我早就说过,我俩有缘无分……”
“张子房,你要相信我,我流光算卦卜命,从无……虚言。”
二字落定,流光手中天枢落地,张良眼睁睁地看着她闭上了眼睛,他拼命想要抱住她,可是不知为何,手中似有星星点点不断流过。
泪水模糊间,他看到流光的身体仿若真的流光一般,向上蒸腾如梦泽一般,向天上飘去,而后……消失不见。
他一低头,唯有天枢寒光凛凛,落在地上,发出阵阵悲鸣,似乎是在悼念他已经离开的主人。
自那一日起,张良绝迹江湖,蛰伏数十年。
又是多年战火纷飞,主公登上宝座之时,他谢绝了一切赏赐和爵位,张良甚至没有要封邸。
主公体谅他多年艰辛付出,想要为他择一贤妇,他谢绝了。
吕后也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坚决,他笑了笑,觉得自己不是坚决,而是他的命是流光救来的,此生已经不需要其他人了。
外面很多人说他迷信黄老之道,其实……也不算太错,因为流光自幼学道,他便想多学一点,若是下辈子再遇见流光,他定然紧紧抓住她,不再为虚名放手。
日子过得有些长,当初流光批命的韩信转眼就遭了难。也许是因为流光与他有过交接,他出手救了他一命。
而等到太子继位,他也知道自己老了。
张良离开了国都,像以前的流光一般云游天下,直到他垂垂老矣再也走不动,他从张家旁系过继了一个孩子,悉心教导助他成才。
而后,怀抱天枢,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死后,愿与天枢长眠,愿与……流光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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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草长莺飞,西湖边春光明媚,流光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好不容易从万花谷师姐的魔爪下逃了出来,来寻小伙伴吃个饭。
“是你来叫我吃饭,自己却闷闷不乐,需要我拿重剑戳醒你吗?”小伙伴戳了戳有些走神的流光,实在是好奇极了:“你说你无端端在长安城里消失了半个月,半月后带了一身的伤回来出现在了西湖边,要不是有万花谷的师姐,我估计你这条小命都要没了!”
“我这不是没死吗?”她哪里知道,要死了才能回来,可她死的方式太壮烈了,她怕……
“是,万花师姐的疼爱还享受不?”
闻言,流光整个人都精神了,她刚要下筷,就听到亭子屋顶哐当一声,随即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是一个人,还有手中……
“流光,那不是你丢了的天枢剑吗?”
地上的人本来正要坐起来,却似乎听到了什么魔咒一样,瞬间转过头来,流光看过去,正好落入一双星眸之中。
如浩渺烟波,又如繁星闪耀。
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就像如果呼吸了,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一样,四目凝实,还是旁边的小伙伴推了推她:“流光,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