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被钢筋水泥湮埋了一大半的城市,建筑衰败,街巷错落,灰蒙蒙的天空压抑着许多都市人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气息,仄仄迭迭的影子一个踩上了另一个,街头熙熙攘攘,永远也没有尽头。
偶尔有几个流浪汉沦落街头,以乞讨为生,耷拉着的身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拉出的那个深深团绕的阴影随着微弱的光线缓慢移动,极少有人会去注意他们,却仍有断断续续的硬币傲慢地滚到他们的面前。
超市里面的这个时候人并不算多,有城一向都讨厌人多,却偏偏又喜欢住在这个拥挤的大城市,喜欢买东西时不跟人讨价,也不喜欢有人到处吆喝的声音,虽然不怎么喜欢超市里面极其嘈杂的音乐,不过买东西并不需要太久,他只要按着纸上需要购买的物品一样一样扔进购物车里然后到柜台结帐就可以了,一切都很方便,这也是他喜欢城市的理由之一。
从超市出来,才打开车门把手上的东西扔到副驾驶座上,有城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停了停之后他一关车门又返回到超市,等他再次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炒菜用的锅子,作以防万一之用。
稳稳地倒车出来,一路向自己的公寓驶去。
有城的手指很长,突出的指骨恰到好处,握在方向盘上高低错落,形态十分优美,一见便会觉得这是一双十分灵巧的双手。
此时他指间烧着一支烟,有城有很大的烟瘾,本来一天要抽掉两包烟,后来稍稍改了一下这个不太好的习惯,变成一天只抽半包。
车开的不快,城市的马路总是有着一定的节奏,除非有什么紧急的事,不然跟着节奏往来总是最正确的。
有城其实并不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人,可有些事难免要依着规矩依着条理来,半点也错不得。
也许想到了什么,有城皱皱眉,有点不爽的样子。
有城住的公寓在水沅路,车子在过了两个街口之后就能看见不远处高耸的公寓,公寓前有一条将近两百米的林荫大道贯穿了东西,中央园区是水景大道,其间甚至还有几条弧形的休闲小径,虽然风格细致,不过还是有着人工的感觉,有城不太在意这些零碎的东西,他只不过是想要一个离马路较远的安静的环境罢了。
高层建筑最麻烦的事就是停电,有城为了这个特意又在低层买了一间,以备不时之需。
他就是怕麻烦的事。
在地下室停妥了车子拎着东西进了电梯按下了十五层的按钮。
没有取出口袋中的钥匙,也没有出声,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我回来了。"有城说。
一年前有城的家里来了一个同居人,有城从来也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个奇怪的人跟自己一起生活,他早就准备好一辈子独居的。
"你回来了。"开门的人重复了这句话,看了有城一眼就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在拿锅子的时候那人盯了半响,然后抬头看有城。
有城也看了他半响,很了解地说道,"又坏了?"
那人"嗯"了一声,把东西拿到客厅里面分类。
有城换了脱鞋走进门,直接来到厨房。
惨不忍睹。
有城站在门口,意料之中地抬眉。
"锅子又坏了。"那人淡淡道。
"你把水饺跟冷菜放进冰箱,厨房就交给我吧。"有城低低说了一句,脱下外套挽起了衬衫的袖子。
"好。"那人没回头,按着有城的吩咐做事。
自从他的同居人来到这里三个月之后,有城的厨房就没有少遭殃过,一年过去依然能重现第一次水漫厨房的情景,有城也是见怪不怪,先将地上的碎片扫进畚箕,再捡出水池里面的碎碗碎盘,再来是拖地板,擦罩台,最后就是把一池子的碗洗干净。
做完一切回头望望垃圾桶,里面不偏不倚正好扔着一只锅子,中间破了个大洞,边上是一些看似焦黑粘乎乎的东西。
"粘锅了?"有城对着客厅说着。
"嗯。"客厅里的人已经开出了电视机,搁着下巴面无表情看着液晶超大屏幕里不停变换的画面一动不动。
"今天不玩游戏了?"
"已经过关了。"
"想看片吗?"有城问。
那人不回答,只问,"你一会儿干嘛?"
"做饭。"
"哦。"
一声之后又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有城感觉到有一个人走进了厨房,把畚箕里的那些碎片倒入垃圾桶,再把垃圾桶里的口袋扎好,然后走了出去。
有城没有回头,只听到门关上的声音。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一成不变,可有城却知道,自从一年前捡到了这个人开始,他的生活就开始一点一点被改变,被这个连名字也没有的人改变了。
第一章
阴雨天气。
有城一向没有在雨中闲逛的习惯,可是这日灰霾的天空像极了他的一颗心,似乎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怎么掸也掸不干净。
汽车喇叭声喧嚣响个不停,飞溅起来的水花总让路边的行人闪躲不及,被雨蒙住的样子有点像伦敦早晨的大雾,眼前一片迷朦,什么也看不清晰。
雨水有些冷,此际已值深秋。
有城忘不了秋天,因为那个人最爱秋天。
只是她也是在秋天死去的,就在三年前的今天。
口袋里的手机似乎一直没有停下来,有城把它握得紧紧的,却没有接起来的意思,他只是在雨中漫步,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愿想。
红灯闪了闪,变成了绿色通行的小人,有城抬步走上斑马线,正要去到另一边。
嘻笑声忽然传入耳中,一男一女笑着打闹越过有城身边,女生的伞不小心撞到了有城,"啊,对不起。"忙不迭地道歉,下意识抬头看了有城一眼。
"对不起。"她身旁的男生匆匆说了一声,拉过女生,"我们走吧。"
有城淡漠地看着这一切,低下头径自缓步穿过马路。
"喏,伞借你。"声音轻轻地响起,有城看着眼前。
男生牵着女生同撑一把伞,女生将另一把递给有城,"我见过你的照片,就在我们校刊上。"
有城看着这个画面,不自觉接过了伞。
于是那两人转身踩着水花跑远了。
怔怔凝望手中的伞,有城没有了动静。
尖啸声忽地响起,有城抬眸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面前的红灯闪了闪,又变成了绿灯。
有城走向另一边。f
车子疾驰不停,有城高瘦的个子在马路中央异常突兀。
一辆奔驰车在绿灯之际踩下油门。
有城停住了脚步。
"有城--"
遥远的天际好像传来了那个温柔的声音。
"不要死......你不要死!"
蓦地,天空雷声大作,谁也不清楚下一秒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声尖锐的摩擦声,然后"砰"地一声响,车子在急刹住之前撞到了一个人。
有城在后一秒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好端端地站着,不远处有一个人浑身是血倒在了马路中央。
"叮铃铃--"手机铃声有些刺耳,在有城按下接听键之后蓦然中断。
"该死的你在哪里?"里面是气急败坏的声音。
"劭凯,有人被车撞了,我这就打车送他过来。"有城说完挂了电话不再多说,一个健步冲上前抱起地上那人。
血,无边无际,鲜艳到了极点,沾了有城满手满身。
好腥。
眼睁睁看着护士把人推进了急症室,有城已经失去了走进医院的力气。
他本来不打算再踏进医院一步的。
"有城。"
"嘿。"有城扯起嘴角,淡淡地打着招呼。
"怎么回事?那个人怎么伤成那样?"劭凯没有忽视刚刚被推进去的浑身是血的人。
有城没说话,只一味垂着头,他的长睫遮住了所有的表情,微俯的脸透着丰富的立体感,像极了希腊精美的雕像。他的脸色,也跟雕塑的颜色一样白。
"你不接我电话,今天这个日子叫你不要乱跑......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劭凯用力抓着有城的肩膀,大力一阵摇晃。
有城抬眼看了看他,眼神闪了闪。
劭凯瞪大了眼睛,"你不要告诉我,被撞的人本来应该是你?!"
"......"有城依然不言不语,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
劭凯仿佛又看见了那一日抱着宛言踏进医院的有城,那一双原本慑人的黑瞳空洞到了没有边际。
"你不进去就算,我去看看那个病人。"劭凯瞪着有城半响,终于拧眉转身走进了医院。
雨还在下,雷声一阵阵大的惊人,有城盯着急症室的门,半天没有动静。
忽然,一阵乒呤乓啷的声音自里面传来,急症室门口处有人影一晃而过,随后就看见劭凯冲了出来。
有城皱眉,迅速走了进去,抓住另一个冲出来的护士问道,"怎么回事?"
护士一脸慌张失措的样子,"我......我刚刚要给病人抽血,病人突然醒了过来,自己拔出了针头就跑了出去。"
有城还没等她说完,就往刚才人影消失的地方追去。
"找到没有?"
劭凯摇头,整个医院都已经在播放寻人的消息,可是竟没有一个人发现那个不知姓名被车撞去的伤员。
有城重重地拧起眉,每当这个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凝重,可是里面却也有些许的不耐。
一个不相干的人忽然跳出来替他被车撞到了,现在却连人影也没有,难道那个人比他更想死吗?
"有城,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劭凯把有城按在走廊的椅子上,居高临下抱着双臂认真问道。
"没什么,我没有注意车子,被人推了一下,那个人就倒在地上了。"有城简单说道。
劭凯这时忍不住一把揪起了有城的衣领,因为动作的幅度过于大而使得走廊上的人都看向他们俩,劭凯也不顾旁人的视线,一味盯紧了有城说道,"你答应过她不去死的,你说话要算数!"他声音不大,可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来的。
有城垂着眸,他不说话,似是默认。
看着他这样,劭凯的眼里也有了一抹痛楚的神色,他一拳砸向有城身后的墙壁,脸上的表情夹杂着难忍的无奈,逝去的人已然逝去了,可是留下来的人该怎么办?
他看着有城半响,甩去眼底的痛楚,一把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对有城说,"我送你回去。"
有城摇头,站起来对他说,"不用了,你还是要帮我注意一下那个伤者,人命关天,我没什么事,已经恢复了,自己会回去。"
劭凯忍不住讽刺他,"你大少爷也知道人命关天?"
"抱歉,我以后不会这么做了。"有城拍拍他的肩膀,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劭凯看着有城的背影,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气,轻摇头叹息。
有城那人,爱上了一个人就不会回头,就算那个人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也义无反顾。
宛言姐在的时候有城还会笑上一笑,可三年前会笑的有城就不见了,简直像个活着的幽灵,孤魂野鬼似的在人间飘飘零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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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城沿着街头小巷慢慢走回自己的公寓,十几站的路他也不愿意坐公交车,只是一直沉默地走着,待到快要接近公寓的时候暮色已经逐渐沉了下去。
雨势在刚才他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小了下来,只剩下更加暗沉的天空,厚厚的云层似乎压到了头顶,沉甸甸的。
有城还在想着刚才冲出来的那个人,他确实感觉到了被人轻轻一推,若不是有人推他一下,他绝对没有那么幸运不被车子撞到。
不会死吧?
有城难免要这么想到。
他死没什么所谓,连累了别人就不好了。
路灯有些幽暗,这条小巷人并不多,这个时间大多数人都在家中等着吃晚饭,也许也有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在街头流连,有城并不是没有家,可他从不当那里是家。
因为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有城苦笑,稍稍振作了一下精神。
忽地,他抬眸的时候看见了幽幽路灯下似乎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颜色竟然跟他今天送去医院的那个人身上穿的衣服极其相似。
有城走近几步,看清了那个人侧卧的脸,带着血迹跟污浊的脸看不清样子,可是赫然就是被车撞到的那人。
有城一怔之下赶紧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轻轻推着他的肩膀。
"喂。"
在车上的时候那个人就一直昏迷,可是后来也算是清醒过,就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
"喂,你醒着吗?"
要叫劭凯来吗?还是再把他送医院?
那人轻轻动了动,眼睛仍然闭着。
看来还没死。
有城想了想拿出手机按下劭凯的号码。
1-5-9......
忽地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抓住了有城拿手机的手,有城不由吃了一惊,转眼却看见那个人睁着细长的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喂,你还没死吧?"
"......"
"去不去医院?"
"......"
半天没有回答。
撞傻了?还是不会说话?
看了看血迹似乎头部比较严重。
"还是送你去医院做个检查比较保险。"有城低语,随即用另一只手继续拨号,才按下一个键,他听见很轻的一个声音,下一瞬间他就像见了鬼似的盯着那人看。
那个人只微微吐出两个字来,"......宛......言......"
有城的心脏狠狠抽了一下,手指上的动作立时僵住了。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有城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他注视那人细长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着。
那人却不再出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送你去医院。"有城说。
那人忽地又睁开眼,撑起身体向后逃开,似乎很抗拒去医院。
有城抓住他,皱起眉,"你怎么了?"
那人盯着有城,只是一味地盯着看,那双沉静像古水一般的眼睛里面清楚地倒映出有城的影子。
"你不想去医院?听得懂我说话吗?"有城问。
那人没有摇头没有点头,就是一个劲地往后退去。
有城抓着他不放,换了一句话说,"那先去我家,好吗?"
那人于是静止不动了。
有城不由怔住。
"能走吗?"有城扶起他,看他站起来的样子似乎并不像被车撞到过,只是走路的时候脚步还是有些轻微的摇晃。
那个人不说话,只是在有城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着,有城低下头,却发现他连鞋子也没有穿,赤着一双脚似乎已经冻得有些发红。
有城不再多想,一把抱起了他,朝公寓走去。
人不是很重,刚才看他站起来的时候跟自己身高相差不了多少,可重量却轻好多,抱起来轻而易举。
搭电梯上了楼,有城放下那人,取出钥匙打开门。
"进来吧。"
八十坪米的公寓,黑白经典的色调搭配显得风格异常简洁,客厅里面入眼便是一架古典楠木制钢琴,沙发占了右边整个一角,并向两旁延伸,从落地窗能俯瞰整个城市,两旁白色的布帘从窗顶一直拖到地面,木质地板整洁干净,只是总显得有些冰冷,没有人的气息。
那人静静地站在门口往里面看,却没有跨进一步。
"怎么了?"有城站在门侧看着他。
那个人还是没说话,也没有动。
不是真的被车撞坏了吧。
有城心里总有这样的疑惑,眼前这个人也不是不会说话,可是他总感觉不太对劲。
伸手拉住他拖着进了门,在地板上落下几个淡淡的脚印。
有城转身关上了门,晾着他站在玄关处,自己转进边上的一个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干净的衣服跟长裤,递给那个人说,"先洗个澡,一会儿我让劭凯过来帮你看一下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