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小人物————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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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张东也常会想起邵副将军,他还没忘记邵副将军交待他要学写的字,有月亮的夜里张东会默写着"重"字,邵字羽字张东也写得比原先好看许多。张东写着画着便容易想起邵副将军的样子,流星闪动的细眸,乌木般的头发,笑起来总让张东心儿紧张地乱跳,张东渐渐觉得邵副将军也是个好人,虽然邵副将军总喜欢拿他寻开心,但他仍是好人。张东还想着邵副将军说的奖励,这次他希望邵副将军能奖励他一个全肉馅儿的包子。
走进何大夫的帐篷,已有一人立在帐中,刚毅的侧脸掩在阴影中,闻得响动,朝张东这边侧过头,如金石般的双目摄向张东,冷道:"出去!"
张东虽不识此人,望其气势也知非等闲小辈,应了声是,乖乖退出营帐。
在医营旁绕了一圈,也没什么事可做,张东正打算回营,却见何大夫一脸悦色走来:"张东,你快过来,你向我要的东西,我给你找了一样,你跟我回帐篷去拿。"
"真的?何大夫,太谢谢你了。"张东每日来何塞平这边,两人混了个熟稔,昨日张东提及想借本易识易懂的书,何塞平便答应替他找找。
张东忽想起那帐篷中有人,小声道:"何大夫,我刚上你帐篷里,里面有人,好像是位将爷。"
"哦?你可知道是哪位将爷?"
"有些眼熟,可我道不出。其实也没瞧清脸,他就将我赶出来了。"张东心猜应是个地位不小的将爷,单一瞪眼就让张东心惊胆颤。
何塞平见张东有些心怕不敢进去,失笑道:"你在帐外候着,过会儿我拿给你。"
何大夫一人走进帐篷,张东站在外边候着,帐篷里面静静地听不出说话声,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出来。张东搓着手在小方阵里来回踱步,等得暮色渐红渐暗,还没动静,张东心下忍不住种种猜测,两人在做什么,何大夫是不是忘了他还在外边,或许他们有机密要事,还是何大夫已经......
此时里面的人掀了帘子,掀帘子的是何大夫,里边走出一人,张东侧立在旁未敢瞧他,待走到张东身前时便是一阵寒意闪过。
"张东,进来。"待人走远,何大夫脸上才浮起清浅的笑意。
张东尚未缓过神,听何大夫招呼他,小心地走了进去,悄声问道:"方才那位是谁?好厉害的将爷。"
"那是中军将领温仲卿。" 何塞平无意多说,就道:"张东,你瞧这本百家姓可合适?"
听闻是中军将军温仲卿,张东在脸上虚抹了一把,那是四位将军中,最为让他害怕的一位。据营里的兄弟说温将军生性残暴,无论沙场应敌或营中操兵都极为冷酷,几次差些被人参上一本,碍于他的功绩与家世,都被生生压下。不想今日能亲身所见,想来都有些让张东后怕。
"合适,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也就看看能识几个字罢了。谢谢何大夫。"
"战场这边多是军书,难懂。行医的时要记下些伤兵姓名,才把这本也带上了。我思量着你该可用,你拿去看。"何塞平了然一笑。
"看完一定还您。"
"不用,你喜欢就留着。"
"那哪成,我张东没白拿的理。"
"往后开战多是伤兵,你若无事多来帮忙,算是还书债如何?"
"成啊!"
接着张东又是一连串的谢,抱着百家姓,乐颠颠得出了帐篷。在营口费了不少口舌,才将东西带回后北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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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东回到后北营已是日落西山,山边上仍有些光晕,映红了山头也映红了张东的脸。
齐瑞安依言给张东留了饭,正捧着过来,看张东高兴,也眯起了眼笑道:"张大哥,你回来了。这是今夜的,你先把它吃了。"
"好嘞。"张东接过,囫囵吞枣几口扒完,口中嚼着饭含糊道:"今天我得到个好东西,等会儿一同看。"
张东说得高兴,齐瑞安听着却身子一凛,为难道:"陆队长方才提醒咱们兄弟,让咱们都小心些,要打仗了别窜帐篷。"
听这话,张东失了兴致,颇有些埋怨:"陆队长就是这样,不知变通!"想了想又道:"得了,他这也是为咱们好!"
齐瑞安凑近张东,道:"张大哥,你不晓得。如今快打仗,打仗前什么都防,最防泄密。大家都不得多说话,窜帐窜营造谣生事的,都按奸细论处,可狠呢!我也是今天听说的,受教了。"
张东不以为意:"咱们不就认几个字,没啥密可泄的啊!"
齐瑞安急道:"张大哥,营里规矩所森严。近日我两人常聚一起,怕是已有人见得不爽,若暗地里参上几句不好听的,将我俩按奸细办了,有理都说不清......"
张东听这话,又想到陆队长平日就不爱多事,特提醒他们,想是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便打断道:"好!晓得了!咱们就都规矩些吧。"
抱着书,张东在一旁护墙边靠坐下,脸上偶浮出怨色,旋即又化进平凡的笑意里。
邵重羽走在后北营内,几日之前他从未想涉足这边,这是整个营队中少人过问的地方,它懒散、不可教,如今却有一种震动的、打碎沉寂的细碎喜悦存在,它是微不足道的细小,却让身在乱世战场的心情无比爽朗。
用过晚膳,邵重羽已在四下闲逛了一圈,料想归营的此时都该回营了,才往最北方向的帐篷去,望望状况。
"哎哟哟,这不是张东吗?怎么在这睡着了?快起来,上别出处睡去,这可是爷儿的地方!"循声望去,隔着两个帐篷缝儿,邵重羽见杨队的胡二正蹲着身子,叫唤坐在地上的张东。
张东靠在护墙的木桩上,盘腿坐着,脑袋有些耷拉,原本捧着的书随手一起滑落到了地上,另一只手旁还落着根细木枝。邵重羽看了轻笑,想来这张东也不容易,走了一日,又做了一天的活儿,换作旁人怕是累得早想合眼,他却还在这儿捧书看。可张东毕竟不是做学问的料,识的字不多,看一会儿便睡着,外人看了怎么都是拿书充门面的门外汉。
"啊,对不起!"张东被胡二一声吼吓着,浑身一激灵,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扭头发现书还落在地上,又蹲下身子心疼得把它捡起。
"对不起什么?还不快走!等你爷儿我送你呢!" 得了上次的教训,胡二不敢再动手,朝张东狠狠一瞪眼。
张东忙道:"对不起,不对起!走,我走!"
邵重羽瞧张东走路有些摇晃,眼里睡意也未全消,仍是有着些许糊涂,张东用力抓了抓头发,原本凌乱的头发更显狼狈。
胡二站立在张东身旁,瞧见他怀里的书,嗤笑道:"爷儿我道你做什么呢?看书呢?打算来年考状元?怎么看的睡着了?你考睡状元啊?"
周围的人也哄笑起来,张东大窘,黑黝的脸涨红,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垂下头望着自己脏兮兮的布鞋。笑声许久未断,张东更是手足无措,空余的手拽紧了裤子,又松开,重复几次,沾了泥巴的裤边皱成一团,邵重羽看着不是滋味。
待耻笑声散了,张东捧着书换了个地方,坐下继续专注地看,在旁重拾了根细木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邵重羽移身走进他方才被赶的地方,想瞧瞧之前他在地上究竟写什么。近看地上横竖复杂的写了好些字,一个总被另一个叠着,却也瞧清了"邵重羽"三字,它们被写在最顶端,虽无气势却写得规矩,已经有模有样。邵重羽屏息静气的看着,有什么欲动的情绪轻轻地触及了下许久未动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
张东看得认真,未曾注意邵重羽走近,拿着一根细木枝,照着书上一笔一画的临摹着,似是还不满意,一遍又一遍得写。
"张东,你想要什么奖励?"邵重羽蹲下身,指着张东正写的字。
张东被突然打断,诧异地抬头看,见到邵副将军,又望望自己写在地上的三个字,了然的点头。平日总对邵副将军唯唯诺诺的他大胆地提出了要求:"邵副将军,我想要个全肉馅儿的包子。"
邵重羽一愣,随即笑道:"傻瓜!"
张东估摸着要得太少让邵副将军笑了,追加到:"十个!十个肉包子!"
邵重羽摇头。
张东苦思,难不成不能要这个?
"方才胡二他们笑话你,你不想教训他们一下?"邵重羽眯起眼不怀好意地笑。
"有些想,但这有违营规,做不得,"张东思量了下,转念又道,"想!当然想!不过不想邵副将军您再为我出面。我得自己有本事让他们服气!"
"好,明日你来我这边,我教你让他们服气的法子!"邵重羽说完便走,踏出几步又折了回来,"记得带个盆儿,来装十个肉包子!"

"谢什么呢!这几日就要打仗了,谁不该相互照应着些!"何塞平客气地说,又挪近些,挨着张东膀子细瞧他,"张东,你可有些准备?"
"最近都有操练,队长们教了咱们不少。现在我的身手比刚来时强多了。"张东想,若是加上平日里干的活儿,还真是把身子锻炼的够精壮。
"你最近黑了不少,也结实不少"。说着,何塞平拉起张东的手瞧了瞧,轻笑道:"手心都长了好多茧,若不是我知晓你,怕还以为你是个久经沙场的男人 。"
抽回手,张东顿时又红了脸,在碗中微晃的晶亮中望到自己不好意思的面孔,越加窘迫,一时也琢摸不出什么话,只道了句:"何大夫你这是笑话我了。"
何塞平正欲回话,却见正前方奔来一人,是中营的士兵,上前即给何塞平叩首,传上口令:"何大夫,温将军来了,在您帐里,请您过去一趟。"末了,瞥了眼张东,加上一句:"温将军说,请您一人速去。"
张东瞧得明白,他本就害怕温将军,不敢搭话,怎会白目得跟去,便向何塞平行了礼,说道:"何大夫,那我先走了,您快去吧!"
"好,今日劳累,本想请你吃些东西再走,这下恐是不便了,那就下回吧。"何塞平起身略点了头,同张东客气了一番,便与传令兵一同走了。
摸了摸肚子,张东真是饿了,方才想起昨日邵副将军的允诺:"啊!我怎给忘了!"想到把邵副将军撇下的后果,张东汗涔涔的快步向北跑。
将士帐篷外架着营旗,两边皆有士兵轮流把守,此时握着长刀的守卫兵,瞧见南边一道人影,行速极快,衣襟随风扬起,几番掉了脚上的布鞋,却还与日竞捷似的飞奔过来,待到近前守卫兵没有二话将他拦在外边。
突然止步令张东有些踉跄,鼻尖差些撞上兵爷们的刀刃,从怀中掏出腰牌,道:"我叫张东,是邵副将军吩咐我过来的。"
守卫兵听秉后,仍有些犹豫,却听身后一声轻咳,有人道:"让他进来。"
张东闻声望去,见是一个汉子,此人身体壮硕,虎背熊腰,却长了一张浓眉大眼的娃娃面孔,甚是滑稽,心中乐翻。倒是那些守营的士兵对他有惧意,不敢耽误,放下刀,侧身将张东请了进去。
"你跟我来!"约是张东的神色露了心想,让这汉子恼怒,抬手猛然拍下张东,啪的一声响,筋道挺大,见张东抽皱了脸皮,才满意地示意他跟来。
那人将张东引到一个帐篷口,让他在外等待,自己先走进禀报。稍晌,又出来,把张东带了进去。
邵重羽立在帐旁,面前摆着铜盆布衣,衣襟半敞,显是方做完活儿,脖颈、胸膛上渗着斑斑汗渍。他手持布巾正要擦身,见张东他们进来,便道:"邵奇,你先退下。"
张东看邵奇地行礼退下前,不甚乐意地瞪了自己一眼,本是很有魄力的眼色,配上他那脸,只让张东感到有趣得紧,便忍不住咧了嘴笑。
"邵奇是我家仆,在营里也是有官职的。"邵重羽看透了张东畏官的秉性,在一旁凉凉开口。果然,张东连忙收了笑意,整整衣襟,摆出恭敬的样子,
"怎现在才来?今日忙得紧吧?"稍擦了身,邵重羽不甚在意地问道。
"都是小人的错,虽然有些小忙,但也不能忘了邵副将军您交代的事情。大人您今日才是辛苦了!"张东担心他怪罪,便连哄带奉承了两句。
邵重羽停了手上动作,朝他微微一睨,道:"本将确实辛苦,你却还让本将等你多时,你说应怎样惩治你?"
"小人不敢,不敢......实在是......实在是......"张东道了几个实在是,也未在心中拟好怎说才不得罪眼前人。
"实在是什么?张东,你还与我玩官话奉承这套不?"
张东听这话了了邵副将军的意思,摆出一脸哀怨,道:"今日日头火辣,敢了一天的路,小人蜕了一身皮。方才又在医营那边伐树,还一直惦记着昨日您说的话,做完小人便赶,都跑坏了鞋,就怕您等久了。"鞋底鞋面处果然脱了线,张东脚一挪动,几只藏在里边的脚趾就往外跑。张东腼腆地笑,不好意思地道:"嘿嘿,这样倒是凉快了!"
邵重羽也乐了,笑道:"等会儿我让人给你换新的,你先过来。"
"好。"张东听邵副将军不再自称"本将",放心不少,言行举止不再僵硬。张东走了几步,觉得穿自己的破鞋走路不便,干脆蹬了鞋赤脚走去。
将布巾塞在张东手里,邵重羽在椅上背对他坐下,大咧咧褪了上衣,坐得端正,最后还将散落在身后的黑发,全数摞到一边。张东见这阵势,刚放下的心又乱跳起来,半晌不敢动弹。
邵重羽皱眉侧头,一双细目指示张东--擦背。
"邵副将军......,"帐篷外透进的红光暧昧的将二人笼在一道,眼前白皙却留着伤痕的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混沌的气息在两人周身轻轻浮荡,仿有一颗细尘落入红河,在张东看不见的地方,划出一圈圈微微散开的水纹。至此以后,张东很长一段时间里,回忆起与邵重羽在一起的画面都是绛红色的。
那时,张东只是傻傻的犹豫道:"邵副将军,小人是轻点劲好,还是用些力好?"
"那随你了。"邵重羽舒展了眉,垂下头,安心眯了眼,等着这方张东来伺候。张东哪会真随意,上前蹲了身子替他拭汗,眼角小心观察邵副将面上神色,他眉头皱了减轻筋道,嘴角振了便加些力气。
邵重羽幽幽开口:"前方关口乃是大凉要塞,这五尺道旁的群山唤作他留山,山上的他留人应是避差不多了。关口后这窄道便有了支路,通往西方与南方,如今我们要为之应战的是南方的成国。经前边的永济桥即可到达成国,凉国与成国间隔着这条五尺道,如你行路所见,现下这夹道狭小、灌木丛生,前几日行的路却平坦旷阔。若是失了这边的要塞,再令成军破了五尺道,成国大军入我凉国可说是万夫莫当。"
张东不料邵副将军突然说起这话,心下吸了口凉气:"这样凉国岂不危险?"
"端看大将军如何指示,莫不是......"邵重羽长叹,有些事心知却不可言明。如今凉王用人唯亲,听信谗言,数年中折了不少将才,前日又闻得武烈大将军的死讯,营中将军虽都表面平静,心中免不了不平。自家顾大将军行中庸之道,在这乱世中明则保身,却也不得凉王全心信任,此行拨了八万大军,良莠不齐,若非顾大将军用兵之长,怕是难保凉国百姓安康。
同为凉国人,张东心中也明白个七八分,不无叹气,看邵副将军隐了平日的笑意,安慰道:"顾大将军战绩显赫,我张东还是个娃儿的时候,便听大人们提起他以寡胜多的机智谋略同他战场上威武的英姿。我张东能跟随顾大将军的队伍,在他麾下作战是幸,小人是抱着必胜意志的。虽如今时局对凉国有些不利,相信大将军、各位将军们同大家一道齐心,定能扭转乾坤!"说着这话,张东没停下手上的活儿,掌心隔着布也能感受到邵重羽渐渐平息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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