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杰略一迟疑,便被九爷把杯子咣当一声顿在桌上。
舌头都打上结了,反而提高声调:
"睡我房里就行,你们,不用麻烦了。"
瞟一眼他,目光点点酒杯。
就马上会意,赶忙满上,又双手捧到嘴边,侍侯他喝下,才垂下眼睛,轻轻的,"他吃醉了,我,刚好照看着。"
九爷却不耐烦,口里念着板,又取过文杰手里的杯子,仍端到他唇边,唱道:
"把金觞
含笑微微向"
右手提起酒壶,微微一斜,一注清酒如瀑布般冲下,静待杯中浮起圆圆满满的漩涡,方才接下去,
"请一点点
檀口轻尝"
却加了气力,威逼着,从不从?从不从?
他不知道他不是屈服,是心疼。
他只看见--
他这回没推,而是在他手中喝了,舌尖象红瓜子,在骨瓷杯子里一轮。
他于是满意了。
四目相对,两人皆展颜一笑,眼角眉梢,一般的春色无边。
却各有前因后果。
这一个,只认准这张脸,管他前世今生,只当孟婆汤没有喝过吧。
而另一个,却好比四月才下过雨去山上看梧桐新发芽,满天遍野的绿,明亮迷离,那么华丽又哀伤,甚至满腹委屈,谁知道下一场雨还有没有呢?明年呢?
把另外两个,根本忘到九霄云外。
海景只好拉着阿娇出来。
嘴里还抱怨:
"认识九爷多少年,说过的话通共没有这一回的多。"
"九爷向来憋屈着呢,好容易畅快这一回,替他高兴还来不及,你倒抱怨。"
"这个文杰,你不觉得生得象玉瓶吗?就是眼睛长一点,身段挺拔些,倒更漂亮,九爷别是把他当玉瓶了。"
"我那天在庙会上碰见他,也是以为玉瓶又回来了呢。"
说说笑笑,各人去预备晚上表演。
晚上九爷跟文杰都没有再露面,阿娇下了场,还挂念着九爷的故事,急急忙忙往他房里去,门却落了锁,阿娇拍了半天,也没有回应,只得悻悻的回房睡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阿娇就被一片叫好声闹醒了,她马上想到是九爷在教文杰,急忙穿好衣裳出来。
果然是他们在串《惊梦》,文杰换上一身月白色长衫,缎子的,更显得俊俏。
已经有不少人围成一圈,看到高兴处,齐叫一声好。
九爷口里念着板,手执一支柳枝,双袖高拱,文杰抬起左袖挡脸,两个人越走越近,等到文杰的左手碰着九爷右手,二人同时放下袖子,相见之下,九爷面露惊喜,文杰因为害羞,又抬起左袖,挡住九爷的视线。
九爷念:"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恰好在花园内,折得垂柳半折。姐姐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
念到"柳枝乎",用右手指一下柳枝。
文杰听他念毕,偷看他一眼,然后念:"那生素昧生平,因何到此?"
一面左袖仍挡住脸,念到"到此",又偷看一次,恰好九爷也在看她,四目相对,文杰害羞,赶快又用左袖挡住。
九爷再念:"姐姐,咱一片虔心爱煞你哩!"
右手穿袖、翻袖,左手把柳枝搭在右肘上,念到"哩"字,用右手把文杰抬起的左袖轻轻往下按,文杰含羞,又换用右手的袖子来挡住九爷视线。
九爷唱: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右手投袖,这时文杰也投左袖,在"年"字腔尾的一记板上,无意中与九爷手相碰。二人对看一下,文杰赶紧转过脸去,含羞仍遮住脸,九爷含笑后退一步。
到这里,文杰收了架势,九爷扫他一眼,还是唱,
"是哪处曾相见......"
文杰合上来,
"......相看俨然
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众人使劲拍起巴掌,大声叫好,九爷笑眯眯的,"哪里就有这么好了,当心夸的他再不知道用功。"
文杰面上飞起红晕,正要走开,被阿娇拦住。
阿娇问,"昨晚上你们讲到哪里了?"
文杰一愣,轻轻笑起来,
"阿娇姑娘你还是问九爷吧,其实他后来--也没在跟我说。"
文杰在九爷房里住下来,平日里九爷只要不上场都拿着一把三弦教他戏,阿娇当然还是带着晓月在边上看。若九爷跟阿娇要上场,就换文杰抱着晓月坐在下面静悄悄候着,不鼓掌也不叫好。
晓月现在跟文杰比跟阿娇还亲,长得也越看越象文杰,不少人背地里嚼蛆,说晓月不定是文杰的孩子呢。阿娇也听见这话,不过当然没放在心上,阿娇想文杰这辈子还没进过内地呢,到哪里去认识玉瓶。至于说长得象,那也是各人的缘分。
也许是九爷思念玉瓶感动老天爷,特特送个文杰来呢?或者是送文杰来给自己?阿娇想到这里面上一红,心道,人家文杰是读书人,跟海景就是不同,做事斯斯文文的,不过好像又斯文的过分了,唱旦角倒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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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露水都还没有干透,阿娇起来烧洗脸水,一抬眼远远看见文杰迎着晨光去海滩。大屿山没有什么积年的老建筑,海景楼也是烧毁了重建的,原址上隔了多年仍然冒烟,九爷说那是阴烧,文杰就爱往那地方去,清早起来喊嗓,一个人围着废墟兜来转去,月白的衫子全是九爷给做的。
唱了一会儿,太阳底下飘起毛毛雨,文杰立在巨石上一动不动,任凭衣襟沾湿。左右数十株大芍药,红红白白铺满了山坡,海潮一浪接一浪翻滚上岸,挣扎几回仍然退却,浪花留下的泡沫很快消失,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阿娇静静的看着,觉得心里也清亮了。
隔天晚上特别热,客人也格外多些,大家一块儿听歌倒是比坐在家里有意思。阿娇刚上台唱了一句白光的《假正经》:
"假正经,假正经,做人不要假正经,你有情,我有意,不妨今天谈个清"
忽然闯进来个洋鬼子,满身烂鱼腥味儿,一头蓬勃的黄毛,两只圆鼓鼓大绿眼珠子精光四射,臂膀上尽是疙疙瘩瘩横肉,抢到第一排,往太师椅上一蹲,抓起瓜子就往嘴里扔,大力嚼两嚼便往旁人身上吐,边上客人略有不满,他牛眼一瞪,咕哝几句洋文,又卷起袖子把毛茸茸粗胳膊亮一亮,吓得一屋子客人倒走了一多半。
阿娇在台上看得害怕,不小心打了个岔,那洋人咧嘴就笑,又指着阿娇呜里呜哝大叫几句,作势又要一吐。
海景气坏了,带着几个伙计就要开打,却被文杰拦住,文杰把晓月交到海景手上,站起来气定神闲讲几句洋文,一边端起酒杯递上。
那洋人听得愣住,立刻识时务,接过来向文杰一敬,却被九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台来截下,向洋人扫一眼,冷冷一笑,一干而尽。
那洋人仓皇逃去。
众人哗一下围过来,交口称赞。
文杰笑向九爷道:"晓月困了,我带她去睡。"
言毕,向众人点一点头,翩然而去。
海景立刻赞道,
"别看文杰平日不声不响的,真是一颗定心丸,他在哪里,哪里就太平了。往后什么警察厅税务局,都交给他跑。"
再借机教训那起好讲是非的伙计们,
"哪像你们,太太平平也能找出祸事来!"
看一看阿娇,颇觉吃了一点醋,又自嘲,
"唉,可比我这么个老粗顶用。"
弯弯曲曲心思,一波三折。
九爷听了得意,没辨出酸味,只忙着谦虚,淡淡应对道,
"人家喝洋墨水,自然与我们又不同。"
心下也在诧异,怎么就成了自己的人,舍不得外人夸。
被骂的伙计也笑,
"九爷如今可享福了,调教这么个得意门生,又会唱,又能撑场面。"
晚上回房,见文杰歪在床上翻戏本。
九爷看住他,要亲近,又有些迟疑。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怎么可能?
难道天地不仁,但天心与人世间,却还是柔情蜜意,体贴温存?
"想什么哪?"
文杰此刻也看住他,这个男人,跟一辈子也是愿意的--做人本该争取自己喜欢的生活--只要他愿意,呵,他怎么会不愿意,他们那么默契,在戏里,在床上。
"往后,说话就可以了,别端杯子。"九爷嘱咐。
"好。免得你又要替我喝。"理直气壮,他当然替他喝。稍顿,文杰又说,"你也听我一句,往后把酒戒了。"
他替他操心。
"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四十五有没有?当年嗓子比如今亮吧?都叫酒给刺的,还这么喝,要是手抖,三弦也拉不得。"
九爷仍在恍惚,当年--唉,还是不一样的人,文杰脾气好得多,又温柔又沉静,当年是他,就不会--
已经二十多年了呢。
"还在想?有什么你问我啊,我都说。"
呵,这样好脾气,是他,又该恼了。
九爷心底十分挣扎。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哪天你要是走了,叫我下黄泉,上碧落,一辈子也找不着。"
"刚才的话,这湖里的神仙可都听见了,你当着心。"
这样算不算背弃誓言?可是老天爷先背弃了啊,说了找不到,神仙都听见的,不是也让我找到了吗?
罢了罢了,半生已然蹉跎。
不如收拾起旧事,惜取眼前人吧。
这才转过眼神仔仔细细打量文杰。
别再委屈了他。
但不,他并不着急,也不催逼,更不追问,完全不管他从前情由,四十来岁的人,怎么会没有过去,然而有又如何,都怪自己生得晚了,没让他第一个遇上,害他吃那么些苦,害他生活无着,孤孤单单。
那么往后,就好好弥补!
趁着他回首前尘,文杰暗地下了决心,护卫他,陪伴他,一定很快,也就把一辈子用完。
暗地里的波涛汹涌,这两个人,各自怜惜对方,各自,平生第一次,真心真意要把往后的日子好好经营着,跟他,天长地久。
第 3 章
这天临上场,九爷正埋头调弦,阿娇站在一边问,文杰会不会留下来,就和九爷搭个昆班,刚好一生一旦的?九爷听了半晌没答话。阿娇又说,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才多少日子啊,就学的这么好了。哪像......话还没说完,九爷忽然浑身一颤,抬起眼睛看着阿娇,阿娇那天穿着鹅黄的西洋裙子,戴了卷卷的假发套,衬着雪白皮肤圆圆眼睛,十分漂亮。九爷呆呆地看了又看,最后,九爷说,"阿娇,你喜欢文杰是不是?"
阿娇的脸刷的就红了,九爷绝望的闭上眼,说,"阿娇你让我静一静。"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但外边一叠声的闹,催阿娇登场,她隔着帘子瞥一眼,使气道:"乱嚷什么?全是土包子!正经宝贝放眼前也不认得!"
九爷微微一笑:"买卖人三山五岳都跑,也是见过世面的。"
"哼,祝先生耳朵里就只有一把三弦,他可是大学生,念洋文,又会唱戏,他才懂得。"
九爷端着茶钟手一抖,仍然笑道:"文杰......也一向说你很好。可是戏归戏,女孩子家太迷上这些,误终身,到时候,想回头也难。"
"我知道,我就恨不得做男人,自己选!"发卡啪一声拍在桌上,头发散开来,阿娇抓起梳子狠狠梳几下,把长发通通抿到脑后,手指几个缠绕,已结出一根黑油油大辫子,她照一照,不像,气狠狠把镜子猛的一推,梳妆台震得直晃,影像瞬间错乱,待静下来,再照,却还是一张温婉可人的鹅蛋脸。阿娇急得呼一下把首饰全扫到地上,哭叫:"怎么都不像!就是这个下巴,怎么都不像。玉瓶姐姐多洒脱,我就学不来!"
九爷叹一口气,弯腰把首饰捡起来,珍珠、玉石、镶金,玛瑙,一颗一颗摊开在手心,璀璨夺目,"为什么要像她呢?玉瓶福薄。做人,生来是怎样就像怎样才好。你年纪轻,以为什么都容易的很,一步跨出去,老大的担子要挑......"
"你生来是哪样?现在又是哪样?"
九爷听了一呆,把首饰仍放在她桌上,慢慢走出门外,在走廊里才轻轻的说:"要是挑的动,像不像也没什么要紧,自己知道是不是就完了。"
跟着就开场了,整晚阿娇和九爷简直抢着出错,把海景听得心惊肉跳,好容易下了场,忙赶上来问到底怎么了,九爷却闷声不响,连文杰也不理,一个人走得飞快,阿娇也别别扭扭的,最后手一甩,低声应了一句"海景你别问了。"也跑开去。海景转过头来仔细看了看文杰,一字一顿的说,"祝先生,阿娇可是个好姑娘。"
文杰一愣,尴尬地笑了笑,一张脸胀得通红。
海景想,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这天晚上九爷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一进屋子就打发文杰去把阿娇找来。
他轻声劝,"有什么明天说吧,醉成这样了,好歹你躺下,我给你拿毛巾冰着头。"说着就过来帮他解扣子。
却一下子被推开,他直愣愣的顶着他,嚷起来,"你不去我去!"
酒气直喷了一脸,文杰也不闪避,不动声色的受着,心里已经沸腾。
九爷一下软在床上,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文杰叹口气,转身绞了毛巾要帮他敷上,竟又吃他一躲。
"你怎么了?"声音已经颤抖。b
那不肯说话的人却仍然把眼睛转开去。
文杰只好把毛巾放在他手边,心里十分不明了,两情相悦不是应当心有灵犀吗?难道非要把什么都说透?
怕只怕不说他不会回转心意,那好,一一点明。
"你为什么头次见着我吓成那样子,我一句也不要问。"
很为难,不肯揭他往事,却又不得不,只好快快的说,
"从前那个人,你愿意惦着就惦着,可遇见了我,便不能由着你这么糟践自己,咱们,咱们--带着晓月,好好的过日子,不行吗?"
他哀求,但他不为所动。
"这个地方,你若觉得待不住,咱们就走,天高海阔,两个人有心,哪里到不了?只要你肯。"
他想象他们的前景。
"往后,你愿意养活我,我就乖乖呆在家里,你不愿意,我自己养活自己,还陪着你,只要你肯。"
死一般冷场。
世界一片空旷,四月,转眼就到隆冬,绝望是什么颜色呢,黑色?才不是,哪有那么浓烈,不过是灰色吧,混混沌沌,不知道在哪里,就丢了这个人,错在哪里,从何弥补,不,他通通不知道,他已完全没有往日的镇静。
文杰浑身被冰冻着,他是不要他了。
再华美的戏文,丰艳的词藻,他不要他,都是徒劳。
戏文里其实有什么?六百年昆腔,不要说身法唱段,就是一个字、一声腔,也是有规矩的,气怎么吸进来,又怎么吐出去,老祖宗早明明白白的定下来,杨玉环就是要魂归蓬莱岛,杜丽娘偏偏只梦见那柳梦梅。
谁是谁注定的,这笔帐,哪儿算得清。
隔得这一刻,总还是得应承他,往后的日子是倒着过的吧,多一天,也是赚回来的。
他说,"那好,你坐一会儿,我去。"
时间飞一般的往回走,二十七年,怎么流过来,又怎么退回去。唉,其实只要当自己在戏台上,多少年都不算经过的,这一刻生离,下一刻又是初会,多么好。
来来来,调弦试声,让我们重新开始。
第 4 章
一九二五年三月。
孙中山先生病逝于北平,国内群龙无首,文的武的明的暗的,或单人匹马或拉帮结伙,或空穴来风或惊心动魄,眼见又要兴起一场大风波。
但这也不过是英雄们的忧虑,成王败寇原非人人有兴趣试验,诺大一个中国,偏安一隅倒也不是那么难的。
顺着铁路线,从北平出发,只消颠簸数个日夜,窗外景色就会渐渐不同:雾、烟雨、杏花、满院的蔷薇、一叶飘荡荡的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