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以防身后追兵,季独酌收拾好有人起过火的痕迹,整个过程中江鄂一直做在石头上不发一语。
季楼主瞥了他一眼,抓起老张给他们的包裹跪坐到江鄂身边,掏了两千两银票塞到他的手里:"这里往南就是汉江会,钱虽然不多,但是足够你回家了。"
江鄂终于抬起头来打量了季独酌一眼。那人手里整抱着一件衣服,是前一天晚上,他披到自己身上的那一件。
毫无预兆的,心就那么热了一下。g
"堂堂风雅颂之主,接人待物竟然连点诚意都没有。"
"你哪只眼睛看我没有诚意了?"
"我江鄂在你风雅颂呆了快三年,你就拿着区区两千两来打发我?"江大侠说着,站起来身来,拍掉衣服上的浮土,"这点钱就是给金陵花魁的夜渡资都不够啊。"
季独酌被问得一愣,笑了出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江大侠有过一夜风流。"
江鄂俯下身,居高临下威风凛凛的挑起他的下巴:"总会有的。你不是很期待么?"
这,算是被调戏了么?
扇子点着下巴,季独酌一路费心劳神的思前想后。出风陵渡,往东行,近伏牛山地界。
为了防止敌人追来,白天里两个人尽捡些荒凉的树林子走,到了晚上,却见荒山上隐隐有炊烟飘来。
季独酌的食指抖了一下,他停住脚步,合上扇子:"好浓的酒香啊。"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叶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酿酒的纪老头刚刚在锅里倒下一勺冷泉水,便听到有人急匆匆地敲门声。他佝偻着身子,打开门,两个公子哥儿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外。
穿着青衣的季独酌楼主扇子反拿,恭敬的行了一个礼:"我二人途径此地,闻到浓浓的酒味,不知道是否有幸在老爹这里讨杯酒来尝尝?"
纪老头何曾见过如此风神俊秀的人物,他愣了一愣,只想到那些勾人魂魄的鬼故事:"二位公子,不是山鬼吧?"
山鬼?
昔者《九歌。山鬼》曾写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季独酌偏到江鄂耳边,轻声说:"喂,我有那么倾国倾城么?"
江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微微一笑,把扇子从他手中抽出来,握在自己手里:"季公子一日奔波,现在的样子么,确实有如被薜荔带女萝。"
边说,边学着季楼主前前后后的晃着扇子,举步进了屋。
季独酌低头一望,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领口甚至露了半载锁骨出来。他不禁也是一笑,唔,平白的让这只的眼睛吃了豆腐去了呢。
荒村小店,山馐野味。之前两个人在树林子里走的时候,江鄂顺手打了只野鸡,这时掏了点碎银子给老人家,然后毫不客气的霸占了灶台。
古人曾言君子远庖厨,但江鄂自认从来和君子"二字"沾不上半点关系,牛刀杀鸡不过是家常便饭。野鸡宰掉,撒上肉桂茴香,用老酒腌一个时辰,取出剁碎成泥,配上路上一同采的野菌,搓成丸子,下滚水汆。最后又向老汉要了一碗醪糟,用水调开,囫囵个儿的煮肉丸。
季独酌坐在一旁,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背影,觉得心底被填的满满的。
等到饭菜上桌,已经是二更天,老纪从酒窖里打了二两酒为他们二人添上。早就饿的前心贴后心的季独酌捞了一个肉丸子塞进嘴里,轻轻一咬,肉香外还有浓浓的酒香,鲜而微甜。
笑眯眯的看着这个五好男人,季独酌放下筷子,拉住江鄂的手:"美人儿,嫁于小生吧。"
江鄂反手扣住他的手:"只要嫁妆你出的起。"
"什么嫁妆?"
"我只要一个答案。"
答案,季独酌咳嗽几声,低头喝酒。要答案,想也知道是要什么的答案。这人跟在自己身边快三年,为了不就是那个答案么。
他咬着筷子,浅笑盈盈:"好啊。不过我的资料都在风雅颂里了,现在要我怎么拿给你呢?"
鬼才相信他。
江鄂瞪了季独酌一眼,这人是风雅颂之主,绝对不是只靠纸面材料才能做事的普通人,那些资料哪一样不是早印在他脑子里?
他饮了一杯酒,却又不得不叹息一声。
说是如此说,但如今的情况,自己又怎么可能放弃他去报仇呢?
季独酌生平嗜酒,自从调查古铜之死,到今天五天来他滴酒未尽,此刻抿了抿杯中之物,一身的疲惫瞬间烟消云散。
江鄂加了两口菜,皱了皱眉头,便放下筷子。
季独酌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江大侠有什么烦心事?"
"季楼主不觉得奇怪么?"
季独酌眨眨眼:"奇怪什么?"
"我也说不好,"江鄂偏头望他,"但是总觉得似乎整个事情有点问题。"
"是啊,的确有问题,风雅颂内部出了叛徒,我居然没察觉到。"
江鄂摇摇头:"不,不止这些,我觉得奇怪的还有一些别的。"
"比如?"
"比如,为什么一切发生这么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好像做梦一样。"
啪嚓一声,季独酌手里的筷子被捏成两半。他叹了口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风雅颂已经一百多年,虽然外表光鲜,内部却难免腐朽。"
虽然觉得这个回答隐隐有一点让自己不安,似乎总觉得哪里出了一点问题,如果他当时能延这个思路想下去,也许后来的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但季独酌当时的表情还是不能让江鄂再问下去。
对这个被属下背叛的楼主来说,再问下去已经是一种残忍了。
他在季独酌的手上拍了一拍,笑着说:"说的也是,风雅颂出了你这样的妖孽,不腐朽也奇怪呢。"
酒足饭饱后,两人又向老纪租了一间客房。伸伸腰伸伸腿,身娇肉贵的季独酌裹了被子独占了整张床,江鄂看了他一眼,懒得和他争,就在随意在地上窝了下去。
季楼主穿着白色的内衫从床上跳下来,肢体纤细而优雅,白色的脚趾从江鄂眼前晃过去。他凑到桌前吹灭短檠油灯时,眼睛一眨,扇子一摇:"江大侠,季独酌家身清白,你可不许夜袭我哦。"
换来江鄂令人毛骨耸然的微笑。
这一夜,季独酌觉得自己觉睡的并不好,准确的说,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是一只小小的小雏鸡,被人绑在木桩上,脚下是熊熊的烈火,身边一群人看着他,露出身为刀殂的微笑。
季小鸡在木桩上嘶声力竭的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救鸡命啊,小鸡也要有人权~~~~~
然后一头鳄鱼爬了过来,狞笑着对他说,你要死要活?
季小鸡噙着热泪,当然要活。
鳄鱼大叔说,好啊好啊,要活简单,从今之后不许你再对我动手动脚。
季小鸡想了想,脖子一梗,做宁死不屈状,那人生多没趣味啊,你还是把我烤了吃吧!
鳄鱼大叔怒发冲冠,跳了过来,扑哧扑哧扑哧,尖利的爪子在季小鸡的肚子上戳了戳,就把他的梦给戳醒了。
人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黑暗中江鄂那张放大放大再放大的脸。季独酌顿时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就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襟:"你你你!你要做什么?!我还是良家童男呢!"
江鄂俯下头来,热乎乎的喘息喷在季独酌的脸上:"季楼主不是让我夜袭你么?"
噩梦,噩梦,一定是噩梦。平常怎么调戏居然都没反应的江正经竟然会主动要求夜袭,而且还挑在自己没准备好的时候,季独酌下意识拉紧被子,才刚要把自己紧紧的包裹起来,就发现被子的死角已经被江鄂死死的压住了。
神啊。
他不是来真的吧?这整个压上来,一百多斤的分量呢......
这边思前想后,那边一根手指已经摸上了季独酌的嘴唇。手指沿着唇线细细的抚摸着,抚平嘴唇上每一丝褶皱。
江鄂凑上前来,眼睛在黑夜里散发着幽幽的深邃光芒,嘴唇和嘴唇近在毫厘:"我有一句话,今夜一定要对你说。"
季独酌喉头咕咚一声,难得的厚脸皮竟然有点热。
那人伸出手来,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狠狠一扯。
于是,把季独酌扯了起来。
真的只是很纯洁的扯了起来,大家不要和季独酌一样想得太多了。
江鄂说:"我要说的是,我们被包围了。"
季独酌站在地上套衣服,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你还真让我失望呢。"
江鄂蹑手蹑脚的推开窗户:"季楼主,你可知你做梦的时候一直在喊对我动手动脚吧对我动手动脚吧么?我这才决定满足你一下,只是一下而已。"
季独酌的动作僵硬了一下。
--有,有么?为什么我记得是江鄂你在抗议不让我对你动手动脚呢?难道果然是自己平常禁欲太久所以在梦里爆发了么?
大敌当前,闲话说毕。两个人颇有默契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摸下纪老头的酒肆,在荒野处拔足狂奔起来。
"我们好像还没给钱吧?"季楼主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酒肆,虽然他常常吃霸王餐,不过这也不妨碍他现在颇有感触。
"你现在回去付账,我一点意见都没有。"江鄂横了他一眼。
"季独酌立志和江大侠生死相随,这种时候,我怎能抛弃你,一个人去慷慨赴死?"
"知道就给我闭嘴。"
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最适合酝酿杀人放火越货的种种下流勾当。
两个人跑出去也就一里地左右,江鄂眼睛一闪,扯住季独酌的袖子把他往怀里一按,两个人扑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就势一滚,滚到一棵大树后面。
而在同时,黑夜里凭空出现几百把火炬,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一样。
自投罗网,绝对是自投罗网。人家撒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两只笨鸟一头扎进来。在火光交织成的罗网之中,施施然走出一位男子。他身形极为高大,脸上带着夜叉的鬼面具,步子优雅而从容,好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鬼面双手一掬,声音自腹腔平平发出,犹如金属撞击:"在下想请风雅颂之主一谈。"
礼仪周全,一派王者风范。
"认识他么?"江鄂压低了嗓音。
季独酌从江鄂的怀里抬起头,看到这个男人脸上背光的一面有着浓重的阴暗。
"不好说,身形和嗓音都是可以伪装的。"
鬼面上前一步,对着林子说:"久闻风雅颂之主博学广识,言谈举止皆有晋人乌衣子弟的风流潇洒,在下倾慕季楼主已久,不知今日是否有缘一见?"
"他说他喜欢你啊,倒不知楼主招蜂引蝶的功力如此之高。"江鄂凑在季独酌的耳边,声音中带出几分幸灾乐祸。
"不用你阴损我,我自认还是有选择有品味在勾三搭四的。"
"难道这个带面具的人很没品味么?"
"一天到晚藏头藏尾的,不是心理扭曲就是外形猥琐,这种人么......啧啧,从内到外都违背季独酌的审美观。"
"楼主说的极是。连个真面目都不肯给下属看的,实在让人难以信服呢。"
"哎,兴许我们冤枉了人家了。说不准那个不是鬼面具,而是人家本来的脸也说不定。"
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这两个人自知行踪已经暴露,索性也不压低声音,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刻薄起鬼面来。一个季独酌嘴巴毒起来已经够呛,再加一个江鄂,这两个人倒是平时唇枪舌战的历练惯了,难得一回同仇敌忾。只可惜鬼面何曾经过如此阵势,此时自然额头三尸乱跳,身上冷风飕飕。
--季楼主,你你,你好。
他也顾不得风度了,左手一挥,冷冷的下令:"世人传说季楼主言笑不羁,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来人!给我放乱箭!我倒要看看被射成刺猬的季楼主还能如此善谈么?"
你知道,有时候我们不能拿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
虽然季独酌很想说自己并没有太过尖酸,但似乎有时候他对待调侃的神经要比别人坚韧那么一点点。当然,这一点点已经足够很多人举着刀刀剑剑往他身上招呼了。
鬼面一声令下,无数的白羽飞箭瞬间离弦,箭尾绑了响哨,尖厉的破空之声在凄凉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恐怖。
几乎就在同时,树丛中江鄂双脚一点,使出纵云梯的功夫,顺着树干连纵而上,手上一抻,束外衣的衣带迅速解开。一甩,一卷,一带,树丛中的季独酌被衣带卷住,还来不及反应已人被他带到半空中,而他们刚才藏身的树林此刻已插满了羽箭。
漆黑的夜,妖红的火,天边一轮硕大的银月。
江鄂高高纵起,人在月中穿过,身下羽箭一波接一波如潮涌来。左脚踢开一只箭,右脚尖在一只箭身上轻轻一点,鹞子回翔潇洒的翻身,跳出这一波羽箭的包围。手腕暗转,被他用衣袋卷中的季独酌便落入了怀里。
季独酌双手自来熟的缠上他的脖子:"江大侠好身手啊,以前必定是每日闻鸡起舞了。"
江鄂微微一笑:"到也没什么,这不过是从前在江上钓乌龟练的招数。"
话音才落,身后风声如削,又是一波羽箭蜂拥而至。
基于两个人正处于逃亡中,而敌我战斗力又过于悬殊,江大侠思前想后觉得他们实在不宜恋战,于是只拣些只守不攻的招数,抱着季楼主左蹦右纵上窜下跳,努力拉开他们的包围,争取在层层弓箭手中找到一个破绽。
季楼主美美的躺在江鄂怀里,唰的一声,摇开手中素扇,面对着数百追杀的敌人,事不关己的想:钓,乌,龟......好你个江鄂,你见过如我一样风流潇洒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乌龟么?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人群中,他的动作就像一头黑色的豹子,骁勇而机智。
虽然刚才被气昏了头,不过鬼面终究也不是普通人。此刻眼见奈何不了这二人,他反而沉住了气,啪啪啪,双手击掌为令。
只见人头攒动,火把忽明忽暗间,之前的队列突然变化,形成了两层三角的包围之势,而有第一层的弓箭手则用强弩换下了手中弓箭。
这一此不同方才,三角形是本就极为稳固的形状,而强弩利箭相互配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全面封锁住八个方位,江鄂眉头一皱,刚才四处跑的举动显然已不能带动三角阵的变形,箭雨在转换间所造成的破绽也瞬间小到了极点。
扇子一转,季独酌靠在他怀里,作手挡凉棚望天状:"果然我培养出的人才啊,就算背叛了主人,也还那么强。"
江鄂狠狠的剜了他一眼,袖子拂开三只飞箭:"季楼主,我突然在想啊,我这完全是无妄之灾吧。"
"嗯,某种意义上可以说。"b
"如果我交了你出去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场飞来横祸了?"
"非也非也,江大侠有求于我,还是请老实给我当牛做马来的好。"
这两个人一言一语说的热闹,但是这包围圈却在逐渐缩小。
嗖的一声,箭鸣近在咫尺,江鄂脚尖踏上一片树叶,硬生生抱着季独酌一转,一只飞箭划开他的袖子。
季小乌龟看着他衣裳的破口,不紧不慢的合上扇子,甜甜的一笑。
"兑位,退三。
"震位,进五。
"震位,再进一,转,乾位上一。"
那飞箭速度虽快,但季独酌总能在前一步说出落脚的地方,江鄂听话的落下去,不但避开了羽箭,而且渐渐的,竟然再次拉大包围圈的面积。
江鄂左眼皮一跳:"你干什么不早说?"
"我喜欢被人保护啊。"季小乌龟笑的人畜无害,"嗯,还有......"
"什么?"
"你蹦蹦跳跳的样子像只小黑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