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逸之人,只怕说出来足下也未曾听闻。”阳春说道。
姑娘抿唇一笑,也没有再逼问下去,换了个话题说道,“这沙漠中天气瞬息万变,哪怕你迟上片刻赴约,那位故人想来也是不会见怪。来者即是客,你可愿意同我到帐子里去喝一杯酒歇一歇?顺便和我说说你们中原的事情?”
阳春本打算拒绝,然而她此刻并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石观音,倒不如随波逐流,看看会发生什么事。这名女子的地位似乎不低,她的帐子应当也是防守严密,若是石观音打算送信给她,除了大张旗鼓地闯进来外不知道还会用什么样的法子。
于是她点了点头,姑娘见她答应了,又欢笑了起来,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前头,引领着她走向他们的营帐,走了没多久,阳春便瞧见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营帐,姑娘看也不看这些,径直向最中间最大的那一顶走了过去。
“公主。”
阳春刚刚走近,便听见营帐旁的两列侍卫这样称呼那位姑娘。
紧接着,一个属于老者的声音从营帐内传了出来:“各位请看,我们的琵琶公主在新浴后是不是更加美丽了。”
不知道是不是阳春太污,她总觉得这话语中透着些许的色/情感,而后甩了甩头,告诫自己莫要想太多,也许只是异域人直率坦诚。
那说话的是一个红袍子老人,他坐在首位,应当就是这里的主人——龟兹国王了,他方才说的“各位”中不仅有龟兹国的大臣,还有一些同样是从中原地区来的武林人士,阳春扫视了一圈,发现其中也有些认识的人,皆是江湖上有些名气的,想来剩下的那些她未曾见过的人也应如此。
“不知女侠如何称呼?”那老人笑着问道,样子颇为慈眉善目。
“阳春。”在报出名字的刹那,阳春发现在坐的那些原本漠不关心的人都转过头来了,她暗想自己有一天也有这样的待遇了。
“不知足下可是丐帮阳春阳长老?”在座之人中有一面有病容的人站起行了江湖礼节问道。
阳春点了点头,回了一礼,同时困惑道:“不知足下是……”
“在下王冲,区区贱名,阳长老没听闻也是正常的。”那自称王冲之人露出一抹苦笑说道。
与其说是没听闻,不如说是“王冲”这名太过平常了,让阳春难以记住。
她歉意一笑,正想再说些什么客气一二,却被龟兹王的朗声大笑打断,“中原丐帮的威名小王也是听说过的,足下既然为丐帮长老,想来也是江湖上的大人物,快请入座。”
“入座”二字说来容易,却是有诸多讲究,在座的人虽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但无论是辈分、地位、武功都少有能同阳春并论的。然而这些人偏偏又自恃甚高,不愿让位于一女流之辈,方才说话的王冲倒是想要让,但他本身所坐的位置也不高,几乎可说是无济于事,至于其他人,只当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充耳不闻,各自喝着各自的酒,屁股牢牢地黏在椅子上,任谁来都别想让他们挪开一步。
阳春虽不致于生气,但也多少看明白在座的人中除王冲外没有多少能被看得上眼的才俊。她耸了耸肩,坐在了王冲的身边,面不改色地为自己倒了杯酒。
☆、留书八
龟兹虽然是沙漠中的国家,但其烹调技艺颇具特色,虽比不上地道的中原美食,却也值得尝鲜。阳春一边就着酒品尝着鸡鸭鱼肉的滋味,一边留神观察着周遭的动静。龟兹国王既然喜欢同武林人士交朋友,并且设下这等好菜招待他们,自然不可能仅仅满足于听他们讲几个江湖故事。果不其然,酒过三巡之后,龟兹国王抹了抹嘴,大笑道:“小王平生最爱交武林朋友,诸位既然都是出类拔萃的豪杰,不知可否露几招让本王瞧瞧。”
这要求有些失礼了,江湖之人学武绝不是为了像卖艺的一样被人欣赏的,阳春下意识地去观察周围人的反应,颇为诧异的发现除了本身就比其他人更多教养的王冲以外,就连这几人中脾气最差劲、名声最恶劣的以杀人为乐的杜环也没有丝毫的不满之色。
除了这顿酒菜外,他们莫非还有别的好处不成?
阳春心里盘算着龟兹王的目的,她隐隐觉得这个老头招募那么多江湖好手的目的不简单,却也猜不出他一个荒漠小国的国君会遇上什么天大的威胁需要不远千里召集中原的武林高手。
“不知阳女侠擅长什么?”龟兹国王直接点名道,他直接跳过了之前的几人,如果不是对他们的武功丝毫不感兴趣,便是之前已经用别的方式“见识”过了。
“刀法。”阳春说道。
“好!”龟兹国王赞道,他拍了拍手,自他身后的帘幕之后立刻走出一个用刀的壮汉,“这是本国最好的刀手,只是他有些呆头呆脑的,阳女侠可能需要让着点他。”
“让”什么的不过是老国王的客气之言罢了,那名壮汉几乎有两个阳春那么高,当他和她站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胜利的人会是那个小姑娘。
阳春坐在席位上没有起身。
“阳女侠为何还不拔刀?”龟兹国王皱眉问道。
“不必。”阳春回答道。
“莫非阳女侠打算赤手空拳不成?”龟兹国王惊讶道。
“我的刀虽不至于是出必见血,但利器交接总有失去分寸的危险,莫要叫这一场好宴让本不必要的血腥气毁去。”阳春说道,她放下了酒杯,迅然出手,又迅然坐下,又为自己倒了杯酒。
她出手时,壮汉条件反射地挥起了刀,她坐下时,那人依旧保持着挥刀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好漂亮的点穴功夫!”引阳春来此处的琵琶公主率先称赞道,“阳女侠只凭着这一手便可以横行江湖了。”
可谁都知道阳春从来不是因为点穴的武功出的名。
以阳春的武功还没有到能够在没有任何指导的情况下融汇贯通地学会任何招式、使用任何兵器,但当日她与范良极有过一战,当时她还对这老贼的点穴手法毫无感受,然而在与石观音一战后,她再次回忆起过往的种种战斗,竟如同福至心灵一般领悟了其中的半分奥妙,虽不能够达到范良极功力的一半,但哪怕是三分也已经是普通的点穴高手比不上的了。同理,如果现在给她一柄莫意闲那样扇子,她也未必玩不出什么花样。
“好功夫!果然是好功夫!”龟兹王听了女儿的解释这才明白这是正宗的中原功夫而不是什么妖法,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连连称赞,“我的好女儿啊,你既然仰慕天下的英雄,何不快敬阳女侠一杯?”
宴席终了,龟兹国的侍从将阳春引到了临时准备的帐篷休息,这虽然是仓促搭成的,但结构牢固,帐内的各种设施也一应具全。
“你们可有人瞧见我那骆驼车了?”阳春问道,她虽然已经来到了龟兹国,但若是她在与石观音一战后还有机会回中原,少不得要仰赖那铁箱子。
“奉公主的命令,已经为您收拾好了。”侍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多谢。”阳春应道。
那侍从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不一会儿,他又走了进来,阳春正奇怪他要做什么,只见这名侍从挠了挠头更加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忘记同您说了,您的骆驼我们也帮您喂好了。”
阳春不禁失笑。
这些人和江湖有一段距离,他们每天所做的只是平平实实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但谁又能说他们不可爱呢?
“您要去看看吗?”那侍从问道,他大概是怕这位贵客的骆驼有什么因照顾不周而出现闪失,到时候他所面对的也许就是苛刻的惩处了。
阳春看了他一会儿,异域人的年龄不大好判断,但可以确定他的年纪还算轻。
“走吧。”阳春说道。
拴骆驼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然而阳春到那里的时候却发现骆驼前站着一人。
正是王冲。
“怎么,他们也担心你的骆驼会出问题,也拉你过来瞧瞧?”阳春问道。
王冲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面上迅速闪过尴尬的神色,他如果仅仅是为了看骆驼自然不至于有这样的反应。
“我听说龟兹王国的国土已经被叛臣夺了。”王冲说道。
阳春早就感到龟兹国王这样急于交朋友是有别的原因,因而听到这个也不算惊讶,说道:“这么说来,他找武林人士是为了保护自己?”
王冲点了点头。
“你不想保护他?”阳春又问道。
王冲露出了无奈又凄凉的目光,他喃喃道:“我还不能死。”
如果说方才在座的人中还有谁身上能有“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气的话,那唯一有可能的便是王冲了。
是以阳春能够体谅他不赴这场危险邀约的苦处,哪怕她现在还不知道那苦楚是什么。
“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阳春问道。
王冲只是苦笑而不言语。
良久,他才重新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个话题:“阳长老又为何会来此处?”
“决斗。”阳春简单地回答道。
“决斗?”王冲面露诧异,“和谁?”
阳春正想要回答,却忽然瞧见西侧火光冲天。
“出事了。”她神色一凛,向龟兹国王所呆的中间营帐赶去。
王冲在她身后犹豫了片刻,亦是跟了上去。
“两位既有侠士之名……为何竟,竟如此见利忘义!”阳春方才赶到营帐,便已经听到龟兹王的质问声,她冲入其中,只见方才还是龟兹王座上宾的两名武者手中的兵器如今却对准了这款待他们的老国王。
“侠士,侠士值多少钱一斤?”其中一人狞笑道。
阳春的目光一冷,她叹息一声,挥出一道刀气,随手将这二人腰斩,溅出的大蓬鲜血染了龟兹王一身,让他看上去狼狈至极。
阳春却没有顾得上去安抚他,她立刻窜到了帐篷的另一处,又斩出了一刀,刀锋将厚厚的毡布绞得粉碎,连带着毡布后面躲藏着的人一起。
一个又干又瘦穿黑衣的人把杜环的身体扔到一边,如果不是他在最后关头用这同伙挡了一下,只怕此刻他也是刀下的亡魂了。
“‘黒猴’孙空?”阳春皱眉道。
孙空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阳春没有同他打过交道,但她听说过与他有关的事,告诉她那些事的人说这些事的时候是笑着的。
所以此刻她也露出了一点点的笑意,说道,“你如果将你们来了什么样的人告诉我,我也可以放你走……就像楚留香放你的时候。”
楚留香对这猴子一样的孙空也有“七抓七放”的交情,他虽然不杀人,却也不轻易放过恶人,更不消说放过整整七次,这孙空当然不算是个善人,但阳春相信他也不至于毫无可取之处。
阳春虽是笑着的,孙空却是半点也笑不出来。
武功好的人往往眼力也不差,他一眼就能看出自己和阳春武功上的差距,这差距几乎等同于死亡,少有人在死亡面前能够不恐惧的。
他的手心已经出汗了,开口说道:“道上有道上的规矩,阳长老,得罪了。”
☆、留书九
人是很奇怪的。
孙空有多么心狠手辣从他方才不不顾念同僚之情,拿杜环为自己挡招这一点就可见一斑了,但这个残酷的人居然愿意为了一点点的“规矩”留下来和阳春决斗。
“你现在能留下来,就比江湖上很多口中念诵着‘任慈’、‘正义’的人好上很多了。”阳春说道,她这话确确实实是真心实意的,也许是因为在现代的时候接受过西方价值体系的影响,她对于契约精神的认可比其他人更甚,也因此她对孙空有了几分欣赏之意。
可惜的是,在很久以前她就学会了“欣赏”与“手下留情”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这个道理。
她的刀已经握在手中,刀锋已经转向了孙空。
“请。”她说道。
“女侠请慢!”龟兹国国王忽然说道,在这一瞬间,这个有“叶公好龙”气质的一国之主显露出了一种他在方才忘得一干二净的镇定,他的面色恢复了红润,声音沉着,“本王且要问这刺客一句,派你们来的人可曾说过一定要你们取下本王的性命?”
这话问得太古怪,方才那两名被阳春干掉的武者手里的武器都快碰到龟兹国国王了,考虑到阳春没有能够及时进来的后果,显然对方没有留活口的意图。
孙空显然也觉得这个问题很傻,所以他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你们若是知道阳长老是本王的朋友,怎敢只派这种货色过来,莫非是来送死的?”龟兹国国王又说道。
孙空长得像猴子、武功像猴子,脑子也转得像猴子一样快,当下怒道,“这人真是好不讲道理,身为买主本应该将目标的一切详情禀明,他居然隐瞒了那么重要的信息。”
这番对话若是被那买凶的龟兹叛臣听到了,少不得要哭天抢地喊一番冤,他哪里是隐瞒,分明是确实不知情,更何况就连阳春本人也是在方才才知道自己有一个当国王的朋友的。
若是交易中的诚信不存了,交易的可靠度就要大大地打个折扣,孙空此刻退走也就不算什么事了。
有了台阶,这只黑衣服的猴子溜得要多快有多快,本就无意于他性命的阳春自然也抓住了这个台阶把刀收回了刀鞘。
“国王是故意这么说的吗?”阳春问道。
“女侠何必明知故问呢?”龟兹国国王狡黠一笑,“此等义士,不消说杀了,哪怕是明珠暗投也是可惜啊。”
孙空到方才为止的行为都算不上是什么“义士”,这老国王不过是瞧出了阳春的心思方才这么说,也算是同这位顶尖高手示好,他可没忘记阳春不是收了他定金的侠士,如果她现在离开,他的身边将再无保护之人。
阳春想明白了这一点,便点头顺应了这老国王的心思道:“国王说得有理,这班小人既然有第一次,想必第二次暗杀也是不远,江湖中厉害的杀手不少,那买凶之人说不定会将他们一一请来,陛下身边虽能人众多,却难免防不胜防,阳春愿尽一二绵薄之力。”
老国王大笑一阵后向阳春表达了感激。
待外面的大火被扑灭后,琵琶公主同王冲也进入了营帐,龟兹国国王原本对这位名字平凡、武功估计也很平凡的毛遂自荐而来的年轻人颇不在意,如今经历了这番重金聘来的保镖的背叛事件,他对王冲也多了几分亲近。
“算下来,父王请来的保镖除了王冲,也就只有如今还下落不明的司徒流星了。”琵琶公主叹了口气,在一旁悄悄地对阳春说道,“看来这天下的人不管是哪里的都有不老实的,龟兹国内的是这样,中原武林的也是这样。”
阳春深以为然。
“此番当真是要多谢阳女侠了。”琵琶公主真心地说道,“方才我被一阵骚动引开,竟疏忽了父王的安危,若不是阳女侠及时出现……我,我们龟兹国的希望也就彻底断绝了。”
她说到这些时已经是泪眼婆娑,对自己的疏忽后怕不已。
阳春叹了一声,安慰了她两句,忽然心中一动,片刻后,司徒流星掀开帐帘进入。
司徒流星这名字和司空摘星有点像,且他也是个贼,只可惜这世上有楚留香在,以他的武功还远远称不上偷王之王,好在他自己也颇为自足,做些劫富济贫的活计也算是心安理得。
要他真刀真枪地和孙空这样的杀手硬拼实在是有些难为了,但他既然还有面目在迟了那么久后回来,分明是有重要的发现。
在众人掺杂着怀疑的目光中,司徒摘星将自己离开的原因和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原来他作业离开是为了追踪杜环,他也算是老江湖了,一个人有没有古怪总还是瞧得出来的。他跟着杜环走到了一处帐篷前,担心里面有高手不敢妄动,在外守候的时候瞧见有人给他们送来了一封与“极乐之星”有关的信件。
“你方才说……与‘极乐之星’有关?”一直静静听着来龙去脉的龟兹王忽地激动了起来,高声问道。
“不错,确实是极乐之星。”司徒流星回答道。
“你可瞧见信上说了什么?”龟兹王急道。
司徒流星沉吟片刻后说道:“我虽未曾看见信的内容,但龟兹人不识汉字,这信是由一汉人读出的,大致内容是说极乐之星在送信人身上,要那些人带着巨金去换。”
龟兹王急急对手下道,“快,快去把那封信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