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映梓。"声音不小,却是急促中带着一份粗鲁。
他一副豁出去的模样让苏映梓看了,忍不住大笑出声,气得寿喜埋头继续吃饭,完全忘了要跟他说话的事。
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在心里骂了好几遍,他才能稍稍平复下心底的恼火,可再去看那个已经笑得直不起腰的家伙,火苗又往上蹿了几分。
"叫我的名字,有事么?"好不容易止住笑声,苏映梓故意挑衅他。
"吃你的饭!我是提醒你,别噎着了!"寿喜抬头怒吼。却不想,这一怒吼,反倒噎着了自己,直呛得他眼角带泪。
旁边的苏映梓早已笑趴在桌上。
一直在门外偷听的下人们叹了口气,不明白乖巧的吕少爷为何非要留在这里屡屡受恶劣的三少爷的气。
好不容易吃完晚饭,稍稍热闹的反省室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已经坐了一整天的寿喜这回是怎么也静不下来了--他本来就不是个安静的孩子。
挪挪屁股,眨眨眼,打个呵欠,小动作频繁,却始终不能让旁边那人睁开眼睛看下自己。心里面不禁有些憋火。自己就那么没有存在感?
垂下眼睛看着冰冷粗糙的地面,他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在意旁边这个家伙, 明明一开始憎恨得不行。
讨厌他的张扬跋扈,讨厌他的不可一世,讨厌他的目中无人。
更讨厌的,是他不把自己当作一回事。
可自己却主动跳了进来,只因为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明明被他恶言相向,自己却始终没动过离开得念头。
一种屈居下风的感觉让他不甘心的咬了咬下唇。
"还有几天才能结束?"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苏映梓连眼都没睁,淡然地回答:"四天。"
"四天?!"虽然早就知道,可现在得到答案,还是难免有些受打击。
"撑不住就早点走。免得受罪后又回家哭诉。"他恶劣的嘲讽。
寿喜眉头一挑,忽然想到了什么,跳下床,正对着他,得意一笑:"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少年总算睁开了眼睛:"你想赌什么?"
"我要去跟你爹说,让你结束反省,如果我成功了,明天你要陪我去逛街市,因为我还没好好逛过京城。"他笑得奸诈。
苏映梓冷笑:"如果不成功呢?"
"那我随你处置。"话说得豪迈,显然很有把握。
"随便你。"除了对他的自信感兴趣,也对他的赌本感兴趣。随他处置么?
寿喜立刻大笑着冲了出去。
没有多久,他又大笑着冲了回来,一脸清爽。
"我今晚就在这里睡了,免得你耍赖。"
苏映梓皱着眉头:"你说服我爹了?"说一不二的父亲怎么可能随便更改主意?更何况对方还是这么一个毛头小子?
"我跟苏老爷说,苏映梓让我受伤,理应赔礼,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想要他跟我出去逛几天,结果苏老爷就答应了,不过今晚还是要住在这里。"话里忽略了许多花言巧语,只不过寿喜又怎么会一一告知?
苏映梓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当然也明白吕寿喜做的努力。盯着那张笑得纯良的脸,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寿喜心情大好的爬上床,毫不客气地呈大字躺下,霸占了大半的位子。"我要睡了,我不像你,经常要面壁思过,一整天的打坐我可受不了。"
可下一刻身子就被人踢到了床沿边,苏映梓居高临下的蔑视他:"谁允许你睡这里了?"
喝,这是什么口气!寿喜一股脑的爬起来,瞪着他:"我就要睡这里!你要敢踢我下地,今晚我就爬起来抱着你睡!我看你还敢踢!"
不经思索的话说出来,竟带着让人无比错讹的效果。
苏映梓微微红了脸,咬牙,不再看他:"你要敢抱,我就杀了你!"
似乎发觉自己语言的问题,寿喜也红着脸反驳:"不想被我抱就不要踢我!"
又是一屋子的寂静。
等到苏映梓要睡下的时候,寿喜早已睡得不省人事。只是小小的身子一直窝在床边,随时都像要掉下去一般。
这个麻烦精。心里诅咒着,却还是把他拖进了床的中央,靠着自己,然后才安然入睡。源源不断的体温传过来,让寒冷的初春夜变得温暖了许多。
死猴子,还是有那么一点作用的。睡梦中,他微微一笑。
等吕寿喜从睡梦中爬起来的时候,苏映梓早已洗漱完毕,去了大厅。空荡荡的反省室只剩寿喜一人,他一愣,眼神变了变,立刻跳下了床,连脸都顾不上洗,直接冲到了大厅,直到看到苏映梓一身整洁的坐在那里用早饭后,他才松了口气。
快步跟来的丫鬟们急忙递上洗漱用具,寿喜也不再讲究什么礼仪,直接在他面前胡乱的洗漱了一番,便坐到他身边,开始用早饭。
"今日想去哪?"苏映梓难得的主动开口。
寿喜有些受宠若惊的抬头看他,却见他似笑非笑:"今日不是为了赔罪么?"
因为赔罪才如此的客气?寿喜的表情又塌了下来。"随便,我没逛过京城。"
苏映梓挑眉。他来到京城似乎已经一个月有多,怎么会到现在还没逛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那张清秀却有点倔强有点独立的脸,似乎说明了些什么。
父亲忙于生意,家中人手不够,哪里有空带他出去?
过于懂事,反倒酝酿出了让人容易忽视掉的寂寞。
苏映梓放下碗筷,不再看他。"你快吃,再晚些我可不陪你。"
可人却一直坐在这里,没有离开。
寿喜笑开,迅速的扒着碗里的饭,早就没了在人前摆惯的好仪态。
那时正逢盛世,全国各地最有趣的,最好看的,基本上在京城都能见到,繁华的程度要不是去到那里都不能想象。即便是看尽陵州一带繁荣的寿喜都忍不住咋舌,上至名贵瓷器下至普通泥人,少年都要上前细细观看一番。可身边的人却不屑一顾,没等他靠近,就一把将他拉开,继续走马观花。
"我还没看清楚!"寿喜气恼地瞪着前方那个快步行走的人。
"苏家珍宝馆里有的是奇珍异宝,这些街头货色有什么好琢磨的?"苏映梓连正眼都懒得看一下。
"放在你家的东西是你的,放在外面的东西是所有人都能有机会拥有的,与其看你的东西,还不如看自己能够得着的东西。"寿喜哼了一声。这话并非他的原创,而是吕父曾经在儿子面前抱怨过的话。可惜吕父怎么也想不到这句不经意的话竟被儿子奉为了经典,而且无论是在现在还是将来,这都成了他的人生准则之一。
苏映梓终于回头看他,神色有些不快。"你这破生意经给我收起来!以后在我面前都不许说这些鬼东西!"眼神中的杀气一闪而过。
那只一直叽叽喳喳的大麻雀立刻闭紧了嘴巴。
抿抿嘴,寿喜虽然看起来不甚服气,可心脏早就被他的一瞪给吓得砰嗵了一下。这家伙,果然是练过武的人,就连眼神都那么有威慑力。
可转念一想,若是这一招将来用在与人谈判上,不知多占便宜。于是忍不住咧开笑容,颇为狗腿的追了上去,抱住苏映梓的一个胳膊,开始讨好道:"苏大侠这一招可真是厉害,不知师从何人?可否传授一下?"
奉承的话听起来果然顺耳很多,苏映梓当即就露出得意的笑容,可也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嘴巴可真严密。寿喜撇嘴。b
即便是他们这样走马观花,诺大的京城还是让寿喜走得双腿酸麻,再加上已是接近晌午时分,又饿又累的他当即提出要去最好的酒楼吃午饭。就算是最豪华的宴席,这对苏家三少爷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寿喜心里酸酸地想。
苏映梓也不拒绝,便带他来到了京城里最高档的酒楼:挽月楼。
门口的看起来指高气昂的杂役一看到这锦衣华服的少年,立刻点头哈腰地朝他招呼,显然他是这家酒楼的常客。
"苏少爷,是要包间还是大厅?"
"大厅!"没等苏少爷回答,他身后的一个清秀少年便笑嘻嘻的抢着定下了地点,"我听说这里有个叫作青弘的姐姐,生得沉鱼落雁不说,还弹得一手让人惊艳的好琴。不知今日她可会在大厅继续献艺?"
杂役一愣,见苏映梓没有摇头,就知道这少年也是能说得事的主,便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点头:"小公子可真灵通,青弘姑娘今天正要出现在二楼的青月厅,我这就给二位带路。"
跟在后面的苏映梓似笑非笑的看着寿喜:"我没想到你竟有这种嗜好。"
寿喜却没有否认,嘿嘿一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还是个才女?"
苏映梓没说话,只是眼神里有一丝不悦。
前来捧场的人不少,因而青月厅基本坐满了人,但苏少爷哪有没座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变来了一张桌子,还是靠近演奏席的地方。苏映梓没有一丝意外,非常大方的入了座。倒是寿喜有些不自在,身后那些大人们哪个不是名号响当当的,也只有苏映梓这个家伙能坦然地坐在这些大人物的前方。
装作不在意的扫了眼四周,他非常诧异的在靠窗的位置上看到了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那是一个让人难以把眼睛挪开的少年。
少年的五官与其说长得精致还不如说是艳丽,那副倾城的容貌比起苏映梓也丝毫不逊色,只是与冷傲轻狂的苏少爷不同的是,那少年有着一双勾魂的黑眸,殷红的双唇带着慵懒却放纵的笑容。
如果说苏映梓是冰山雪莲,那么这少年绝对就是绝色牡丹。
寿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愣了好是一会。
对方很快发现了他的注视,便扬起一抹绝艳的笑容。
即便是看惯苏映梓容貌的寿喜也难免红了一下脸。
这幅表情却让苏映梓看在了眼底,眼神中的不悦更是明显。"对方是男人你也喜欢?"语气中的嘲讽就是傻子也能听得出来。
寿喜没有反驳,只是拧过头又盯着他看了好是一会,才笑嘻嘻道:"我还是更喜欢你这幅模样。"
"......"苏映梓没答,忽然扫出一腿,把寿喜的凳子踢飞到一边,让他当场跌坐在了地上。
......寿喜的笑容顿时冻在脸上。久久不能溶化。
等到传闻中的青弘姑娘慢步出现在众人眼前时,青月厅立刻响起了如雷的掌声。青弘只是淡笑,清婉得如同一朵不沾尘泥的白莲。
寿喜盯着她,双眼一眨不眨。
直到她坐下,刚要开始像往常一般开始弹奏时,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众人特意维持的宁静。"我出一两银子,能否请青弘姐姐为我弹一首《阳春白雪》?"
苏映梓错讹地看着身旁的少年。周围响起一阵阵嘲笑声。
他该知道,青弘姑娘是挽月楼的主人之一,并非普通的卖艺女。
可寿喜却诚恳地看着青弘,见她有些发愣,便不好意思地笑开来:"这一两银子虽然少,却是我一个月的零花呢......"
一两银子......这寒酸的数目让在场的达官贵人们都皱起了眉头。
可青弘却盯着寿喜,看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忽然笑开:"我可以为你破例。"
顿时一阵哗然。
青弘继续笑道:"不过这一两银子是有些寒酸,只要你能立刻在这里筹到我满意的数目,我就答应你。"
满意的数目?那是多少?刚刚扬起的笑容又塌了下来。
在场人都是一幅看好戏的表情,全然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更何况,他身边不是还坐着一个富可敌国的苏家的三少爷么?
寿喜也只能转头看向苏映梓,对方冷笑:"不借。"
"兄弟有难,你也不借?"他咬牙。
"这也叫难?是美人关还是桃花劫?"
"......这是我的心愿。"寿喜很艰难的说了这么一句。
苏映梓却丝毫没有改变心意的打算。
哈,这小鬼该知难而退了吧?众人心里得意地想。
"我出五百两。"一道慵懒的声音却忽然打破了沉寂,寿喜狂喜地转头,看到的,却是那名艳丽的少年。
对方笑得灿然:"我出五百两,算是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这是哪家的少爷?众人暗讨。
凭这样的容貌,早该像苏映梓这样出名了,更何况还是富家子弟?这少年应该不是本地人。
脑中迅速转了一大圈,寿喜想不出他无端借钱的理由,只能干笑:"虽然很感谢,可我短时间可没法还你......"
少年却大方得很:"不用你还,你也不欠我情。这钱是我自愿给青弘的。这还不行?"一双桃花眼弯成惑人的弧度。
苏映梓眉头紧皱。
可青弘却摇头:"还是有些少。"
寿喜一愣,不知如何反应。
"那就再......"少年正要出声,苏映梓突然打断他的话,扬声道:"我出八百两!"一双冷凝的眸子却盯着少年。
青月厅再次哗然。就连寿喜都诧异得张大了嘴。
青弘却笑不作声。
然而竞价并未停止。"我出一千两。"少年笑得越发妖艳。
"一千三百两。"苏映梓面不改色。
"一千五百。"
"两千两!"
这可是朝廷一品官员一个月的俸禄阿!
"两千三百两。"少年毫不在乎的往上加着,那副挑衅的表情似乎是在等待着苏映梓的投降。
"两千......""够了!我不点了!"寿喜猛地大吼,表情尽是懊悔,"我不要你们的钱,这些钱没有意义!"
苏映梓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没等他回神,便被寿喜拉出了青月厅,近乎逃离似的离开了挽月楼。
看着前面的人,苏映梓皱眉,直到他把自己带到挽月楼后的小巷时,才忍不住怒道:"这不是你要的么?想要听青弘的阳春白雪,这不是你的心愿么?"
"我想要的不是用钱买来的阳春白雪!"寿喜红了眼眶,几乎是吼着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原先只是想赌一赌。这个青弘会不会为了我弹奏一首。可没想到你们会竞价,更没想到她会毫不阻止!"
苏映梓不答。他只知道,自己不想看到吕寿喜的难得的心愿被那家伙实现。
"我只想听一次她弹的阳春白雪......她跟娘长得太像了......太像了......可为什么......我原以为她会不在意那些钱的......"因为失望而泛红的眼眶里,酝酿了好多水份。
四岁便失去了娘亲的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忘记那个弹着古琴的秀丽背影。
没想到这一层原因的苏映梓僵硬着表情,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寿喜转过身,不再看他:"我也不想看到你为了我这个无聊的心愿白花那么多的银子,你这份心意我领了。"声音比平日里轻柔了许多。
像是有一团棉絮塞在喉间,苏映梓觉得如果就这么回去,他会憋得更难受。
可他能说些什么?
有时候他发觉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这个看似单纯的少年。
"吵架么?"带着调笑的声音忽然插进,两人诧异的回头,方才那少年不知何时已走近他们,就站在身后不远处。
苏映梓冷着一张脸,没有欢迎的意思:"关你什么事?"
"我可是好心的想要帮他而已,与你也无关吧?"少年依旧笑着,视线却一直锁定在苏映梓的身上。
这句话有多少真实多少虚假呢?寿喜盯着少年,不认为他是真心想要帮自己。这少年的笑容掺杂太多难以理解的东西,而且始终针对的都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