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映梓不说话,等着寿喜把葫芦里的药全都倒出来。这家伙心眼多得很,谁知道他又想到了哪里去。
"老鼠眼献这东西可没安什么好心眼。"寿喜冷哼,"这东西是个毒药,哪天他要倒台了,这东西便会害你卷入他的圈子中,你到时是说也说不清楚。"
苏映梓一愣,他是没想到这一点。
"所以,便要趁这东西还没捂热之前,想办法去了它的毒,"寿喜的手搭在马背上,细细的摸着拿一根根雕刻出来的鬓毛,"既然是老鼠眼作为灾款送出来的,我们就让它哪里来的就送回到哪里去,干干净净,就算受之也无愧。"
他笑得得意,苏映梓盯着他,放在桌上的手动了动,还是呆在了原位。
"所以你就打算自己出钱作为灾款,还给灾民?"
对方却摇头:"这时候有钱也没有用。城里急缺粮食与净水,我让下人去快马赶去邻县没闹灾的地方叫人送大批的水粮来,尽可能让灾民先安定下来。"
要成事,先要稳人心。吕寿喜很清楚这一点。从小受灾的经验让他知道,如果人心不定,灾后不知要多花多少力气来重建这座繁华的商埠。
苏映梓忽然低笑出声。寿喜不明白的看着他,对方却扔了一句"我真担心你会把苏家给吞了"这样的话过来,寿喜乐得尾巴朝天竖:"放心,大爷我会在吕家留个位子给你。毕竟你是苏三少,总不能委屈了你。"
看不得他这副骄傲的模样,苏映梓半眯着眼,笑容再度变得恶劣起来:"既然如此,干脆把吕家都收入苏家,这样便可彻底绝了后患。你说是不是?"
这回不是竖尾巴,而是全身毛都竖了起来,吕寿喜如同一只面对恶敌的大猫,龇牙咧嘴道:"收?吕家是你说收就收的?你要敢轻举妄动,我......我......"
"你什么?苏家上有朝廷高官,下有江湖豪杰,你要用什么方法来报复我?"苏映梓冷笑着刺激他。
殊不知有些东西是真刺激不得。
"我现在就咬你!"说做就做的吕寿喜白牙一露,呼哧一下就抱住苏映梓的手臂,不容对方收回的就迅速的咬了上去!
"你这家伙!"苏映梓大惊,想要推开他,对方却抱得死紧,这一推一扑,坐在凳子上的人连同那个发狠咬人的大猫一起,双双摔往地上。
为了不让他摔到,苏映梓一个翻身,在他碰到地面之前,把自己垫到了下面,硬生生的承受下摔地的钝痛。
"咳......"地上飘起的灰尘与背后的冲击让他咳了一下,紧闭的眼睁开时,那张清秀的脸正在自己上方,笑嘻嘻的,带点内疚地看着他。
"我才不会输!"那少年坐在苏映梓身上,直勾勾的盯着他。
这才是吕寿喜的真正模样。决定不忍耐的时候,立刻就会反击。
苏映梓受够了他因为害怕自己再度离开而忍声吞气的样子。什么柔弱,这家伙一点都不配这个词。好胜,好斗,倔强,那才是最适合他的。
可别指望从此以后我就少欺负你。
你可以欠我别的,唯独欠了一样东西,只要你不还,我就欺负到底。
银票的作用很大,大批的净水与粮食仅用了一天便全部收集运送到了陵州。苏映梓早命人建好了临时的帐篷,一个用来发水,一个用来发粮。半天不到的时间,所有陵州难民基本都领到了水粮。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到了重建的希望。
寿喜看着远处逐渐在下降的水线,感叹道:"这水,是好是坏?陵州几百年水灾,水坝修了又修,可人民几乎年年遭难。可城市毁了又重建,重建了又被毁,循环不停,陵州百姓也从不放弃,这执著,是从老祖先那里就开始了吧?"
"你不也是一样倔强么?"苏映梓笑着扫了他一眼。
"坚持自己的目标,没什么不好的。"他反倒很自豪,"就像愚公移山,终有一天能治了这水,我也终有一天能成为最好的商人。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只是时间的问题? c
苏映梓撇撇嘴。他可没那么好的耐心去等待。
其他也许能等,可这东西......
又看了眼寿喜,那个愚笨的家伙显然是一个需要花费漫长得不能再漫长的时间来等待的东西。
要是一个不留神,也许还会跑得无影无踪。
啧,等?他苏映梓可没有这种打算!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的进行着。
如果不是寿喜那天说错了一句话,也许他还能在这个客栈里轻松地多住几天。也许,他根本就不用到那地方去受罪。
事情要追溯到那天傍晚,两人正在商讨着怎么联合当地的居民凑钱重修水坝,一个曾接受过寿喜帮助的男子担着一大担子的寿桃出现在客栈。
我爹正好七十大寿,就特地让我带着东西来了,说这东西正符合吕少爷您的名字。男子憨憨地笑着。
寿喜拿起一个软软的寿桃,当即就乐开了:这寿桃上面写了个粉色的"喜"。
苏映梓盯着那团白色的东西,狠狠的就咬了口,甜腻的蜜汁立刻漫溢出来。恩,果然跟想象中的那么可口。他笑弯了眼眸。
"寿喜......寿喜......"吕寿喜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忽然转头,笑着说了一句:"你说是不是要找个叫福禄的姑娘来跟我成亲才最般配?"
吕寿喜呀吕寿喜,你这不是自找的么?什么时候说不好,非要在这个时候,这个人的面前,这么不经大脑的说出这么一句话?
果然那一肚子算计的家伙立刻就恼了,刚咬了一口的寿桃被他狠狠地扔到桌面上,吓得寿喜睁大了眼。
屋里的空气立刻凝固起来。
下人们不知所措,服侍苏三少多年的人立刻紧张了起来。他们想起早年间这两个孩子还是有段不合的时间,该不会现在又打起来吧?
可这手无抓鸡之力的吕少爷哪是少爷的对手?!
苏映梓瞪着他,又气又恼,可嘴巴动了动,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该死。该死的!
你这个蠢到了极点的家伙!
脑子被炸得轰轰响,可看到他那双带着点惊慌和不解的眼睛后,心头又像被人立刻泼了盆冷水。
原本的恼火顿时变成了狼狈与不甘。
他苏映梓是什么人,要风得风,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狼狈过?为什么对上这么个迟钝愚笨的家伙就全然没有了方寸?
低下头,看也不看寿喜,他捡起滚到地上的寿桃,轻轻拍了拍,放回桌上,转身就回了房里。
当天晚上,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寿喜就收到了苏映梓派人传来的话:明天开始,去知府那里做小厮。
什么?!寿喜立刻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推开传话的小厮,风一样冲到了苏映梓的房前,大脚一踹,就踢开了房门。
"苏映梓!你这什么意思?!"寿喜横眉怒视。
"你不是想让那老鼠眼滚到牢房里去么?这是最好的办法。"在看书的人头也不抬,淡淡地回道。
"我去做小厮能干些什么?而且为什么要我去?"他还是不能理解。
"你不用做什么,我自有办法送你进去。进去之后,你只要找机会去搜集那老鼠眼贪赃枉法,搜刮百姓的证据就行。让你去,是因为只有你才能办好这事。"苏映梓抬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难道不是么?"
这句夸奖很是切中要害。寿喜嘴角动了动,哼了一声。
"进去后我怎么出来告诉你?"显然是接受了。
"直接到这里找我就行。"
寿喜盯着那个还在看书的家伙,心里怪怪的。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可对方始终没有抬起头。
有钱能使鬼推磨。知府家的总管不知收了别人多少钱,就接受了这个据说是"曾经跟在苏三少身边,但眼下已经期满离开"的少年。
满眼只有钱和势的知府大人当然不会记得他的模样,寿喜也就乐得以小厮的身份在知府家里四处走动。
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期,这知府大人也不忘朝城里各家商铺收取"治水费",陵州商人们气得牙痒痒,却拿他不了如何。这倒让寿喜摸透了知府藏东西的地方与习惯,以及他背后的一连串官场关系。没过几天,清雅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客栈时,已经是满腹牢骚。
"这老鼠眼,就算死一百次也不足以泄恨!"刚坐到苏映梓的面前,寿喜就开始咬牙切齿。
苏映梓看他一眼,又垂眸:"只是这样,似乎不够。"
"怎么不够?"他一愣。
"没拿到证据,总是让人不放心。万一这老鼠眼突然转移赃物,我们也难以追究。目前最好的办法......"他抬眼看他,"就是取出一部分赃物。价值越高越好。"
"你让我去偷出一部分赃物?"寿喜忽然亮了双眼。
"那么兴奋做什么?"
"嘿嘿,能亲手裁治这家伙,我心里痛快。"他一拍桌子,像是前面站了个老鼠眼,"这只硕鼠,不治了他,陵州迟早完蛋!"
苏映梓笑了笑,忽然想到什么,又收起了笑容。
夜里的大宅静悄悄。
一个黑影窜入书房中,转动了某些机关后,一排摆满了宝藏的书架顿时出现在眼前。黑影哼了一声,拿出随身包裹,装了几件,想想,还不满意,又扫了几件价值非凡的东西进去。掂了掂重量,还能抗得动,这才满意的转身就要离开。
推开门,迎面而来一排巡逻兵顿时与他大眼瞪小眼。
黑影一愣。没想到会这么快遇上他们。
巡逻兵一愣。显然没有遇上盗贼的心理准备。
等黑影转身逃跑的时候,巡逻兵这才反应过来,扯开了嗓子大吼:"有贼啊!"
那声音,就像被欺负了的小姑娘一般尖锐。
寿喜脚下一个趔趄。
这群没胆的家伙,亏知府也敢聘请这群人来保护他的命根子!
顿时知府大院上上下下都亮起了灯,寿喜赶忙拉好自己的面罩,一边躲开围捕一边寻思着如何能翻出外面。
这时才发现,一点都不懂武功的自己去偷东西,简直就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高墙,卫兵,深院。
寿喜忽然怔在那里,他想到了这些天苏映梓古怪的表现。
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迅速侵占了他的所有思绪,就算围捕的人已经迫在眼前,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没等他抗拒,便以一把将他扛到肩上,迅速的跃上了高墙。看着墙下那群想冲上来却没有胆量的人们,寿喜没有任何喜悦之情,愤怒甚至已经冲上了眼眶,直逼着他的泪腺。
他说不清,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被人这么倒挂着。
明明是跟自己差不多的肩膀,却能抗起自己。
明明是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却这么对待自己。
一肚子的恼怒,一肚子的难过。
他张嘴就去咬那个家伙的脖子,疼得他一下就把自己甩到了地上。
寿喜顾不上被弄脏的衣服,对他恶狠狠的大吼:"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苏映梓盯着他,皱眉:"什么故意?"
"少给我装傻了!"寿喜咬着牙,可眼泪还是掉了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在他面前,什么东西都掩饰不了。"明知道我一定会被抓到,还让我去做,这种事情你怎么想得出来!"
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苏映梓白了脸。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原因!就算生气,你也不用这么惩罚我吧? 苏映梓,在你心里面,我就是只有这么点分量的人吗?!"寿喜站起来,连眼泪都不擦,直视着他。
"......不是。"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苏映梓却没法再说下去。
"我受够了!"
一句话,彻底断了两人之间所有的暗流。
周围是郁郁葱葱的竹林,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中,他的话竟比任何声音都要撼动一个人。
苏映梓苍白着脸,嘶哑着声音道:"你受够什么?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以......从前你不也原谅我了么?"
寿喜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从前?那时候的我们才几岁?"
现在,什么都不同了。他们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再也不是那种可以毫无顾忌大打出手的年纪。
"这种玩笑,我受不起......"如果他没有出现,自己此刻会怎么样?他不敢想象。即便是亮出吕家的名牌,可夜盗的罪名依旧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而明知道会有危险的苏映梓依旧能这么轻松的就把任务交给自己,这是为什么?
"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后!"苏映梓大吼,不想再看到他这种表情。
谁知道寿喜的表情更加难以置信。
"王八蛋......既然跟在我的身后,为什么自己不去做这件事!看着我陷入险境,你居然还能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手相助?!"他甩下背后那堆被他保护得很好的赃物,发泄的一脚踢到苏映梓的脚边。"去你的苏映梓!老子不跟你玩了!谁能陪你玩,你就找谁去吧!"
发泄完肚子里的怒火,寿喜转身就往客栈的方向走,重重的脚步才跨出去,人又转过头回来:"不许跟着我!"
然后飞快地跑出了竹林。
幸好跑得快,否则要看到苏映梓身旁迅速倒下的大片竹林,还不吓晕过去?
被留在原地的苏映梓低着头,一动不动。
他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四年前离开苏家后,越来越强烈的思念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感情。
他喜欢上那个奸诈无赖的少年了。
那张笑得灿烂的脸,那双狡黠的眼睛,那张因为倔强而紧抿的嘴,还有那双紧紧拉着自己的手。每一分记忆都像刻在骨头里,怎么也抹不去。
好不容易熬过这四年,终于能再见到他时,想要捧触他,想要亲吻他,想要紧紧地抱住他,所有的渴望就像烈火一样灼烧自己的心。可那愚钝的家伙却总是笑得无邪,似乎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
笨死了。
自尊让他想惩罚一下那个总是让自己狼狈不堪的少年。
他没爱过,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去珍惜。更没想到会不小心伤害得过了头。
还能后悔么?
再抬起过头,眼前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身影。
第四章
冲回客栈的寿喜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苏映梓的房间,四处翻找。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书桌上的书册里,夹了好些私密信件,而这些信件都是关于知府贪赃枉法的事情。
恼怒的把信件扔回原位,寿喜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没找到能发泄的东西,只能踢开大门,朝客栈外面走去。
混蛋混蛋混蛋!看自己辛辛苦苦的为他奔波,他就那么愉快么?!
半夜的街道静得连脚步声都能听到。为了不撞上返回的苏映梓,寿喜挑了条偏僻的小道,决定找个地方发泄怒火。
今晚注定是个不安宁之夜。
当寿喜感觉到脸上一片温热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是血的腥气。
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清了前方的景象。那是个纤细孤傲的身影,手中的长剑泛着逼人的寒光,上面还残留着鲜红的血迹。
他的脚下是三四具没有动静的人体。显然刚刚离开人世。
那人转过头来,也发现了寿喜。
一张绝艳的脸,超脱了性别的美貌,似曾相识。寿喜瞪大了眼,在"啊"出来之前,身子已经下意识地开始往后退。
是那个少年。那个刺伤了自己,想要夺走苏映梓的家伙。
生死之间的记忆让他身子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身体对于疼痛的回忆。
对方侧头看了看他,微微一笑:"我似乎见过你?"
寿喜勉强撑起笑脸:"怎么可能?少侠你如此了得,我不过是一介平民。"口音还带上了陵州本地的味道。